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雲中

圓月沉沒,一縷晨曦沖淡黑暗,天邊墨灰色的雲海正隱隱浮白。

梅林外廝殺半日的刀劍聲逐漸減弱,寒風吹入林中,已隱約能聽得露珠自花枝雪瓣上簌簌撲落的細微聲響。

鍾曄疾步走入梅林,遙見依偎在樹下的青衣紫袍,不由一怔。梅林枝葉繁密,晨光稀稀疏疏灑照於那兩人的身上,冰玉無瑕,明媚卻又縹緲。

恍惚是回到多年前的東山,他不知多少次在傍晚時分要上山去尋找那兩個貪玩不知歸的孩子。那時日暮彤燃,溪水清澈,梅林的大樹下,總能見兩個小小的身影緊緊依偎一起,近前一看,才見他們睡得香甜的容顏。

那時的郗彥往往將夭紹護在懷中,耳畔腳步聲一起,他便警覺睜眸。鍾曄待要說話時,他總揚手止住,小心將夭紹背在身上,慢步沿着溪水往山下走。鍾曄微笑着跟隨其後,暮霞淡卻,他卻覺得眼前的青衣紫袍是愈發地明媚耀目,溫馨得叫人心底無比柔軟。

時光飛逝,於孤苦悲涼的黑暗中熬過八年,屈辱沒名,重山壓身,提着一口不知何時就會斷裂的氣息,再見眼前此景,讓人不得不心生欣慰。儘管,那欣慰中蘊着太多的悽然和辛酸。

鍾曄定了定神,避過陣中迷霧,輕步走到兩人面前。

“少主?”他低聲喚道。

郗彥睜目,膚如寒冰,雪白得讓人心駭。

鍾曄欲張口詢問,郗彥擡手,搖了搖頭。

看着靠在自己肩頭已經睡去的夭紹,他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目光落在夭紹手中的藥瓶上,郗彥揚起脣,伸手取過,放入袖中。

今夜若不是有阿憬自東朝送來的這瓶藥丸,自己不知還要被那噬骨寒毒折磨多久。

他轉過身,抱起夭紹走出梅林。

夭紹獨居於清池畔的閣樓,包裹好她臂上的傷口,郗彥方纔下樓。長廊上偃真正與鍾曄交談,見郗彥出來,兩人迎上,偃真稟道:“京兆府已來了衙役清點屍首,京兆尹剛剛也到了雲閣,正在書房外等着少主。”

郗彥頷首,廣袖揚起,一道暗勁穿透虛空落上廊外池面,水光飛濺,瀾紋盪漾,化成蒼勁行書:“活口呢?”

“少主這次功力竟恢復得這般快,”偃真欣喜未完,看清池水上的字跡轉瞬卻又黯然,“刺客皆死,未留活口。”

郗彥皺眉,看向偃真,雙瞳冰涼黑暗。

偃真垂首道:“這次倒並非我心狠手辣,勢要奪命,而是那些刺客與半月前行刺的那批刺客一般,被生擒後皆服了暗藏舌底的毒自殺。只不過昨夜來的刺客層出不窮,莊園內外共擒獲五十六人之多,且行動中以暗哨聯絡,進退有序,不比上次來的那些行動散亂的西域刀客,而且――”他停下話語,似是斟酌一番,方低聲補充,“我覺得昨夜刺客的身手似曾相識,有些像鄴都城外與我交過手的那批柔然武士。”

“柔然?”鍾曄提聲,滿是驚訝,“昨夜刺客分別意圖郡主。郡主久居深宮,和柔然有何怨仇?”語畢,視線與偃真閃爍曖昧的目光接觸,靈光一閃,頓似有悟,轉眸又看了一眼郗彥,心中複雜,不由嘆息,再遞還偃真一個疑問的眼神:該不會是因爲那場愁緣吧?

這事豈是你我能問得的――

偃真冷冷閉目,當見不見。

郗彥立於欄杆旁垂眸看了會池面,煦日朗朗,池水瀲灩的光澤刺得他眼痛,拂袖轉身,飄然離去。

京兆尹早聽說雲閣與當今陛下關係親厚,聽聞行刺的消息,不敢怠慢,破曉時分披霜趕來,看到竹林外遍橫滿地的屍體,也是嚇了一跳。坐等右等,一個時辰後方見雲閣少主遲遲而至。明月清風一般的風姿無雙,卻口不能言,京兆尹暗暗可惜。

問及刺客行刺的緣由,鍾曄以貪婪珠寶的盜賊之輩搪塞。京兆尹自識眼色,也約莫清楚這事根本不是自己權力下能管得了的,遂清理了屍首客客氣氣地告辭。反正雲閣財勢倨傲天下,眼紅嫉妒的人比比皆是,如此結案,倒也省得他來回奔波,上呈乏條。

書房內外一片狼藉,暫時不能住人。送走了京兆尹,郗彥命僕從將書房裡諸竹簡帛書送往夭紹的閣樓。偃真與鍾曄心照不宣,自知少主從今以後定然不會放心郡主獨處,而目前正是南下或北上的抉擇之時,經昨夜一事,無論少主是去雲中還是尋陽,郡主怕是必定要被送歸鄴都。

果不然,早膳後於暖閣商好昨夜未談完的運送精鐵北上一事,郗彥便讓偃真兩日後護送夭紹南下。東朝戰亂,江州、豫州戒備森嚴,更兼烽火瀰漫,路途必被阻塞,精鐵需得自汝南兵庫運行揚州,經徐州北上。揚州運行的路線自有云濛打點,偃真歸鄴都與之接頭,正好將夭紹送回。

“少主,這……是不是要問問郡主的意思?”鍾曄試探道。

“不必。”郗彥輕輕啓脣,雖無聲,言詞卻分明硬邦邦地擲入鍾曄耳中。

鍾曄瞧了眼郗彥冰寒的臉色,不再做聲。

偃真沉默一會,問道:“如今還要送精鐵北上麼?雲中暴風雪已讓匈奴大軍撤退到白闕關,而如今塞北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風雪若持續不斷,戰局應該能就此平穩。更兼柔然大軍行動不明,匈奴也有顧忌。而我們事前聯絡的匈奴右賢王的妻舅此刻也該有了動作,匈奴若生內亂,必然退兵。”

“怎麼那般容易?”郗彥落筆行書道,“匈奴傾舉全族大軍壓至雲中城下,已表明了他們的決心,這次定然是不得甜頭不會罷休。雲中雖是孤城,卻連絡南北,爲漠北第一要塞。無論匈奴還是柔然,都是覬覦良久,任誰得之皆可扼制整個草原的商旅來往,利益不可謂不誘人。縱是匈奴右賢王有變,亦不過匈奴大軍的四分之一力量被牽制。更何況柔然時進時退,伺機其後,對匈奴而言是危險,對雲中而言何嘗又不是?”

偃真頻頻點頭:“是,屬下短視了。如此說來,少主將行北上去雲中?”

郗彥擱下筆,起身走到窗旁,推開窗扇。寒風拂面,吹來的梅香裡仍雜着一絲血腥。他閉目,不知緣何深深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鍾曄道:“那我們幾日後啓程?”

郗彥負在身後的手臂微微一動,衣袖揚起,露出三指。

“三日後?”鍾曄想了想,“那我這就差人收拾行裝。”

三日――

是想等郡主安全出了北朝之後,你才放心去雲中吧。纔剛相聚,又要分離,鍾曄不免嘆息,與偃風起身退下。

處理完手頭上的幾件急事,郗彥返回夭紹閣中。時已正午,陽光穿透紗窗,照上冰綃製成的帷帳,滿室充溢着璀璨晶瑩的光華。只是榻上那人依舊沉睡不醒,本是清麗的面龐在這樣的光華下顯得愈發蒼白虛弱。

郗彥站於榻側,凝望着夭紹的容顏,久久動不得。

八年的距離原來是這樣長麼?長到幾乎讓人絕望。留下你在身邊,可惜卻欺騙不了逝去的成長,也再回不到往日的歡樂,那還在我身邊做什麼呢?陰暗齷齪的事我不願讓你碰,鮮血與仇恨你亦無法揹負,即便相憐相惜,相偎相依,你給的溫暖如初,可惜卻不能換得我本該予你的平安。看來,你真的已經不適合再在我身邊了呢。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彷彿有冰玉般清冽的聲音悠悠自遠方飄來,雅正純澈,如靜水流波。往昔未褪,在記憶中竟是這般清晰――

那時的東山高處,朗月之下,竹林盡頭,立於青石上的錦袍少年黑髮未束,衣袂紛飛,那是怎樣一份毫無顧忌的飄逸瀟灑。而他的身旁,女孩靜靜撫琴,流音悅耳,紫裙飄帶,偶爾的回眸一笑溫暖可愛得叫人怦然心動。

夭紹……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郗彥撩袍坐在榻側,指尖輕輕遊走於榻上那人完美精緻的五官間。不捨,流連。卻又不得不捨,不得不離去和忘懷。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得而復失是這樣的疼痛。

夭紹臂上傷口極深,失血過多,服了藥後,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來。耳邊隱約聽聞到幾聲低語,她下意識地轉眸望去,透過榻側垂落的絲綃帷帳,朦朧可見帳外兩人的身影。

阿彥……

夭紹想起昏睡前郗彥的傷勢,心頭一緊,便要起身下榻。豈料身子剛動,臂上就有銳痛襲來,疼得她渾身乏力,額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帷帳外的人聽到聲響,忙掀簾入內。

“丫頭醒了?”來人墨紫長袍,身姿頎長,望着夭紹笑意柔和,轉瞬看見她臂上紗布滲出的殷紅,剛展開的雙眉忍不住又緊緊皺起,“別亂動,你臂上傷口深得很。”

“大哥?”夭紹驚訝,“你怎麼在這裡?”

謝澈上前扶她坐起,笑道:“聽說雲閣出了事,和慕容子野一道來看看。”

“和子野一起來?那就是明目張膽地來雲閣?”夭紹擔憂,急急道,“你就不怕被人看見?雲閣四周的眼線當下必定極多,要是有人懷疑怎麼辦?”

“奉陛下之命而來,誰會懷疑?”謝澈瞥她一眼,笑了笑,“你操心的事還真不少。”

聽他如此說,夭紹稍稍寬心,揉了揉手臂:“阿彥呢?他怎麼樣?”

謝澈道:“放心,他看起來比你好多了。正與子野在暖閣說話。”

“那就好,”夭紹鬆口氣,看了眼帳外淡佇的身影,奇道,“他是誰?”既是謝澈帶入自己房間的人,想來應該關係非淺。

“郡主,是我。”帳外那人低低笑道。

聲音太過熟悉,以至於夭紹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三叔!你不是隨少卿回了東朝?”

“是,今日剛至洛都。先去符府見了少公子,聽聞雲閣之事,跟隨而來。”

夭紹愣了一瞬,忽然不語。

“怎麼不說話了?”謝澈奇怪於她莫名的沉默。

夭紹勉強一笑,澀聲道:“想必三叔是奉了婆婆的旨意,來帶我回鄴都的吧。”

謝澈搖首,笑道:“猜錯了。”

“嗯?”夭紹擡起頭,有些不敢置信。

沐奇於帳外道:“太后倒是有密旨讓沐奇帶來,至於是不是讓郡主回鄴都,我就不知道了。”言罷躬身遞了密旨入內,待夭紹接過,他又退步出了帷帳外。

閱過旨意,夭紹垂眸,脣邊揚起淺淺的弧度,笑嘆:“婆婆……”

霞光褪卻,天色漸暗。暖閣裡燈燭明亮,一旁窗扇大開,金翼飛鷹停棲在窗櫺上,眸如褐玉,左顧右盼一陣,目光懶洋洋落在室中對坐於書案邊的兩人身上。

室中沉寂,慕容子野指尖輕滑過面前茶盞,擡目看着對面的人:“尚來信何事?是否雲中戰局有變?”

郗彥看了看他,冰涼的墨瞳於飄搖的燭火下鋒芒閃爍。

慕容子野被他看得心神一顫,道:“莫非是……”

郗彥點頭,聲色未動,只將手中藤紙遞給他。

“伯父已入柔然都城?囚車相困,遊街而行?”慕容子野氣得臉色發青,揉碎藤紙,手指撫案,直壓出深深的五道痕印,怒道,“可惡!那柔然女帝竟敢如此辱我伯父!”

郗彥垂手自案邊抽出一張乾淨的藤紙,拾筆蘸墨,自給商之寫着回信。

“我回府告訴父王,”慕容子野衣袍一振,起身便欲離開,“此恨不還,枉姓慕容!”

郗彥揚手將他拉住,雙眉緊擰,目光甚是凌厲。

慕容子野回首與他對望片刻,恨恨咬牙,額角青筋爆起,卻是不得不再次坐下。良久,方長長吸了口氣,細微的語音自脣縫間不甘吐出:“我明白,當前局勢,只能隱忍。若讓父王知道,必是軒然大波。”

郗彥望着他,慢慢鬆開手指。縱是暫時穩住慕容子野,他仍是不得不擔憂,慕容虔自有眼線,即便暫時不知,以後也會知。而引起慕容虔的暴怒,或許正是柔然女帝所求的目的――一個能讓她在漠北戰場上進退自如的絕佳藉口。只是尚在信中所說的“往事另有隱情”,卻又不知到底是何意。

郗彥沉吟半響,復又提筆,寫完回信。

慕容子野瞥過他筆下的內容,不由又是一聲苦笑:“三日後你將啓程去雲中……族人危急,你們都在前方,獨剩我一人在洛都逍遙,可恨!”

郗彥聽了此話不禁一怔,靜靜看了他片刻,筆端移轉,在一旁竹簡上寫道:“你在洛都斡旋形勢,自也是重要。雲中是戰場,洛都何嘗又不是?”

慕容子野默然,喝了口茶,方纔出聲:“昨夜的事到底是何人所爲?”

郗彥垂目,面色籠罩於燭光的側影下,神情飄忽不定。

“姚融在洛都有沒有別苑?”

慕容子野微怔:“有兩處。一處在城西,還有一處,據聞在邙山一處僻靜的山谷。”他話語略頓,驚道:“怎麼,此事又與他有關?”

“猜測而已,真相還未知。”郗彥神色淡淡,行書道。

“謝公子來了。”

“鍾叔有禮。”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即聽聞兩人寒暄。下一刻門扇即被推開,謝澈大步入內,笑看着慕容子野:“話說完了沒?我們該離開了,陛下還在宮中等着。”

“是,”慕容子野起身,“夭紹醒了嗎?”

“醒了,只是精神還很虛弱,”謝澈目光如劍,掠過郗彥的面龐,“想來昨夜的事多半嚇到了她。”

郗彥仿若不聞,低頭將藤紙捲起,塞入竹筒。

慕容子野暗自搖頭,岔開話題:“沐三叔這次來洛都是爲了何事?”

“來送沈太后密旨。”

此話一落,室中其餘二人皆是怔了怔。郗彥指下動作不覺已頓住,慕容子野看他一眼,脣邊飄起一絲曖昧不明的笑意,問謝澈:“可是讓夭紹回鄴都?”

“不是。”

慕容子野鬆口氣,剛想揶揄郗彥,不妨入目卻是他冰凝的容顏,一時愣住:“怎麼了?這不是好事麼?”

謝澈亦皺起眉望着郗彥。

郗彥僵坐片刻,猛地起身。謝澈二人只覺眼前一花,青影離逝眼前不過一瞬的功夫。再轉眸,才發現連帶消失的還有窗櫺上的飛鷹。

這般不可思議的輕功,謝澈感嘆:“昨夜不是月半?他怎地武功恢復如此神速?”

“是阿憬自東朝送來了解藥。”

“解藥?當真?”謝澈大喜,心中忽覺無比寬慰,“那我就放心了。”

“怕其中還是複雜得很啊。”慕容子野嘆息,目光幽幽盯在一處。

謝澈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才見桌案上空白的藤紙上那兩個墨跡未乾的大字――“夭紹”。字跡如此潦草狂亂,不想也知寫字那人的心情。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沉思。

郗彥立於清池畔的亭臺上,仰望着飛鷹在夜空下遠去的身影,半日未動。水波生煙,夜風送寒,霧氣微微溼了衣袂。轉過頭,池邊閣樓上燈光盈盈。怔怔凝看片刻,忽見纖柔的紫衣自閣中飄然而出,提着燈籠,直往北走去。

郗彥皺眉,慢步跟在她身後。

夭紹去往之處是藏書閣,入了閣中,徑走向收藏醫書的地方,藉着燈籠微弱的光線,尋覓一刻,抽出一卷竹簡,展開細閱。

郗彥立於閣外遠遠地看着她,已不再覺夜寒。

今夜的月比昨日更加明亮,朗朗清光灑落下來,遍地銀霜。

夭紹將竹簡收入袖中,擡起頭,恰看到月光下那人俊逸的眉目。

“阿彥,”她笑着上前,將燈籠掛在一側,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脈搏上,“我給你診診脈。”

郗彥有些無奈,不過才教了她一個月的醫術,她便敢在自己面前擺弄。只是她診脈時神情太過於專注,認真得讓他倒生出幾分侷促。

良久,夭紹的眉淡淡一蹙,傷感滑過目間不過一瞬之速,快得讓郗彥心生錯覺。夭紹收了手指,微微笑道:“還好。”

郗彥心一沉,諸感襲來,無法言語。所有人都在爲他得到解藥而欣慰,而最該高興的這個人,卻是這樣淡淡的表情。裝得再好,也避不過他的雙目,何況她此刻根本裝不出。她的醫術何時這般了得自己不知,但得知那瓶藥丸其實只是救急之物、並無法根除自己體內寒毒的人,天下除了尚和靈姨外,他原本想不出還有第三人。

夭紹手指垂落,扣住他的手掌,輕聲道:“回去吧。”

郗彥頷首,提過燈籠。

月華柔柔投照,雙影飄行風中,如璧如仙。

“讓我後日隨偃總管回鄴都?”回到閣樓,夭紹看着郗彥於書案絲帛上寫下的字,先是一驚,再擡頭看着郗彥平靜如水的神色,想了片刻,只一頷首,“好。”

這樣輕易的回答,倒叫郗彥心生不安。果然,夭紹的下一句便是:“我回鄴都,但不與偃總管一起。也不必等到後日,我明日便走。有三叔護送,路上不會生事,你放心。”

郗彥皺眉,待要再書,夭紹卻迅速垂頭,在他否定之前忙起身朝內房走去:“明日路上必定勞頓,我先睡了。”

郗彥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眼睜睜地看着房門關閉,薄脣緊抿。

她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只是她聰明得的確過分,也瞭解自己得過分――如她這樣的安排,只能讓自己肘掣難行。

燈火搖曳不停,郗彥坐於案邊,忍不住擡頭揉了揉額角,竟感覺這是生平遇到的第一棘手之事,費思,而又難解。

夭紹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包裹,攜了沐奇先行告辭。臨別前不忘對郗彥殷殷囑咐,卻又故意無視他一臉有口不能言的焦急,笑意嫣然上了馬車,揮手離去,極是灑脫。

“怎麼辦?”馬車剛出莊園,鍾曄與偃風便齊齊問道。

郗彥盯了眼偃風,偃風會意,道:“屬下即刻安排人手跟隨郡主上路。”

出了洛都,沐奇停馬官道旁,詢問車裡的人:“郡主,當真要回鄴都?”

“嗯,”夭紹掀簾,看着車外絡繹不絕的行人,瞧清幾名路人在她的注視下不動聲色地移開面龐後,微微笑道,“往南急行,待過了永寧,我們再繞軒轅山脈北上。”

沐奇一時也被她弄糊塗:“這是爲何?”

“鍾叔已告訴我他們三日後北上,到時阿彥走了,必然顧及不到我的行蹤,”夭紹落下車簾,擡起眼睛望着沐奇,“我們北上去范陽,找伊哥哥。”

沐奇眉毛一挑:“沈公子?”

“是啊,有關雪山的圖志在他手中,我想前去借了一用。”夭紹眉目間不知何故有些黯然,想起得知郗彥身份那夜在書房外聽到的沈伊與郗彥的對話,心中隱隱一痛――既然那毒必須雪魂花才能解,那即便千辛萬苦,她也要將其尋得。

“還有一事――”夭紹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遞給沐奇,“三叔見聞廣博,幫我看看這個紋印是何來歷?”

沐奇展開卷帛,但見上面畫着一條奇形怪狀的金蛇遊紋。

“似乎是曾在哪裡見到過,”沐奇思了半響,心神一動,恍然大悟,“是了!”轉過頭問夭紹,“郡主還記得那夜蘭澤山腳的事麼?”

夭紹亦瞭然:“你是說……”

沐奇頷首:“那夜尚公子所殺的柔然人中,有一人袖上正繡此蛇紋。”

“如此說來,昨夜那些刺客竟是柔然人麼?”夭紹呢喃,撫摸着臂上的傷處,陷入沉思。

南行至永寧再折返,待過濟河北上時,已是七日之後的清晨。

水上風煞寒,濤浪大起,客舟顛簸。夭紹在船頭看了片刻的江色,轉身入了艙閣。

“郡主,此舟上的行客甚是不尋常。”沐奇附耳低聲道。

“三叔也察覺到了麼,”夭紹推開窗扇,目光瞥過艙外駐足於船舷邊的諸人,“這些人身姿筆直,面容精悍,身手應該不凡。”說話時,她身子又稍稍傾斜,看着端坐在舟頭的那抹玉藍身影,笑意微微,“方纔有隻鳶鳥停於那女子身旁,赤羽靈瞳,極是漂亮。”

沐奇笑道:“赤羽鳶鳥可是柔然王族之物,郡主不擔心?”

“暫時不擔心,”夭紹落下窗扇,輕輕嘆了口氣,“她即便擄我也是北上,既是同路,想必她此刻也懶得動手。”

“郡主說得是。”

“三叔,你得改改稱呼了,”夭紹一笑,指着身上的男裝,“喚公子。”

“是,公子,”沐奇改口,又道,“下了舟該如何?”

“走一步,是一步吧,”夭紹沉吟,動了動手臂,“我臂上的傷已無大礙。就算動手,逃脫開這幾十人應該不是難事。”

舟頭,黑衣侍衛靠近身着玉藍錦裘的女子,低聲道:“公主,真的不動手?”

女子淡淡揚眉,撫摸懷中赤鳶:“沒必要。你沒聽說中原有句話叫做同舟共濟?現在是在水上,動起手來說不定會舟破人亡,兩敗俱傷。”

“是。”

“除了那二人外,舟上另有云閣之人,即便下了舟,你們也不許輕舉妄動,”女子回眸看了眼艙閣,“反正她也是北上草原,與母親所求一致,到時再說。”

黑衣人點頭應下,思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屬下有一事一直不明。”

“何事?”

“六日前,雲閣少主來邙山的姚氏別苑來找公主,屬下不明白,他怎會尋到公主在洛都的居所?”

女子輕輕笑出聲,低頭看着鳶鳥,語氣柔和,彷彿是喃喃自語:“天底下何事能避開他的雙目呢?”想起六日前與那人談話,她慢慢揚了脣,目光含毒帶蠱,笑容間卻是說不盡的溫柔嫵媚。

怎麼辦?就算你道了歉,我也不準備原諒你了呢。

一行三撥人,各有盤算,路途平安得出乎意料。二十九日傍晚,夭紹與沐奇策馬馳入范陽城,找到刺史府,遞上名刺求見商之君。

兩人在府外等了不過片刻,有人迎出,卻是一錦袍俊秀的少年。

“離歌見過郡主。”

夭紹取下斗笠,微笑道:“伊哥哥在麼?”

離歌目光閃了閃,含笑點頭:“在。”請人領了沐奇去偏閣飲茶,離歌另引夭紹入了內庭園圃,長廊盡頭的亭閣裡,一黑袍銀面的男子正坐在案邊看着書簡。

離歌止步,道:“我去命人煮茶,公子就在那邊,郡主先行。”

“有勞。”

夭紹輕步上前,站到黑袍男子身後,悄悄攏指蓋住他的雙眸,驀地笑出聲:“伊哥哥!”

黑袍男子身子一僵,隨即低聲笑起,握住她的手,輕道:“你原來是這般胡鬧麼?”

冷冽柔軟的聲音入耳,夭紹腦子是被炸開般的糊塗,怔在當地。待他回頭瞧着她,微微含笑的鳳眸清晰入目時,夭紹這才醒悟過來,雙頰通紅,言辭不清道:“你……你……”

“路上辛苦了。”銀面取下,俊美姿容溶溶如月,直沁上她的心頭。

夭紹心跳急促,趕路的疲憊剎那不見,唯有說不清的慌亂和隱隱生出的喜悅。掙脫開被他握住的手,夭紹退後一步,避開那讓人迷亂的寒香,問道:“你怎麼會在范陽?不是伊哥哥一直扮作你在此處的麼?”

“今日二十九,是月底,我得回來查看三州奏報,見朝廷來使。”

“那雲中……”

wWW¤ttκǎ n¤c○

“阿彥已到,有他坐鎮,我沒有什麼擔心的。”

原來如此。夭紹點了點頭,心情稍解,於案邊坐下。離歌正送茶來,夭紹捧着茶杯暖在手心,轉眸看着霞光下滿園積雪瑩瑩,笑問商之:“屋外這般寒冷,你竟受得住?”

商之淡道:“習慣了。”他撩袍坐下,看着夭紹風塵僕僕的面容,問道:“你千里迢迢北上來作甚麼?這裡戰火連綿,形勢複雜,不比鄴都安穩。阿彥讓你南下,爲何不聽?”

“我……”他責問的言詞叫夭紹一時失措,愣了愣,方答道,“我想去雪山找雪魂花。”

商之道:“僅是如此麼?”

夭紹移開目光,慢慢點了點頭――除此之外,再見到他,自己心中彷彿也是有着難以言語的歡喜和欣慰的,爲什麼?夭紹倚着欄杆,一時恍惚。

商之看了她半日,終是無奈搖頭:“果真胡鬧。”

作者有話要說:

誰道非舊識寒夜思進退進退皆真心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篇外.胡騎長歌不速之行孤月獨照英魂(上)驚馬獻策夜宴三變,君心難測誰道非舊識何以解憂篇外.胡騎長歌北上雲中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百花宴孰能投鞭飛渡謀兵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多事之秋第二章.逃亡咫尺青梅長別離秋風塵染漫西州縱橫之局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江河無限清愁第五章.浴血送別幼無人憐,是以少孤歲已晏,空華予鏖戰第五章.浴血仁智得符轉身明滅雲起莫測年少事斷橋伏波,爭鋒雪夜長河風浪序章.風起篇外.胡騎長歌血蒼玉江河無限清愁咫尺青梅莫測年少事咫尺青梅多事之秋長別離江河無限清愁白雲憶故人行禮重重,探路重重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白雲憶故人長袖善舞(下)月出曲流音仁智得符挾劍絕倫幼無人憐,是以少孤月出曲流音長袖善舞(下)仁智得符秋風塵染漫西州相逢卻已難相識血濺華月縱橫之局幼無人憐,是以少孤斷橋伏波,爭鋒雪夜進退皆真心轉身明滅轉身明滅天命難參篇外.胡騎長歌夜曲問故人秋風塵染漫西州江河無限清愁第一章.事變前塵難散,往事難盡縱橫之局百花宴歸計恐遲暮誰道非舊識秋風塵染漫西州華容問道天命難參夜宴三變,君心難測正文開始更新:)北上雲中進退皆真心正文開始更新:)求劍試心,求策試誠子慕予數風波莫測年少事何以解憂江河無限清愁不速之行送別請君入甕驚馬獻策雲箎易成,孤心難斷
誰道非舊識寒夜思進退進退皆真心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篇外.胡騎長歌不速之行孤月獨照英魂(上)驚馬獻策夜宴三變,君心難測誰道非舊識何以解憂篇外.胡騎長歌北上雲中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百花宴孰能投鞭飛渡謀兵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多事之秋第二章.逃亡咫尺青梅長別離秋風塵染漫西州縱橫之局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江河無限清愁第五章.浴血送別幼無人憐,是以少孤歲已晏,空華予鏖戰第五章.浴血仁智得符轉身明滅雲起莫測年少事斷橋伏波,爭鋒雪夜長河風浪序章.風起篇外.胡騎長歌血蒼玉江河無限清愁咫尺青梅莫測年少事咫尺青梅多事之秋長別離江河無限清愁白雲憶故人行禮重重,探路重重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白雲憶故人長袖善舞(下)月出曲流音仁智得符挾劍絕倫幼無人憐,是以少孤月出曲流音長袖善舞(下)仁智得符秋風塵染漫西州相逢卻已難相識血濺華月縱橫之局幼無人憐,是以少孤斷橋伏波,爭鋒雪夜進退皆真心轉身明滅轉身明滅天命難參篇外.胡騎長歌夜曲問故人秋風塵染漫西州江河無限清愁第一章.事變前塵難散,往事難盡縱橫之局百花宴歸計恐遲暮誰道非舊識秋風塵染漫西州華容問道天命難參夜宴三變,君心難測正文開始更新:)北上雲中進退皆真心正文開始更新:)求劍試心,求策試誠子慕予數風波莫測年少事何以解憂江河無限清愁不速之行送別請君入甕驚馬獻策雲箎易成,孤心難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