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卻已難相識

輕舟蕩入深水,悠悠搖晃。船外木槳咿呀滑開清波,順着碧秋池的水流行入曲水長河,沿鄴都主道飄往遠處的金闕宮庭。此時深夜,岸邊街道蕭條冷寂,秋風之下,路上不見行人,唯有幾盞燈籠幽幽懸掛高處。

艙中兩人各自沉浸於自己的心事,靜默無聲中,毫不察覺時間的飛快流逝。直到盤膝坐在船頭的老者掀簾入艙,道了句“已過景固橋”時,兩人才驀地清醒過來。

“鍾叔?”夭紹望清入艙老者的面容,吃了一驚。

“鍾曄見過郡主。”墨青衣袍的老者身材高瘦,在低矮的船艙裡不得不佝僂着腰,他雖已頭髮花白,面容卻甚是清癯,一雙眼眸乾淨淡然,不存一絲的灰濛老態。

夭紹恍不過神,口齒不清道:“鍾叔,你……你不是郗氏家臣?怎麼,如今又在雲氏?”

鍾曄笑意微展,溫和的目光裡依舊是她年少時熟悉的慈祥和溫暖。

他聲音平靜,如此對她解釋:“八年前的事發生後,鍾曄僥倖逃過一命。只是郗家就此散敗凋殘、不存人世,連帶鍾曄也受盡人欺。顛沛途中得遇雲氏族長,被他收留,鍾曄就此伺候在少主身側。”

“原來如此。”夭紹低聲道。

“是啊,”鍾曄似乎亦是感慨良多,嘆了口氣,又道,“郡主深夜來找少主是否有要事?船已過了景固橋,不多時就將到達宮城外了。”

“啊,是,”夭紹回過神,一夜的所見所聞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強定了定心緒,才擡眸看着對面靜靜喝茶的雲憬,“聽說憬哥哥今日已入宮爲陛下診治過病情?情況如何?”

雲憬看她一眼,仍是不語,只放下茶盞,提筆於案前空白的藤紙上寫道:“還未入膏肓,我會盡全力診治。”

夭紹目光瞥過紙上飄逸俊秀的字跡,瞪着他:“你――”

“少主幾年前因故傷了喉嚨,說不出話,郡主見諒。”鍾曄忙道。

“他們告訴我……我並不相信。今夜特地來見你,果然……”夭紹面色蒼白,說不下去。爲何幼時的夥伴一個個都是這般的命運,阿彥早逝,雲憬失聲?她手指不禁顫抖,藏在書案之下,緊緊握成了拳。

有疾之人大都不喜別人流露出憐憫異樣的情緒,雲憬雖神色不變,夭紹卻不敢過多停留於此間傷感,迅速側首掩住惆悵,提過雲憬手中的筆,在紙上飛快寫了三個字,問道:“陛下的病,是因這個而起的麼?”

“雪、魂、花”――紙上的字剛入雲憬眼底,便被夭紹立即揮墨塗去。

雲憬不動聲色地擡頭,雙目深如濃墨,望不到一絲流動的情緒。他看着她,輕輕點了點頭。

夭紹咬住脣,指間的筆無力掉落,在藤紙雪白的空處再添一道猙獰的墨跡。

“我原來猜得不錯。”燈燭下,她目色空洞,往日珠玉般靈動的笑顏在這一瞬間光華斂盡。

昭慶門外,雲憬負手立在梧桐樹蔭間,眼看着夭紹將腰牌遞給禁衛。沒有過多的詢問,宮門便在夜色下悄然開了一道細縫。夭紹回頭對雲憬笑了笑,閃身入宮,那縫隙又再度合上。

“少主,”鍾曄在旁道,“郡主既已安然入宮,我們也該走了。”

雲憬對着關闔的宮門似怔了片刻,才微微一頷首。

回到輕舟上,曲水夜霧瀰漫,偃真將船頭掉好方向,把木槳交給一旁的侍衛,入艙時,正聽鍾曄對雲憬說道:“郡主還是聰敏得很,今夜殺那兩個蜀南細作的事她分明瞧得清楚,卻對公子一聲也不曾提及。”

“什麼?”偃真驚道,“她竟看見了?”

“自然,”鍾曄斜了斜眼,冷嘲道,“大總管銷屍毀跡之時,郡主正在碧秋池邊的山岩下。”

偃真不敢置信,更不可思議:“郡主小的時候,但凡看見一點血跡都會驚嚇尖叫,怎麼今夜這般平靜?”

“她這些年在沈太后和謝太傅膝下長大,自被調教出不同尋常人的冷靜,我今晚見到的郡主,雖是個少女,舉止間卻灑脫鎮定,不乏大將風度,”鍾曄看了看默不作聲的雲憬,不無擔憂道,“怕只怕,郡主嘴裡雖不提及此事,卻從此在心裡對少主有了不好的看法。”

“是啊。”偃真不免又想起先前藏在心底的那些舊事,忙附和道。

雲憬容色冷淡,並不理會兩人的言語,只倚向艙壁,靜靜望着夜下的曲水波瀾。

誤會了又有什麼關係?八年的戰戰兢兢、步步爲營,他的心早就冷硬無溫,自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少年。如今誤會,遠比將來她得知了真相再失望的好。

僖山腳下,東朝貴胄們的高樓府邸連綿成羣,諸府圍繞着位在中心的宮廷向四周拓展,站在山頂遠望,入目便是衆星拱月的勝姿。

然勝景也有瑕疵,宮廷東側那一片華貴府邸間,卻有着一處野草叢生、頹敗荒蕪的廢墟。這裡人跡罕至,行人路過步伐匆匆,皆是目不斜視,就連相鄰的兩間高府也似不堪忍受此處的殘敗,空蕩蕩地無人居住。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九月初十這晚,卻有一位將軍在此間廢墟徘徊,連連嘆息聲中竟是不忍離去。

“將軍,還不走?”跟隨將軍身後的隨從小心翼翼問。

此刻正是華燈初上時分,四周耀眼的光彩令此處的殘破格外暗淡,滿生青苔的石階旁,倒有一排常青不老的松柏,在那些已經碎塌一半的屋樑上投下了深深的陰影。風一吹,陰影幽幽浮動,夜風中彷彿有一縷無處不在的森寒爬滿背脊,讓那隨從毛骨悚然。

然將軍卻對他的催促置若不聞,竟又朝裡面走了幾步。

雜草籠罩的濃蔭間,高臺孤築,輪廓依稀可見是昔日的校武場。

“我當初便是在這裡學的武……”將軍撫摸殘壁,往日浮華在眼前一掠而過,清晰得宛若昨日之事。

“將軍說什麼?”將軍聲色幽幽,隨從未聽清,緊緊跟上幾步,不料腳下似踩到什麼,“喀嚓”脆裂響,格外分明地飄入兩人耳中。

“混帳!”將軍看清地上被侍衛踩裂的長槍,一聲暴喝。

隨從驚得跳起來,忙退後幾步。

“站在那裡別動!”將軍怒道,彎腰拾起破爛的長槍。槍鋒下紅纓仍在,褪色滄桑,再非當年的熠熠灼目,將軍閉目一聲長嘆,猛地運勁震斷槍桿,撕下袍袂包裹住槍鋒,大步而出。

隨從鬆了口氣,唯恐再踩到什麼,踮起腳急步尾隨其後。

出了府門,青石路上十幾匹駿馬停佇,等候在此的侍衛們見到將軍出來都是彎腰行禮。

“回府。”將軍黑袍振飛,翻身上馬,掉頭再望了眼身後這片隱藏在煌煌明亮中的孤僻黑暗,狠狠抽下馬鞭。

華陽長公主府前,諸人正畢恭畢敬地站着,仰首望着路盡頭。

眼見遠處數十駿騎馳來,鐵蹄聲貫穿耳際,公主府的家老窮極目力看清來人,伸臂隨手拽過來一名僕役,吩咐道:“去請公主,將軍回府了。”

駿騎如風,眨眼便至,府前諸人單膝跪地,一併喜道:“見過將軍。”

騎在馬上的黑衣男子俊面英武,翻身下馬的動作無比利落豪爽,揮手道:“都起來吧。”一攜馬背上以黑綾包裹的物事,便迫不及待地朝府裡大步跨去,邊走邊喊:“華陽,華陽,我回來了!”

“蕭子瑜!”一婦人含笑自花叢間疾步而出,緋色絲裙豔若流火,其間小腹高隆,嘴裡嗔道,“半年未回家,怎如此瘋瘋癲癲!”

蕭子瑜望着婦人憨然而笑,不顧身後衆目睽睽,便上前抱住她,吻她的額,又垂眸看着她的小腹,喜滋滋道:“八個月了,我就快當父親啦。”

“是啊。”婦人埋首他胸前害羞地笑,粉面如霞,美目如絲。

公主府諸僕人見到如此溫馨的一幕俱是心領神會地微笑,一時悄悄散去。

兩夫妻多日不見,想說的話格外多。只是才說兩句,婦人覺得蕭子瑜臂彎裡什麼硬冷的東西硌人,蹙眉看着那黑綾裹住的物事:“是什麼,如此冰涼刺人?”

蕭子瑜笑而不答,只詢問道:“華陽,我鍾大哥來過麼?”

“不曾來府裡,不過鍾大哥這幾日倒常隨阿憬出入宮中,我在宮中見過一次,他只說等你回來讓你去雲府聚一聚。”

“阿憬?”蕭子瑜沉吟,“雲家那位小公子?”

“天下哪有第二個雲瀾辰?”華陽笑道,又關切打量他,“你身爲豫州刺史,就這樣回鄴都,朝廷會不會怪你擅離職守?”

蕭子瑜滿不在乎:“不會,明妤半月後將出嫁北朝皇帝,朝廷本就讓各地刺史回鄴都朝賀。我只不過連夜趕路,比其他人提前回來了幾天而已。哦,對了,我在路上還遇到了湘東王。”

“什麼湘東王?”華陽不滿地橫了他一眼,口中卻是柔聲勸道,“他是我的親大哥,也素來是你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總這麼見外?”

蕭子瑜又是笑而不語,鬆開環擁華陽的手臂,摸摸她的小腹,輕道:“寶寶少安毋躁,等爹爹見了你大伯,稍後再來看你。”

“沒正經!”華陽笑罵,待蕭子瑜大笑而去後,喚來僕人,“備上好酒,給將軍帶上去雲府。”

“是。”

蕭子瑜至內庭褪下甲冑,換上長袍,攜兩名隨從縱馬至雲府。雲府新主入住爲時尚短,僕人稀少,多爲雲閣侍衛,往來之間見多識廣,聽蕭子瑜隨從報上名諱,知曉輕重,一絲不敢怠慢,徑直將他引入雲憬居住的清月舍。一推開清月舍的院門,蕭子瑜正要出聲大呼,卻不妨園裡古藤架下的青衣白髮驀然闖入他的視線,叫他整個人呆立在地。

安靜的夜色下,那青衣老者坐在藤架下緩緩擦拭着一把古琴。月光淡涼,照上他的臉。

老者其實並不老,僅僅頭髮花白。他的容顏依然清俊,只是當他脣邊露出如同往昔一般模樣的微笑時,卻再不見一分明朗豪情。

那笑容下透着無盡的倦累,看得蕭子瑜心口發酸。

老者沒有擡頭,悠悠然道:“小四,不認識大哥了啊?”

“大哥,”蕭子瑜盯着他,依然木愣愣地,“你的頭髮……”

“老了,白了。”老者淡淡道。

他手下的古琴不知是何木所造,竟在月下散發着幽亮的銀澤。他小心地擦好古琴的每一個旮旯,然後把琴放入一旁的木盒中,這才站起身擡了頭,望着蕭子瑜一笑:“八年未見,小四倒是英氣如初,昔日的幼虎,今日獨自一人也可氣吞山河。”

“大哥……”

蕭子瑜再難忍住,衝上前抱住他,在往日如父如師的大哥面前,無論何時,他都只是青翼騎中那個莽莽撞撞、跌跌碰碰、最小最愛闖禍的小瑜兒。

偃真如今兼領雲府主管,聽聞蕭子瑜的到訪忙着僕人送來晚膳,豈料將近園口時正望見裡間一幕,怔怔一瞬,悵然的感觸間不由水澤盈目,悄然轉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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