鏖戰

十三日一早,蕭子瑜果然不曾按耐住,冒雨提兵北上,趕往上庸攔截蘇汶。殷桓也正於此夜到達怒江前線。烏林軍營一派鼎沸,將士們事前得知消息,一個個摩拳擦掌、持劍挽弓,對着南岸俱是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士氣蓬勃如斯,殷桓卻格外冷靜,如常巡視過各軍操練,而後仍命衆將各司其職、按兵不動。嚴令之下,諸將不敢抱怨,暗中卻是疑竇叢生。私揣元帥行爲:整日登高望遠,觀風察水,儼然沉迷於雋秀山河不可自拔,卻將行軍佈署的籌謀拋之腦後,正是貽誤戰機。

軍中因此漸生怨懟流言,軍心已動,諸將不得不帳下請命,殷桓卻兀自無動於衷地,於高坡上搭建的草棚中靜望長天一色,淡言避退之:時候未到。

大利誘於前,殷桓竟能如此沉得住氣,大出蕭少卿事前預料。相對彼岸烏林的從容不迫,江夏周遭卻頗有些兵荒馬亂的意味。且不說城中貴胄富賈早已逃亡一空,窮苦百姓閉門絕戶,足不外出,城鎮空寂,四顧荒蕪。便說城外,鐵衣寒光披山遍野,毫無秩序,旗幟胡亂充塞於道,車馬任意進出西山,其形其狀,難談一分軍紀軍容。

蕭璋對蕭少卿再過信任,卻也不免身旁有人談及城外情形時的長吁短嘆,聽得多了,也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至五月望日,子夜初過,本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城外卻驟起亂馬嘶吼,聲響之巨,擾得全城難安。蕭璋睡眠極淺,騷動尚未延展時便已驚醒,因細聞亂聲中並無金鼓之音,這才稍鬆了一口氣,披衣下榻,至外間高樓時,清風拂面,冷霧溼目。他也才愕然發覺:梅溽風雨至此已成微末之勢,遠處霧氣屯屯漠漠,正充盈無垠乾宇,江面上火束連雲,沉淪於巖壑間的戰艦一時俱出,黑色的箭樓、赤紅的火焰撲灑遍江,浩浩漫漫,蔚爲壯觀。

“怎麼?要戰了麼?”蕭璋有些不確定,“難道是選的今夜?”

“看起來應該是,”主簿宋淵陪行一側,望了望對岸形勢,嘆息道,“看來殷桓選的日子也是今夜。”

遠處江水間墨龍攪浪,金鱗滾滾,風頭浪尖直撲東北而去。蕭璋皺起眉,道:“雨剛停,霧氣將起,明日正午前必然大霧盈江,並不適合水上作戰。”

宋淵捏着鬍鬚,微笑道:“想來郡王和殷桓都是這麼想,皆想攻其不備,出其不意,以大霧爲遮掩,奇襲得逞。”

蕭璋不語,薄脣緊抿,雙目注視着江上動態,眉目崢嶸寒烈,卻又在漫起的水霧中隱隱添上了幾分柔軟的擔憂。“既都是這麼想,卻總有算多算少的時候,”他輕輕嘆了口氣,望了望夏口火光最爲濃烈的營寨處,“霧中作戰,這是咫尺之間的戰局,一旦落敗,便要萬劫不復了。”

宋淵笑道:“王爺也不必太過擔心,依我看,小王爺今夜最大的企圖,卻不是奪得江上大勝。”他揮揮羽扇驅散夜色下纏繞上來的蚊蟲,指着西南一角,“王爺看看那裡。”

蕭璋凝目,隱約是白震澤的方向,隱蔽的山岩下,正有暗影順流漂浮,悠長而又緩慢,夜霧下難辨輪廓。

蕭璋先是一愣,繼而眸中微動,笑起來:“原來是暗渡陳倉。”目送那條暗影消失夜霧中,他忍不住又輕輕嘆了口氣:“南下多劫難,又要辛苦那孩子了。”

宋淵道:“復仇在望,想來他也是心甘情願、萬死不辭的。”

赤水津陸寨此刻已是空營一座,僅數百老弱留守各處哨口轅門。夭紹自江夏城中趕來,至中軍時營中已空無一人,馬背上呆愣一刻,念光閃過腦海,忙又撥轉馬轡,揮鞭直朝南方趕去。

自前日起,她便離開軍營回到江夏城中。湘東王府侍奉蕭璋兩日,極盡乖巧懂事,蕭璋再是鐵石心腸,一時卻也被她的溫馴言行哄得心生柔軟。成見皆除不說,更難得地提筆爲她寫了一封向沈太后陳情的信函。夭紹原打算北府兵出師時,與郗彥和謝粲道別之後,她便一人先回鄴都。然郗彥從不曾透漏南下的具體時辰,她亦不知是今夜兵動,夜間聽聞動靜趕出城來,急馬快鞭,不料卻還是遲了一步。

縱使霧瘴迷道,馬蹄常有踏空的危虞,夭紹卻不願稍作減速。便是這樣的趕路,馳馬至白震澤時,戰艦已開赴半數以上。中軍所居樓船已然滑入江水深處,夭紹勒馬慢慢徘徊江岸,默望半日,一聲嘆息。

我還未曾與你道別……

黯然低頭,手臂收攏馬繮時觸碰到背上木盒,這纔想起一事,忙下了馬就地盤膝而坐,將背上盒中的古琴取出,放平膝上,微微調撥琴絃,而後凝了凝心神,將內力運於指尖,錚錚彈奏起來。

清越的琴聲破出金鼓之響、江浪之急,曲調醇醇烈烈、慷慨恢弘,恰似雲霧之上鋪泄而下的千丈水瀑,白練濺飛,渾厚沉着,溢漫怒江深流。

“阿姐?”琴音驟然入耳,謝粲握着杯盞的手不禁一顫。

樓船艙閣中,燈燭明暄如晝。諸將本正商議戰事,於兵力佈署上各有爭執,正說得面熱耳紅之際,不妨有縷縷琴音滲透江風,就這樣悠悠緩緩地傳入艙中來。

戰亂之下絲竹兀起,着實有些詭異。諸將茫然四顧,但覺這琴聲空闊且清澈,自天而下,人間從未聽聞,端然是九霄之外的仙樂。而那彈琴之人必然內力極深,曲音盤旋百里方圓,一轉一頓,一揚一挫,無不纖毫必現。艙中人人心生疑慮,一時難解,只得都朝上首那人望去。

“元帥,你看這……”

光火之間,郗彥微微低着頭,神情模糊難辨,然自緊抿的脣角來看,容色略有冷凝,顯是心中不豫所致。問話的將軍見他這樣的臉色,後半句還不曾說出口,便訕訕嚥了回去。

“這是何人奏琴?”中軍副將褚綏是個徹頭徹尾的粗人,既無賞琴辨音的雅識,亦無察顏觀色的眼力,見衆人突然都啞口無聲了,忍不住道,“這廝竟敢這樣擾亂軍心,我且派個人上岸逐她!”

“莽夫你敢!”謝粲橫目過去,瞪了瞪褚綏,而後視線不經意於郗彥臉上淡淡一佇,冷冷道,“早知於某些人而言,這是對牛彈琴。虧得她在大霧之下,還這樣辛苦地趕來送行!”

褚綏豈知這話中有話,只想論軍階爵位,自己可萬不敢忤逆謝粲,惶惶危坐,吞了口唾沫,安靜聽琴。至於其它諸將,雖比褚綏明白些,卻也不知謝粲怒氣何來,面面相覷,再無多言。

“浪擊青雲陣前曲?”艙中一片沉寂,獨阮靳無所顧忌,聽了片刻琴聲,自榻上直了直身子,微笑道,“此曲倒是與當前景象頗符。那丫頭終於能彈這首戰曲了麼?別又是逞強而爲,到時又傷了筋脈。”見謝粲直了眼睛瞧過來,阮靳低低嘆息一聲,眼角瞥瞥郗彥,臉色微有無奈。

謝粲再看了看郗彥,這才知他冰寒顏色下另有擔憂,不由自主地羞慚起來,張了張脣,話卻說不出口。而後慢慢低了頭,只是飲茶,不再吭聲。

岸上琴聲仍不絕傳來,初始尚有婉約秀麗之音,而後竟愈行愈激盪,一掃浮華往生,音出纖指,卻如刀劍一般鏗鏗然然穿行虛空,恰與遠處的廝殺怒吼相映,氣韻空曠蒼茫,引得聽琴諸人皆是難以自抑的心潮澎湃。

謝粲亦正覺熱血噴薄的激越,然入耳琴聲卻忽地一滯,再接下去的幾個音,破碎疲倦,氣力不足。他面色一變,正待離案出艙,不料有人卻比他更快一步,青袍閃過眼前,門扇啪嗒一聲,那人悠長的清嘯已迴盪江面上,穿透霧光水色,直撞人心。

空中的琴音緩緩止住。收尾之音甚柔,飄行濃霧間,餘音刻骨。

江風溼面,郗彥揉着眉,低頭笑了笑。

看來在戰事之後,他將有二事要做:一則,此後無論行去哪裡,何時啓程,必要提前告知於她,否則她必然亂來;二則,此女子太過爭強好勝,彈奏那首戰曲的心法,他得儘快琢磨透徹……

江邊,夭紹慢慢收住內息,輕舒出口氣。睜開眼,望着漸去漸遠的江中紅火,微笑溫柔,收拾起古琴,準備返程回江夏。轉過身,入目卻見一襲修長錦袍,受江風牽絆,霧氣中微微飄卷的衣袂振出一派朦朧金光。

夭紹怔愣當地,看着那人緩步走至面前。黯淡的光影中,逼近的雙目暗美冰涼,妖嬈得令人驚心動魄。

“師父……”夭紹喃喃。乍然相逢,於此地此間,前塵往事攜帶不解恩怨下意識掠過眼前,一時心中紛亂,喜哀不辨:“你……怎麼會來東朝?”

沈少孤在黑暗中微笑:“聽說阿彥要報仇了,我是他師父,也因他一族受盡冤屈侮辱,來看看他如何手刃仇人,如何替我翻案,如何平天下民心。”

夭紹勉強一笑:“師父的話總是這樣冠冕堂皇。天下戰火紛飛,如此亂世,你貴爲北柔然融王殿下,千里迢迢南下江左,豈能只爲觀戰,而無他求?”

沈少孤笑意微淡,雙目靜佇黑暗中,略有了幾分冷意。他嘆息了一聲:“此處也是我的故土,我當年被人嫁禍不得不離去,一別九年,歸心似箭。如今連阿彥都能認祖歸宗,我悄悄地回來緬懷一番,又有何不可?”夭紹微怔,但要言語時,沈少孤環顧天地,輕笑道:“罷了,你不必解釋。想來也知,九年風雨,山川萬物都在變,人心又怎能一如既往?今夜你口口聲聲皆稱師父,爲師還以爲你對我隔閡盡消,但此刻看來,提防之心倒更勝往日了。什麼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漢人的禮教,原來都是些無稽之談。”

夭紹聞言愈感愧疚難安,忙單膝跪在沈少孤面前,低聲道:“徒兒不是有意懷疑師父的,只是……”遲疑難語,頓了頓,才道:“當年是師父冒險救了徒兒性命,我卻一直錯怪師父。是徒兒有負師父。”

“起來吧。”沈少孤扶住她的雙臂,拉她站起。夭紹低着頭,雙頰因心中歉疚而微微發紅,如此模樣站在他的面前,渾然還是當年那個做錯事後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往日她尷尬時,他可輕言笑語緩解。如今呢?

沈少孤看着她靜柔清美的眉目,久久沉默。

“你並沒有做錯,如今你我立場有異,心存警惕也是應該,”沈少孤鬆開手掌,淡淡一笑,“既是你問,爲師本也不該瞞。”他轉過身去,輕聲道:“爲師南下確有所圖,除要帶回阿奴兒,另有事找阿彥。”

“找阿彥?”夭紹微有訝異。

“是。不過來得不巧,今夜才至江夏,卻逢如此戰事,”沈少孤遙遙瞥了眼江北某處,“我本在夏口一帶觀摩蕭少卿調兵遣將,不料聽到有人彈琴,曲音似曾相識,想來是故人,尋來一看,果不其然。”話語至此,他轉過頭來,注視着夭紹:“只不過,那戰曲雖好,卻是某人……你父親生平得意之作,曲中處處是刁難人的指法和心法。你內力不夠,閱歷不足,奏那首戰曲除了自損氣血筋脈,別無好處。以後不可再彈。”

“我知道,”夭紹想起曾有人也這麼囑咐過,垂首微微一笑,順從應下,“今後不會再彈了。其實若非今日爲阿彥送行,我也並不想彈那首曲子。”

“送行……”沈少孤若有所思,“這樣的戰曲奏出去,必然是大勝而回的預兆吧。”他慢慢上前幾步,與夭紹並肩而立,望着漫江戰艦,言詞深遠:“這一去戰場,數萬男兒,不知有幾人想過:勝負只在家國社稷,存亡卻是危及自身。最終又能有幾人歸呢?”

夭紹詫然望着他,笑道:“師父原來也是這樣的仁善心地麼?”

“仁善?”沈少孤冷冷一笑,面孔無情,話語幽幽然卻似出自肺腑,“爲將者護家國存亡,爲君者立不世功業,爲百姓者,經歷戰火、顛沛流離。此景此理千古不變,並沒有什麼值得憐惜同情的。爲師亦爲他人臣子,戰亂當前若不能替君分憂,徒自心存不忍,只能是婦人之仁,必敗大局。”

話畢,他回眸盯着夭紹,目色暗深如淵,脣角卻微微揚起:“要說仁善之心,即便是阿彥、阿伊,怕也不曾真正有過。你難道從不明白?”

“我明白,”夭紹低聲道,心中感悟深刻,言語愈發艱澀,“不僅他們,我身邊的人,也許人人如此。師父,曾有人告訴我,戰爭都是無奈,是爲護得百姓安居樂業而不得不爲的行事,若一場烽火可平疆土,從此免黎民於戰亂,那這場戰爭,是不是沒有錯?”

“是沒什麼錯,因爲戰爭本就不能簡單論以是非,但你見過能鼎定乾坤、再無亂事的戰爭麼?”沈少孤想了想,驀地輕輕一笑,“不過又是誰和你說這樣的話?想來必定不是沈太后和謝太傅,這話聽着老成,卻還是太過意氣用事。殊不知每次引發戰火的,從來不是黎民百姓,而是當權者的野心、貴胄之間的矛盾。百姓只是藉口,戰前承受恐慌、戰中承受離別、戰後承受苦難,除此無它。”

“這原來就是所謂的天理公道、泱泱民心麼?”師徒之間的對答於此瞬間恰如昔日的平和默契,眼前的人曾帶給自己的悲傷和恨意一時都遠去了,這一刻,夭紹只是忍不住對他坦誠傾訴,“若是天下一統,九州山河歸於一家,或者紛爭戰亂就不是這麼多了。先晉立國三百年,畢竟也曾有百年無大戰的平靜時期,是不是?”

沈少孤大笑不已:“天下一統?”他搖了搖頭道:“先晉開國太祖文成武就,既有匡扶社稷之機,又有斡旋天地之手,身旁更有將相之才無數,這樣的人,於當世我還不曾遇到過。”

夭紹抿起脣,靜默片刻,低聲道:“我卻認識這樣的一個人。”

沈少孤看她一眼,不曾多思,冷笑道:“你說獨孤尚?”

夭紹不置是否,秀眉輕輕上揚。江霧蔓延間,但見她眸如濃墨染就,深沉寧靜,望着北方的天宇,微微而笑。

沈少孤拂袖身後,哼了一聲:“你心中還放不下他?”

夭紹愕然,收回視線,看着沈少孤,怔了片刻,輕輕道:“我與他是知音。”她轉過頭看着江中另一方向,柔聲道:“師父,我和阿彥有婚約,待他此戰回來,我就要嫁與他爲妻。”語中溫和平靜,雖含幾分羞澀,卻不透露骨纏綿,漫溢眉目間的,只是一生一世的柔軟期盼。

“阿彥……”沈少孤沉默良久,再啓脣時,不知爲何深深嘆息起來,“此子雖難得,只是體弱多病,沉痾難愈,又兼命途多有不測,怕是慧極早夭的跡象。”

夭紹猛地掉回頭,面色發白:“師父切不可胡言!”

“我何曾胡言?”沈少孤勾了勾脣角,“且不說他這些年爲復仇做了多少損人不利己的勾當,便說當日在靈壁山中坑殺兩萬蜀軍,此等罪孽,足以折他此生一半的福分。”

福分?他這樣的一生,談什麼福分?

夤夜深濃,江畔霧氣比之方纔倏地寒了幾分。夭紹低着頭,雙目被水光矇蔽,眼前草木皆成模糊幻影。愣在原地半晌,忽地快步轉身,躍上馬背,掉轉向南。

沈少孤皺眉:“洞庭即將大戰,你南下無路可走。”

“我要陪着他,我該陪着他,”夭紹一字字緩慢地道,“若殺人折福,那便讓我與他一起承受。”一緊繮繩,將要走時,又想起一事來,“師父也不要在江夏多停留了。三日前,阿彥爲免戰事起時難以照看長孫靜,已將她送至另外一處安全所在。你……還是早日回柔然吧。我若見到阿彥,會告訴他師父的事,待戰後再北上尋師父一敘。徒兒先行一步,師父保重!”

言罷落鞭馬上,沒有任何猶豫,快騎而去。

“戰後再敘?真當爲師是閒得無聊才南下麼……”沈少孤望着夜色隱去那襲紫衣,垂首慢慢一笑,“竟如此決然,你要去殺人?下得了手麼?”他無奈長嘆,腳下輕動,金袍驚疾如煙,渺然融入一江風霧。

以霧爲掩,兵動如迅雷,夜戰怒江。爲保萬無一失,殷桓親自率領精銳水師,分左、右、中三路,攻襲石陽。此夜雨水方歇,大霧垂江,潮溼的空氣混着戰火硝煙,更有不斷飛濺的腥惡血霧,一陣陣地扼人呼吸。這樣的天氣下,雙方皆戰得艱難。石陽豫州軍、夏口江州軍雖備戰充分,但苦於不善水戰,面對驍勇靈活、兵鋒迫人的荊州水師,再勉力奮戰,卻也難抵其咄咄而至的氣焰。

自十五夜子時起,雙方苦苦鏖戰十個時辰。十六日暮晚,荊州軍終於奪得石陽凌澤淺灘。防線一旦失守,荊州鐵甲如潮涌上江岸,人人爭先恐後,任憑數十丈外飛箭如雲滅頂撲至,竟是毫不退縮一步。

如此不顧生死的血戰,以骨肉之軀鋪成壕地,登岸半個時辰後,第一撥將士奮勇奪得一處高地,殺盡防守的豫州軍,順着西山腳下的竹林揮刀衝入層層陣營。

敵人已至面前,弓箭無力拉漲,守在此處的豫州步兵不得已掄起刀劍近身相博,縱是不顧生死的英勇,卻也難免兵力懸殊,一時節節敗退,陣營一座座淪陷入敵方手中,傷兵哀鴻遍野,潰逃入竹林後的西山從谷。

江中,殷桓穩坐舟頭,看着岸上的形勢,忍不住躊躇微笑。

霧後晴日,千里無雲。西天斜陽正好,縷縷金暉穿透怒江上方凝結的硝煙,照射着樓船頂端的荊州軍旗,水天間一片金碧輝煌的耀眼。

眼看荊州軍已是勢不可擋,殷桓正要下令全軍上岸,不妨舟後一條海鶻飛至,一士卒渾身浴血,躍上帥舟甲板,泣聲稟道:“元帥,烏林將失守,薛將軍請元帥援兵!”

殷桓渾身血液猛地一僵,起身喝道:“什麼?”

那士卒在此盛怒威儀之下腿腳忍不住顫了顫,雙膝跪着道:“稟元帥,昨夜您兵出之後,不過三個時辰,正是夜黑霧大的時候,阮朝忽率北府水師衝入烏林水寨,其勢甚大,留守諸軍不敵,敗退岸上。雙方戰了一日,我軍傷亡慘重,如今烏林之南已被北府將士攻上岸……”

殷桓眼前發黑,半晌咬牙道:“薛績!”

士卒冒死解釋道:“薛將軍唯恐因後方生亂而誤了將軍大計,因此不曾呈報軍情。本以爲憑藉烏林營寨中五萬鐵騎的兵力可擋住阮朝的進攻,不料此人毒計頻出,見勢不能敵,便處處散下武陵蠻人所忌憚的盤瓠泥人和畫像,亂了我軍軍心,因此才敗勢如此……”

“盤瓠?”殷桓按着額,閉緊雙目,頭痛欲裂。

身旁副將忙將他扶住,問道:“元帥,如今該當如何?是--進兵岸上,還是回援烏林?”

殷桓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眼:“你繼續在此處督戰,我率中路大軍回援。記着,暫時不許攻入西山,只堅守凌澤淺灘,絕不可再失。此地在南、北、東三面皆有天然屏障,豫州軍即便想奪回,短時間也不可能得逞。”

副將揖手:“末將遵命。”甩了斗篷,飛身躍上一旁舟上,舉了舉手,命執槳士卒劃至岸邊。

而帥船則於江心慢慢打了個漩,戰鼓敲響,左右戰艦皆止了前進的速度。水浪中停滯了片刻,數千戰艦一時皆成逆流返勢。

西山一處峰嶺,亭臺高築。蕭少卿負手立於欄杆處,望着江風中飛卷而去的荊州軍旗,冷毅的眉目終於消融下來,緩了緩氣息,轉過身,坐去石案旁,接過蘇琰遞來的茶盞,悠然飲了幾口茶湯。

“甘醇怡然,正值火候。”他微笑讚道。

蘇琰冷眼看他:“死了這麼多士卒,凌澤也已失守,你還有心思品茶?”

蕭少卿笑了笑,不緊不慢道:“方纔戰時,你有心思煮茶。此刻戰勝了,我爲何沒有心思品?”

“這算是勝了?”蘇琰輕笑。

蕭少卿不語,蘇琰淡淡盯了他一眼,也無多話,起身下山。

蕭少卿獨自在亭中坐了一會,似百無聊賴的清閒。等到一道黑煙自山腳飛掠而至,他才又緊了緊面容,問道:“北府那邊傳來消息了?”

“是,”來人遞來一卷密函,“郗元帥率軍已安然至巴陵,今晚將戰洞庭。”

報信之人言語輕鬆,蕭少卿卻劍眉微皺,待看過密函,他靜坐良久,才慢慢疊起絹紙,脣邊露出一抹微笑。

獨步江左郗瀾辰,果不負天下盛名。

自己先前的重重擔憂,如今看來,確實是多慮了。

他徹底鬆了口氣,站起身,憑欄而立。西山間晚風吹來,濃烈的血腥中夾雜了幾絲篝火氣息,造飯時刻已到。遠處凌澤的荊州軍攻勢也慢慢疲軟下來,悽烈的鼓號殺伐聲消褪在晚霞遮空的霎那,夏口、石陽也再無人搶灘爭渡,百里江面沸騰了一夜一日,至此才漸轉平靜。

於高處望遠,天地本爲開闊。然蕭少卿俯目所及,卻只是漫江的破櫓漂浮、死屍遍佈。日暮之下,江、豫諸軍手扶長槊利劍,守着殘破的水門,默默望着水流將面前的屍體衝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不過在落日餘暉下打了個照面,而後便隻影不留,沉入萬丈江底。

江上一時飄飛着多少無歸的魂魄,蕭少卿無法知曉。只覺天色轉暗,煙雲緲緲。耳畔一瞬靜謐至極,他閉上眼眸,但感四周空寥,唯有自己的呼吸,在聲聲轉沉--

此日一戰,丟失凌澤,死傷無數,江夏沿江哀鴻遍野,除卻蕭少卿,別無他人認爲這是得勝的跡象,營寨內外,將士們皆沉浸在敗戰後的失落中,難以平復的傷感。此時此刻,除卻蕭少卿,亦無他人知曉,正是這日午後,怒江上游巴陵一帶,也早已是紫紅飛流、硝煙漫野。

而那一戰,北府兵卻奇謀得逞,奪下了怒江下洞庭的北岸重鎮--雲陵城。

且說北府兵前夜掩霧南下,順流滑逝,行舟甚急,至十六日清晨,停舟巴陵之北城陵磯下。臨湘郡守步雍早先得蕭少卿之命,拂曉便已候於城陵磯江畔,及北府戰艦泊岸,忙登舟拜見郗彥。

步雍出身湘東王府,早年跟隨蕭璋麾下,見慣了大風大浪。其人心思慎密,辦事幹練,此時戰事當前,不待郗彥垂詢,便寥寥數語止了寒暄,直言道出此間形勢:“此處南扼洞庭、北貫怒江,勘稱咽喉之地。江之左岸雲陵、右岸巴陵,二鎮同綰三湘、系控荊漢。若要伏兵洞庭,必先奪雲陵城,方得地利。守雲陵的將領姓陸命寧……”話至此,他似想起什麼,言詞略頓了頓,望了眼郗彥,慢慢道,“陸寧早年效命於北府郗嶠之將軍帳下,爲當世名將,驍勇至極。且眼下殷桓雖集重兵於烏林、石陽,守雲陵的將士仍有一萬五千人,皆爲精銳,並不易對付。”

說完,他歇下飲了口茶,見艙閣中郗彥與阮靳俱無接話的打算,只得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至於守洞庭的將領,卻是殷桓夫人的胞弟,想來郗元帥也有所耳聞,此人名叫凌蒙,生性詭詐,手段兇殘,乃殷桓帳下最受器重的大將,麾下三萬水軍,身經百戰,據平湖如據雄關。”

“凌蒙?”阮靳笑道,“好在只是此人,而不是其姐。舊時北府軍中流傳,說殷夫人統軍之才並不下殷桓,女中豪傑,世所罕見。”

步雍感慨道:“這確是事實,當年的北府帳下,青翼四將中,除卻殷夫人,還有鍾曄將軍之妻,也是受衆人稱道的沙場女將。”

鍾曄之妻--阮靳一愣,想起往日郗府上那個笑容爽媚明快的婦人,忍不住回眸看了眼郗彥。艙閣窗扇半開,晨霧縷縷,罩着那人雪白的面頰,只透着說不清楚的朦朧。郗彥微微擡頭,目中沉靜,語中亦無波瀾,言道:“這些我已知曉。請大人前來,卻是想請教雲陵城外的地勢。”

“是,”步雍道,“雲陵城形如長刀,西、南夾水,城東、城西各有數座山嶺,地勢外高中平,城外石牆戰碉二十座,環東南而設,易守難攻。”

“好個環東南而設的戰碉,卻是次防西蜀,主防江州了!”阮靳微微冷笑,“朝廷每年爲荊州軍防撥款千萬銖錢,原都被殷桓用在未雨綢繆中了,惜哉!”

郗彥卻不置評論,只問步雍:“城東山勢如何,可有夾谷或長壁?”

“有,”步雍離座起身,自案前執了筆,在艙壁戰圖上繪出雲陵之東的詳細山勢,“雲陵東南,有山名五嶺,中有長壁道,兩面絕壁相持,極爲險要。”

郗彥望着那處地形,又道:“此山便在江畔?”

“是。”

“守衛如何?”

“因五嶺山下便是層層戰碉,築爲堅城,縱有十數倍的兵力,也難以攻破。且這一帶素來戰事甚少,想來殷桓也不曾想到郗元帥會在此刻率兵南下,因此陸寧只是集重兵于山後,不曾在五嶺之間多設兵力。”

郗彥點點頭:“如此。”沉吟一瞬,又道:“步大人身邊可有熟知對岸地勢的人?”

“有,我隨身帶來的六人皆對雲陵地勢瞭如指掌,正在艙外候命。”

此話落下,步雍等了一會,不聽郗彥再語,便轉頭相望。郗彥手指揉額,目視窗外茫茫霧氣,似正在沉思。

步雍暗忖:眼前這年輕人表情竟一直是這樣的平靜冷淡,饒是自己自持聰明通透,此刻面對他,也不禁心生抓不住一點頭緒的惴然。一時忍不住,試探道:“郡王信中說,奪雲陵城勢在必行,不可耽擱,未免傷亡過重,只能智取。不知元帥有何對策?”

郗彥道:“既是易守難攻的地勢,那就先不攻城了。”

“什麼?”步雍驚訝,和阮靳對視一眼。

阮靳卻從郗彥的話語中聽出篤定之意,會心一笑,對步雍道:“正如郡王所說,此戰不可耽擱。步大人此行也辛苦了,請先回岸上休息,我軍這就啓程去北岸。”

步雍一頭霧水,放下筆,辭行之前欲言又止。阮靳笑道:“我送送步大人。”站起來挽過步雍,將他拉出艙外,輕聲道:“今夜必有佳音送到,步大人不必憂慮過甚。”

步雍瞥瞥艙閣,低嘆了一聲:“也罷,我先回巴陵城。郗元帥但有所需,盡請遣人告知。”就此揖手,下舟離去。

阮靳笑吟吟目送步雍登上小舟,轉過身,吩咐把守一旁的侍衛:“傳命諸將,中軍聽命!”

須臾,諸將齊集帥舟艙中,各自落座。郗彥敲指擊案,看着地圖,良久不發一言。諸將交換眼色,一時俱有些摸不着頭腦。

終是鍾曄咳了咳嗓子,輕道:“少主?”

郗彥似這纔回過神,望向鍾曄:“陸寧此人你可熟悉?”

鍾曄鬚眉微動,沉默片刻,才道:“他原是我身邊副將,心機甚深,精於用兵之道。往年與我本是把酒言歡的兄弟。只不過……自十四年前安風津一役後,他開始獨當一面,我則被主公調入朝中爲官,於是日漸疏遠。也是九年前事發之後,我才知他與殷桓竟愈走愈近,已成一丘之貉。”

他言下感慨極深,臉色黯然,郗彥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起身指了指地圖,對衆將道:“雲陵城東南戰碉環衛,險而難攻,昨夜諸將軍商討的戰術看來俱不可行。我們此行南下是爲奇襲,需速戰速決,如此方能儘快與江夏形成合圍之勢。本帥思索再三,決定從此刻起兵分兩路。鍾將軍!”

鍾曄忙離座道:“末將在!”

“稍後大軍會在北岸五嶺山下趁霧登岸,餘舟兩百於岸邊,你率三千風雲騎、另前鋒營兩千射手,攜帶剩餘五百艘戰艦南下洞庭。此霧正午一過必散,你率船隊掩江而動。入夜之前,若無我響箭爲號,你絕不可駛船靠近洞庭水門五十里內。”

鍾曄聞命怔了一會,望着郗彥,緩緩接過令箭,低聲道:“末將遵命。”

郗彥轉目一旁:“褚綏。”

“是!”褚綏大步出列,屈膝候命帥案前。

“大軍登岸後,你率中軍五千精兵疾奔雲陵城下。雲陵城東南有碉堡二十座,你只准以長箭相攻,待敵出關,需力敵以擋,若敗勢剎不住,纔可逃入五嶺山長壁道。”

褚綏脣角翕動,遲疑好一會兒才憋出話來:“元帥,雲陵城中守軍可是一萬五千人……”

“正是,”阮靳插話,笑顏和煦道,“只給你五千兵馬,你是不是想說自己會必敗無疑?”

褚綏黝黑的面龐一下泛紫,十分爲難道:“末將……”

“褚將軍不必憂思過甚,”阮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忍笑,長嘆,“盡力而爲吧。”

郗彥面無表情,遞出令箭,淡淡道:“接令罷。”

“是!”褚綏垂首,雙手接過令箭,退至一旁。

郗彥再喚帳下大將韓襲、蔣庶,命道:“五嶺山防守薄弱,你二人登岸後各率所部潛入山中,借草木遮掩,伏兵長壁兩側。”

二將得令歸座,郗彥回到帥案後,接着道:“褚將軍誘敵至長壁後,本帥另率兩千騎兵包抄敵後,切斷城中與長壁的退路,由此成合圍之勢。”

諸將至此才恍然明瞭全盤大局,細想原委,分兵佈署恰是得當,不由皆默默點頭而贊。

案上燭火燃了一夜,正慢慢歇滅,一縷餘煙飄過,曛入眼眸。郗彥揉着眉心,寧息閉目,似又陷入了思索。半晌,終於開口:“謝粲。”

謝粲等到此刻才聞傳喚,正憋得一肚子的氣惱霎時轉爲歡喜,忙大聲應道:“末將在!”離座跪地,舉止有力,滿懷期待地看着郗彥。

郗彥睜開眼,靜靜注視他片刻,才說道:“諸軍兵動後,你率五千騎兵於江畔等候。五嶺山中信號一旦發出,立即提兵攻打雲陵城。此舉既要牽制敵兵、切斷敵援,又要抵擋城中留守兵力,須萬無一失,保我大軍後顧免憂。你,可能做到?”

謝粲濃眉上揚,面龐綻光,額角靈凰靈氣充沛,似奪然欲飛。他傲然一笑,重重頷首應承:“末將若放走一個敵兵至五嶺,便甘願軍法處置!”

郗彥再望他一眼,墨瞳中隱隱掠過一絲笑意,也無多話,頒下令箭。

軍令皆下,諸將魚貫而出。獨鍾曄默默坐在原位,垂眉低目,一動不動。阮靳笑望鍾曄,打趣道:“鍾叔連日勞累,坐着也能入睡不成?”

鍾曄驀地擡頭,喝道:“老夫尚未年暮,行軍打仗,衝鋒陷陣,即便五日五夜不闔眼亦無睏意!阮公子休要玩笑!”

此話說得聲色俱厲,阮靳一懵,片刻反應過來,才知誤捋了虎鬚,不由暗喊冤枉,陪笑道:“是阮某言錯,鍾叔勿怪。”而後瞥了瞥郗彥,神情極爲意味深長。

郗彥並不動容,阮靳搖頭一笑,自避去艙閣角落,舉起書簡,裝模作樣地翻閱起來。

艙中沉寂一刻,郗彥微笑出聲:“不讓你攻打雲陵,鍾叔心中是怨我?”

鍾曄道:“元帥軍命已下,末將並不敢怨,只是……”他低了低頭,沉聲道:“少主應該明白,鍾曄並不是因私廢公之人,何況陸寧如今與殷桓沆瀣一氣,當再無舊情可說。如此戰須誘敵深入,由我領軍前往攻城,或得事半功倍之效。”

郗彥脣邊輕揚,淡淡道:“鍾叔識人有誤。”

“什麼?”鍾曄疑惑擡頭。

郗彥低聲嘆息,道:“鍾叔昔日也隨父親南下作戰,應該明瞭此間地勢,巴陵、雲陵,無論誰得二鎮,都可系控荊湘。如此險要地勢,殷桓不知?陸寧不知?且如今巴陵守兵絕不比雲陵,陸寧卻駐兵不動,爲何?”

“這……”鍾曄也困惑起來,推算道,“陸寧不攻巴陵,或因此域水流與江夏不同。一來夾地匯流處,水勢莫測;二來,洞庭水線於梅雨之際氾濫上漲,他若攻巴陵,便是逆流而上,於戰不利。”

“鍾叔所言不錯,這也許是他顧慮之一,”郗彥道,“但據細作探知,殷桓久攻江夏不下,也曾想過自巴陵突破。然每一次都被陸寧以種種理由推脫。依我猜測,陸寧雖對殷桓忠心,卻也只是爲他堅守雲陵不被淪陷,卻不想引兵直面朝廷的軍隊,想來此人對朝廷仍有十分的顧忌,良知猶存,並不同殷桓逆反之心。”

鍾曄聽到此處,隱隱恍惚過來,再尋思一會,笑道:“少主原來是擔心,以我和陸寧的舊交,若我去誘敵,他會手下留情?”

郗彥道:“他是否真存惻隱之心尚在其次,只是此戰不是兒戲,爲免紕漏,斷不可有萬分之一的僥倖。再者,眼下另遣你去洞庭,也有重任。”

鍾曄忙起身聽命,郗彥道:“此次南下的兩萬將士中,獨風雲騎熟悉水戰。五百戰艦至洞庭後,一可迷惑陸寧,以爲北府大軍於外,褚綏無援,勢必全殲之,如此才能行誘敵之策;二則,你佯動洞庭湖面,亦可吸引凌蒙的注意,牽制住洞庭水軍,如此一來,待我取下雲陵,便可乘機繞到凌蒙之後,斷他退路,與你兩面夾攻;三則,義桓哥哥觀測風雲,今晚東北風大盛,那五百戰艦半數中空,內藏火石薪草,對敵時引火燃舟,火攻凌蒙水寨,必得奇效。”

“是!”鍾曄揖手,心中欣慰無限,微笑道,“少主計謀無窮,主公在世,也不過如此。”

郗彥卻無任何感懷之色,抿了抿脣,容顏微冷。垂目沉默了一刻,輕道:“去罷。”

“少主此戰保重!”鍾曄手扶佩劍,再行了一禮,方纔出艙而去。

樓船輕動,離岸北上。阮靳靠在窗旁看了會霧色,略感涼意。關窗轉身時,正見偃真熱了酒送進來,因而笑道:“一大早的,送什麼酒?此次是奇襲,行動隱秘,無須壯酒誓師。”

偃真道:“阮公子玩笑了,這是行散之酒。少主待會既要親自領兵,寒食散還是早些吃了較好。”見閣中光線晦暗,便重燃了燈燭,從袖中掏出藥瓶放在書案上,喚郗彥:“少主,用藥了。”

郗彥卻置若罔聞,背對着他站在劍架之前,手輕撫劍鞘。籠罩劍身的幽淡青光涼如水澤,正映着他修長的五指,冰玉一般的透明。

偃真等過良久,無奈,只得使出與往日如出一撤的法子,略略提高聲音,問阮靳:“阮公子,郡主在這酒囊裡裝的什麼酒?這酒香實在醇烈,聞得饞人。”

阮靳躺在榻上,漫不經心道:“上古桃花釀。”他捲了卷手中書簡,微微一笑:“這酒倒沒什麼。倒是夭紹另有叮囑,說道某人若不按時用藥行散,便寫信告知於她,她會親自來軍中勸藥。”

“如此--”偃真眸含笑意,看着郗彥緩緩轉過身,低頭吃了寒食散,又拿起酒囊去了裡閣,這才放下心。

“人道是藥三分毒。醇酒美人,何嘗不是如此啊?”阮靳從書卷中擡起頭來,看着緊閉的閣門,笑嘆悠悠。

北府兵於巳時在五嶺之側登岸。江畔有一哨兵營,霧中聽聞動靜有異,近前查探,未曾看清遠處龐然大物的輪廓,近百士卒便被迎面飛來的箭簇鎖住咽喉,慘叫未出,瞬間撲倒於地。

除卻鍾曄帶走的五千人,北府另一萬六千餘將士俱在此處上岸。萬匹戰馬從下艙牽出,皆以布裹蹄、以佩銜口,悄然拉上岸邊。沿江只留下兩百戰艦,鍾曄麾下三千風雲騎水利精湛,乘風攜走五百樓船,不費吹灰之力。

褚綏領着五千精兵繞過五嶺山,伺機高坡之下。巳時過半,聽聞空中響箭鳴鏑,褚綏一馬當先,喝聲如同驚雷,率衆殺至雲陵城下。鐵蹄驟如潑雨,鐵衣泱泱襲來,恰如天兵而降,雲陵城守兵一時無措,箭陣下亡命無數,不過一刻的功夫,竟讓北府將士奪下兩座碉堡。如此攻勢赫然驚人,殺伐聲穿透山嶺從谷,陣陣迴盪,白霧中如有萬千厲鬼哀嚎不止。城內城外戰鼓緊擂,直掩雲端,稀薄的陽光不知何時劈入濃霧,映着到處飛騰的血光,更似閃電過眼的刺目。城中百姓一早平和的心境眨眼亂成沸水,城外此刻的情形不需細想,那戰亂下的嘶吼之悽烈已然能令人魂飛魄散。便是久經沙場的陸寧,聞訊趕往城樓,俯望碉堡之外,如潮黑甲正似烏雲撲頂而至,那樣摧城欲裂的氣勢,令陸寧也爲之震愕良久。

城下的廝殺聲掩住了江畔兵動,韓襲、蔣庶分兵長壁兩側,於蔥蘢草木間,靜靜埋伏。郗彥與謝粲繞兵至五嶺山外,於高處默望雲陵城下的戰事。未有半個時辰,陸寧屯於城外的精兵營已救援至城牆前,戰事因此愈發激烈,馬鳴、箭嘯、哭號、呼喝混成一團,激盪着整個山嶺都在動搖。籠罩草木江河的霧氣也似爲之顫抖,一絲一絲,在漸盛的陽光下慢慢消融。

戰事僵持至正午,日行晴空,城外山川一覽無餘。陸寧終於看清來敵的人數,再得知江畔停留不過兩百戰艦,另有洞庭來報,五百北府戰艦遊梭在洞庭水面上,他這才微微喘出口氣,以爲後顧無憂,親自領兵出城,集兵合圍,欲聚殲褚綏所部。

因沒有了霧氣遮掩,來時銳氣至此也消磨殆盡,褚綏戰得艱難,且戰且退,終於臨陣不敵,臂上被陸寧副將劃出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忙掉撥馬轡,從東南殺出一條血路,揮師後退五嶺山。

陸寧好不容易扭轉戰勢,自然不肯放他逃離,領兵緊追不捨,近萬將士跟隨其後,涌入五嶺山中。褚綏逃至長壁道,兩面絕壁相峙,前方谷口甚淺,僅容得下一馬單行。前無去路,北府士卒停駐山間,不得不轉身對敵,橫刀胸前,凝神戒備。陸寧只當敵人已成甕中之鱉,心中甚爲暢快,揚起長劍,正要下令斬殺屠盡、一個不留,卻不料當頭一股山風自上飄拂而下,含帶一縷輕微的暗嘯。擡起頭,方見是一道利箭逆光飛落,陸寧逃離不及,頭側開,箭簇擦臉墜落,瞬間血流滿面。

“有埋伏!”士卒驚愕大呼。

巖壁上風吹草動,陽光當頂照下,正見數千弓矢於青翠草木間寒光浮動。

“回撤!”陸寧忙勒馬轉身。

正在此時,山道外卻傳來一陣馬蹄輕縱,恰是直通城中救援的方向。陸寧心中更存了幾分僥倖,緩緩轉過臉。目觸來人,未曾染血的半張面龐瞬間顏如死灰。長壁山口之外,一隊隊騎兵雪甲皚皚,自山側陰翳中馳入陽光之下,青幽的山道間頓時碎光明晃。

馳馬在衆騎士之前的將軍雖也着白甲,然背上卻另披一黑綾斗篷。頭盔下是一張美玉鑄成的面龐,眉目雋秀深刻,神情淡而孤寒,卻全無出自烽火硝煙中諸將慣有的兇狠之氣。

陸寧盯着來人的面龐,一時心膽俱裂,腿腳顫了顫,險些滾落下馬。

“少……”他喉中哽了哽,不能成音。

郗彥容色卻無任何異樣,輕輕頷首:“陸老將軍,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陸寧不語,只看着郗彥,眸光顫動不住。鮮血順着他顎下長髯一滴滴滾落衣甲上,日色下殷紅怵目。山中一時空寂得毫無聲響,只聽陸寧忽地冷聲一笑,染血的面龐更顯得猙獰異常。他慢慢將視線從郗彥臉龐上落至他腰間的佩劍,啞着嗓子道:“少帥今日是來爲元帥報仇?”

郗彥靜望他片刻,言道:“你當日做了什麼,需要我報仇?如只是迫於形勢投靠殷桓,我並無可責怪的。若你今日能勸歸手下將士,交出雲陵城,我可爲你請奏朝廷,卸甲歸田,逍遙世外。”

陸寧怔了一會,苦笑道:“賀陽侯待我恩重如山……”

“原來我郗氏待你就是恩澤淺薄、怨恨彌天麼?”郗彥目中寒冰沉影,微微而笑,“你不答應亦無干系,那便束手就縛。若還想一爭,只能徒然送命。”

“還有諸位!”郗彥目視一衆荊州士卒,聲音並不曾故意提高,然一字一言卻清清楚楚地迴響長壁兩側,入耳更有震聾發聵之勢,“殷桓逆反,罪過於他。爾等原是東朝子民,居君之土,食君之祿,爲朝廷英武甲士。如今卻是不得不屈於殷桓之勢,受命於上,但無大過。當今陛下心懷寬大,諸位今日若能棄戈歸順,朝廷定不相負此番忠心。”

利器當於頭頂,懸而待發。誘惑鋪陳眼前,生死事大。荊州軍士卒面面相視,猶豫踟躕之際,山頂一陣響箭激鳴,直射而下。諸人抱頭躲避,慘呼陣陣。待箭響過後,方覺毫髮無傷,戰戰兢兢擡起頭,才發現方纔是虛驚一場,那些射落的長箭多數擦着長壁滾落,少數刺入了草木間,入木三分,白羽兀自錚錚晃動。

一霎的死寂過後,無數士卒滾落下馬,遞出兵器,匍匐於地。

郗彥望向依舊挺直腰背坐在馬背上的陸寧,馳馬近前,輕聲笑道:“老將軍難道是要死不悔改?”

陸寧看他良久,忽悽然一笑。伸手一拭臉上血漬,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山道間。“少帥。”他自懷中掏出兵符和官印,雙手呈上。

郗彥伸手取過,俯眸看着陸寧,聲色不動:“老將軍何時都是這樣的識時務,果非常人。”

“我知道,你終是饒不了我的……”陸寧輕聲喃喃道。山風拂過頰側,刺骨剜痛。日色漸被山壁擋住,山道間光線轉暗,幽涼一片。陸寧垂首,於耳旁漸遠的馬蹄聲中,忽然間熱淚橫流,慢慢閉上了雙目。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戰事多,地名涉及頻繁紛亂,還是那張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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