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胡騎長歌

首陽山蘆葦塘淺灘狹隘,官船龐大,並不能泊岸,於是衆人棄船淌水至陸地。時逢夏末,蘆葦生得極旺盛茂密,衆人一路貼着山壁北上,行蹤隱秘,難以辯察。途間穿越山嶺時,確有瘴氣瀰漫的澗道,但除了幾條毒蛇出沒外,卻不曾遇到一個追兵。

午後申時,衆人才跋涉出了首陽山脈。光亮穿過山峰射在眼前,微有暈紅血魄的瑰麗,衆人擡首,這才見西天斜陽,已是落日時分。

首陽山地處蒲州郊野,高原跌宕,叢林蔭深。因官道上此時必已是防守森嚴,爲免遇上延奕的追兵,衆人只擇偏僻處行走。

在郊野徒步走了兩日兩夜,鮮有休憩的時刻,即便是不得不停下爲賀蘭柬和宇文恪換藥,亦裡外三層讓人輪流防哨。如此小心翼翼下,一路安過,直到七月初六深夜,獨孤尚站在安邑城外山嶺上,望着遠處在濃墨夜色下的城牆,卻停下了腳步,不再前行。

石勒揹負着宇文恪,滿頭大汗地回頭:“少主,爲何停下?”

獨孤尚掉回目光,望着一衆人星月下疲倦至極的面容,淡淡道:“你們在此地歇一夜罷。”

“什麼?”石勒怔住。

賀蘭柬伏在另一鮮卑武士的背上,聞言亦是吃驚,轉過頭,看着獨孤尚漆黑的眼眸在清亮的月色下竟是愈發地晦深莫辯,心念微動,試探道:“少主可是想去安邑城中的雲閣,探聽一下洛都和江左的形勢。”見獨孤尚沉默着不出聲,便知自己猜測無誤,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可是少主,安邑城乃幷州南北通衢之地,怕是……”

“不得不去。”獨孤尚打斷他,聲音冷硬,“探得父母消息爲其一。其二,柬叔認爲,我們這般在荒郊野嶺徒步的走法,何時才能到雲中?”

賀蘭柬無言以對,半晌,才輕聲道:“少主所言甚是,這樣的走法確實是不妥……不過少主的安危緊繫全族命脈,卻不能孤身犯險。”他言詞利落,並不給獨孤尚出聲反對的機會,迅速將目光轉到石勒身上,低聲道,“我如今行走不便,恪老尚未清醒,眼下只得麻煩石族老了。”

石勒自然義不容辭,頷首道:“好。”轉身找了處草木茂密的地方,將宇文恪輕輕放下。再走到獨孤尚面前,見少年的目光仍透着幾分倔犟執拗,忍不住暗自嘆息,撩起衣袂肅容跪地:“少主,確如賀蘭所說,如今主公身處危境,你若再有萬一,鮮卑一族將能依靠誰?石勒腆爲族老之首,今日不得不逾越諫一句:今後少主但凡有任何決定,還請念在鮮卑全族的興敗,三思而行。”

獨孤尚抿緊了脣,眸色漸漸暗沉,似陷入了無止盡的深潭中,連臉色亦愈發蒼冷。“我知道了,”他緩慢啓脣,寒涼的氣息彷彿自萬古冰石中滲透出來,“族老請起。”

石勒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又微微一笑,渾然還是往常的溫煦:“少主放心,明早之前我必然回來。”言罷飛身掠出,山道上樹木瘋長,正籠出濃郁的陰蔭,罩着他矯捷的身影,頃刻不見。

“少主也坐下歇會罷。”賀蘭柬望着少年僵直的背影,輕聲嘆息道。

即便是筋疲力盡,獨孤尚坐在樹蔭下,擡頭望着星空殘月,最初並無睡意。山上微風習習,早沒有夏日的炎熱,草木香氣傳入鼻中,隱約夾雜着一絲耐人尋味的檀香味,獨孤尚剛生出警覺,卻無奈倦意帶着神思恍惚,竟讓眼皮不斷下耷,連回頭看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一霎睡意朦朧,夢境漸生,依稀覺得似有人在身旁輕撫着他的發,手掌寬厚,動作溫暖,正如父親幼時摩挲着他的腦袋,誇他“龍璋鳳姿”時情不自禁流露出愛憐和驕傲的感覺。

“父親……”他喃喃出聲。

他生來孤僻清冷,有別尋常少年在父母膝下的巧言承歡,似乎自小就明白生爲鮮卑少主所承擔的使命,文事武事無一不佼然出衆。除此之外,便一心沉醉於樂曲。雖興趣在此,卻也從不耽誤平時課業的進展。又因他年幼在塞北長大,見慣了浩瀚黃沙、廣博天宇、無垠蒼原,性情比中原貴族子弟是全然不同,少了驕矜輕狂,多了沉穩剛毅,雖年紀尚少,卻早早便有獨當一面的鎮定風度。於是獨孤玄度待他,亦不是尋常父子之間的嚴厲,教導之外兩人恰如兄弟朋友,交流所感,切磋樂技,父子相處時間雖不長,關係卻尤爲親厚深刻。

在獨孤尚開始記事起,雲中城裡裡外外,但凡鮮卑族人見到他,無一不提及主公的英勇仁義。於是他自孩童時起就知道,自己的父親,年未弱冠就已是草原傳聞的英雄,南征北戰,斬荊披靡,如同整個鮮卑的天神,庇佑着鮮卑一族的榮膺。在他心中,也從來都認爲,父親便是崑崙神的化身,奇麗雄偉,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然而終有一日他到了中原洛都,見到了令他眼花繚亂的繁華奢靡,亦見到了一衆衣冠楚楚背後,那些無所不在的爭鬥和陰謀。透心的寒意自心底騰昇,他本能想要逃避,卻被鮮卑少主的身份緊緊束縛了腳步。

每逢宮宴上,裴太后深藏警惕的目光,姚融從無善意的笑容,裴行一貫的冷眼相看,令他又開始知道,自己今後的路,便與性本溫潤的父親是一般的無奈――他的一生,註定風雨滿途,而他,卻無可避退,只得讓自己血液中的鬥志慢慢燃燒……

因爲他的背後,數十萬人在仰望。

獨孤尚睡得並不安穩,身體輾轉,額角冒汗,臉孔冰涼。

“阿彌陀佛,善哉……”溫熱的手指抹去他滿額汗珠。他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人在嘆息。檀香味不斷傳來,淺淺淡淡,令他的睡意愈發深沉。

“睡吧。”那人在他耳畔輕輕吐聲,語如禪音入心,平和悲憫,似能超度一切憂愁焦慮。

獨孤尚安穩下來,冰冷的手被那人握在掌心,慢慢地,沉沉睡去,一時再無可夢。直到山腳下一陣烈馬嘶鳴聲入耳,獨孤尚驚醒過來,睜開眼,卻被當頭烈日照得一陣昏眩。

“少主?”宇文恪不知何時已醒過來,正與賀蘭柬緊張地看着他。

獨孤尚忙坐起身,望着天色,驚疑道:“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五個時辰了。”賀蘭柬目光有些難言的複雜,勉強笑了笑,“看來少主這一路真的是累壞了。不過好在石勒已帶了馬匹和馬車來,今後路上可以輕鬆一些了。”

“石勒人呢?”

“山下等着呢。”

“下山罷。”獨孤尚背起宇文恪,率先飛身下山。待到馬車前,才見跟隨石勒而來的,還有云閣在安邑的主事。

石勒接過宇文恪,將他抱入馬車中。那主事見過獨孤尚,不等他詢問,便道:“昨夜石族老來找在下時,江左那邊正傳來密函。小王爺請看。”將密函遞給獨孤尚,主事站在一旁,補充說道,“至於洛都的形勢,那邊的雲閣並無傳信,想來是因雲閣素來和獨孤、慕容兩府關係密切,怕是也被看管住了,不過我在安邑城中這幾日也一直聽到傳聞,說是獨孤王府和慕容王府兩族共三千餘人已被鋪牢中,怒江的軍隊因主遭難,聚衆譁變,兗州戰火已起。”

賀蘭柬道:“朝中有沒有消息?”

主事道:“昨日聽說的,朝中似有重臣提議御史臺、廷尉寺並三大輔臣,重審此案。”

“消息從洛都傳到安邑,且是流言,必然有失真和滯留的地方。”賀蘭柬思索道,“獨孤和慕容兩府的人至多兩千人,若真有多出的,想必有人藉此案想要大肆排除異己了。而你昨日聽說的朝廷議事,到了今日,怕也難以確定了。”他話說完,才發現獨孤尚站在一邊安靜得異樣,移目過去,駭然大驚,只見少年的面色鐵青,目光更是罕見的散亂無神,忙問道:“少主,江左發生了什麼事?”

那主事也還未來得及看那封密函,見狀不對,奪過獨孤尚捏在手裡的絲絹,展開一閱,腳下登時虛乏發軟,顫抖着手指,將信函遞給賀蘭柬。

“郗將軍已……已……”那主事喘不過氣般,聲音困在喉中。

飛鴿傳書自然送來最及時的消息,絲絹上字跡凌亂艱澀,勾畫之際極不純熟,竟似出自初學寫字的孩童之手,然而字裡行間的語氣卻又十分鎮定沉穩,分明是雲濛的親筆書信。

雲公子的字何故成了這般模樣?賀蘭柬皺眉,按耐住疑惑,努力分辨着墨跡,細細讀下去。

原來東朝業已大亂,早在六月底,與北朝獨孤玄度無故被喚回朝廷一般,東朝郗嶠之也因麾下將領殷桓的告密而身負通敵之罪,於是解印棄甲,連夜赴鄴都澄清緣由。途徑蘭澤山,卻被兩千禁衛圍捕,當夜押入天牢,未及明堂審判,便定下謀逆罪名。次日查抄滿門,郗氏在都城的所有家人,連帶東山和高平的族人,甚至東朝當朝皇后郗敏之,共萬餘人,皆被捕入獄。

而與北朝目前渾沌形勢不同的是,東朝當權者執政鐵血迅疾,七月初三深夜,郗嶠之就已被殺密室,頭顱懸於城門示衆。郗氏親近一脈,共兩千餘人,在七月初四清晨,當街誅滅。唯有沈崢、謝攸鋌而走險,矯詔入獄,才救出已中雪魂之毒的郗彥,雲濛父子城外接應,此刻正馬不停蹄,趕往北方。

雲濛顯然也知道了北朝之亂,信中命北朝所有云閣要不惜重金、不顧代價,盡力挑唆北朝重臣之間的矛盾,局勢愈亂,愈可趁機救人。並在信中道,若兩族中有逃出此亂的,沿途如求助雲閣,自當鼎立扶持,將他們送往雲中。信末,他不無悲憤道,“天地之大,於獨孤、慕容、郗氏三門而言,獨雲中百里立足之地!”

賀蘭柬手腳發涼,掙扎着從鮮卑武士背上下地,步履蹣跚,扶着車壁,腦中空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找到原魂。

“少主?”他看着獨孤尚,聲音雖微弱,卻字字堅定,“雲公子說得不錯,我們如今唯有去雲中這一條活路。按眼前形勢,只怕兩朝大亂另有內情,洛都局面遲早會如東朝一般,再在北朝的疆土上多停留,我們的性命也是岌岌可危,必須馬上回到雲中,重振鮮卑騎兵,揮師南下,或許能威懾到北朝朝廷,讓姚融之輩有所忌憚,如此,方纔能救主公一命。”

他擔心着什麼獨孤尚何嘗不知,此刻卻只置若罔聞,木然站在當地,望着西南方的山嶺在晴空下無限擴大陰翳,久久難以動彈。

父母在獄中,而他在逃亡。

絕望之下的手足無措――十四年來,他第一次覺出在命運的捉弄下,再堅毅的魂魄,原來也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轉爲潦倒不堪。

“將他架入車中!”見他無動於衷的模樣,賀蘭柬着急起來,猛咳數聲,喝命身後的武士。

兩個鮮卑武士將獨孤尚扶入馬車中,賀蘭柬隨即跟入。石勒嘆了口氣,辭別了雲閣主事,領着衆人,縱馳離開。

一路追風急奔,馬車不住顛簸,賀蘭柬的氣血愈加浮躁,心肺幾乎要從喉中吐出來。忙掀開簾子,吸了口氣。宇文恪按摩着孤獨尚的穴道,令他放鬆心緒,意識模糊,再度閉眸睡去。

“賀蘭,有人在跟蹤我們。”宇文恪低聲道。

賀蘭柬正感受着拂面清風,聞言卻身子一僵,回頭盯着他,神色怪異:“什麼人?什麼時候跟在我們身後的?”

“自從我們出了蒲州,這人就跟在我們身後了。”宇文恪聲音低沉,望着簾子外的不斷穿梭而過的景色,“此人輕功極高,內力更是出神入化,即便近在咫尺,你我也是難辨其氣息。若是敵人,將極難應付。不過――”他話鋒一轉,看了眼似已熟睡的獨孤尚,“以那人昨夜的動靜來看,應該是友非敵。”

賀蘭柬手指敲膝,若有所思着,沒有應聲。

出了幷州,已是七月初十。因一路不敢至城鎮繁華處,盡挑人跡鮮至的僻靜荒野往北,途中雖遇到幾撥追兵,卻往往不過幾十人,以石勒及衆鮮卑武士的身手,打發這些追兵並非難事,而每每等他們逃出數十里了,遠處接到信號的官兵才趕過來,到時只見遍地橫屍、血纏草芥,而在前面的小道崎嶇多岔口,誰也不能分辨出獨孤尚一行逃亡的方向。

於是一路雖走的艱難,速度卻不緩慢,七月初十到達幽州,當夜歇在雁門外的叢山中。

月色照入山林,葉生銀華。賀蘭柬心不在焉地擺弄着隨身攜帶的胡笳,皺着眉頭坐在山坡上,望着三十里外的雁門雄關,躊躇且費難。

“你有主意了沒有?”宇文恪粗聲粗氣地問。

賀蘭柬此一路早已鬱結滿胸,且此刻正爲雁門關數萬的守兵頭疼不已,當然也沒什麼好氣,冷冷回道:“我又不是神仙。辦法豈能說有就有?”

宇文恪自從失了雙腿,性情愈見乖僻,聞言輕笑:“你不是草原神策麼?怎麼,離了草原、坐在山上,就成頑石劣土了?”

“宇文恪!”賀蘭柬恨得咬牙。

“什麼時候了,少吵兩句!”石勒將水囊和乾糧扔給二人,努努脣,示意兩人去看靜靜站在遠處望着夜空的獨孤尚,低聲道,“少主已接連三天沒說一句話了,這下下去,怕是遲早忍出病來。”

宇文恪和賀蘭柬對視一眼,亦起擔憂。宇文恪望了眼北方星辰,嘆道:“得儘早回到雲中,待一切安定下來,少主慢慢也就好了。”言罷又瞪了一眼賀蘭柬,“趕快想辦法!去朔方草原必要過雁門關,不能因爲那幾萬守兵,我們就要被困死在這裡!”

賀蘭柬被他刺激得益發煩躁,站起身,正要走去一邊靜思,卻聽山下呼呼喝喝地,幾裡外走來一條長長的隊伍,卻是近千官兵手持槊刀、甩着鋼鞭,趕着上萬衣裳襤褸、肩負木枷的犯人。

“哪裡來這麼多流犯?”賀蘭柬奇道。

“虔公子?”石勒失聲驚道,望着隊伍最後的一輛囚車中被鐵鎖困住的男子,面色白了白,“不對,這些犯人……都是我們鮮卑族人!”

“這羣狗孃養的混賬!”宇文恪低聲喝罵,趴在山坡上,藍眸充溢血絲,雙手握拳,恨不能立即衝下去救人,然而膝蓋在地上蠕爬,重傷未愈下,此刻只是力不能及的怨忿痛恨。

“少主!”眼看遠處的獨孤尚已然提起衣袂飛身下山,石勒第一個反應過來,忙撲上去將他拉入樹蔭,“少主冷靜!”

獨孤尚掙扎不脫,怒道:“那是我虔叔父!”

“我們區區十數人,能抵得住這兩千官兵麼?即便鮮卑族人都奮起反抗,雁門關近在咫尺,五萬鐵甲兵器精銳,我們能敵嗎?”石勒目色冷毅,望着獨孤尚,厲聲道,“少主難道就爲了虔公子一人的性命,要害這近萬的鮮卑族人死於非命?”

“族人!族人!”獨孤尚咬着牙發笑。

月光穿透枝葉灑落滿坡銀碎,正照出他因痛苦異常而微有扭曲的面孔。石勒望着他近乎發狂的目光,心中一顫,手指鬆開,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少主,族人和虔公子,我們都要救。不過此事卻不能憑衝動熱血,還需從長計議。”

“馬邑京觀?!”賀蘭柬倒吸涼氣,乍聞之下,幾乎昏厥過去。

“這些畜生不如的……”宇文恪咬牙切齒,平時罵人再厲害,此刻竟窮於言詞,氣息發顫,狠狠捏碎手上代步用的樹枝。

諸人在山叢中埋伏了一夜,清晨令兩名鮮卑武士喬裝去雁門關前探查消息。那兩人下山後才知皇榜已發,獨孤一門已於洛都全族誅殺,慕容華被害獄中,慕容虔流放塞外苦寒之地,其餘慕容氏族人充爲官奴。且朝廷另有嚴旨,命滿朝百姓舉發身旁的鮮卑人,由各郡官府派遣官兵押解北上,集於馬邑,兩日後將聚衆屠殺,堆爲京觀,以震塞外諸蠻族。那兩個武士不敢透漏絲毫有關獨孤一族的消息,卻也知道盡數隱瞞必引衆人懷疑,於是只得道出京觀之事。

“京觀……”石勒面無血色,囁嚅着,看向獨孤尚,“少主,我們……”

獨孤尚再無昨日的衝動,只靜靜望着他,清瘦下去的面龐在陽光下生出異樣凌厲的棱角,輕道:“石族老,你昨夜攔着我,卻是錯過最後的機會了。”

“石勒該死!”石勒雙膝跪地,俯首泣道,“要是知道族人們北上是這般命運,昨夜我寧可戰死,也要救出一些族人出來。請少主重罰!”

“事已至此,追究責任也於事無補。”獨孤尚伸手拉起他,“鮮卑一族註定受難,並非由你一人功過可定。”目光掃過激忿的諸人,他慢慢道,“沒有我的許可,你們誰也不能輕舉妄動。”言罷轉身,一人走入叢林中,坐在大樹下,緩緩闔起了雙目。

“怎麼辦?”石勒慌急之下,詢問賀蘭柬,“兩日後馬邑京觀,難道我們真要袖手旁觀?”

“不然還能如何?”賀蘭柬到現在還沒緩過氣,按着胸口傷處,斷斷續續道,“皇榜已發,明擺是要引誘我們去自投羅網……可我們對族人最重要的交代,卻不是與他們共存亡,而是……”他看了一眼獨孤尚,緩慢而又堅決道,“守護少主!”

石勒與宇文恪俱是無聲,兩人擡眸,望着遠處雁門關外在炎日下耀眼的黃沙,滿眸痛楚,滿心悽然。

朔方草原近在眼前,可數萬族人的魂魄,卻將是望穿難歸。

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如何安然過雁門關,依賀蘭柬的看法,若非有內應或者外援,僅憑他們十數人,卻是斷無可能闖過那座險關。

“繞道上郡或代郡呢?”宇文恪建議道。

賀蘭柬搖頭:“朝廷對塞外夷族素有提防,幽州、涼州、翼州,但凡與塞外接壤的地方,哪一處不是雄關堅守?不管我們怎麼繞道,都會是這樣的困局。”

石勒道:“雁門關守軍中可有我們的人?”

賀蘭柬道:“有倒是有,卻是我們鮮卑族人,以如今的局勢,怕也被褫奪軍權了。”

宇文恪不耐煩:“既無內應,鮮卑一族在北朝四面楚歌,外援還能指望誰?”

賀蘭柬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不然,眼下還是有一人可以指望。”

石勒揣摩他的神色,思索一刻,反應過來:“你說是苻氏馬場的人?”見賀蘭柬頷首,石勒憂道,“可是苻景略大人還在洛都,如今的苻氏馬場僅剩苻子徵那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公子而已。”

“不滿十六歲又如何?英雄不欺年少。他小小年紀便結交塞外各路豪傑,雖名義是在苻府總管薊臨之的輔佐下,但這個小公子眼界寬闊、心計極深,他的能耐之大,怕遠超你我想象。”賀蘭柬道,“此事只要苻家小公子出面,想必總有解決的方法,但要看他有沒有這樣的心意罷了。”

“他愛財。”坐在林中久不開口的獨孤尚輕聲道,“許他重利,便有重義。”

“是。”石勒站起身,“我這就去苻氏馬場。”

賀蘭柬叮囑道:“涿郡的防備想必不下我們沿途所遇,石族老一路當心。”

石勒離去的第二日,入夜,等衆人都睡了,賀蘭柬在月下輕輕吹起胡笳,一縷笛聲幽然飄至,融入胡笳聲,引着它淒涼的曲調漸漸轉而似水沉靜。賀蘭柬緩緩放下胡笳,但聽耳邊的笛聲悠揚清和、渾如天籟。

“宋玉笛不愧王者之樂。”他笑讚道,看着走近自己的獨孤尚,“少主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已經下定決心了?”

“是,我要出雁門關,救虔叔父。”

“一己之力,絕不敵萬人圍攻,少主此行必將是凶多吉少。”賀蘭柬目光平靜,望着他,慢慢道,“少主覺得,這樣的犧牲值得?”

獨孤尚垂眸,苦笑:“我若不去,你們期待的那個少主,最終只是懦弱怕事、不斷逃亡、流浪天涯的人,這樣苟且偷生、不知孝義的少主,能給鮮卑帶來什麼希望?”他頓了頓,“我若去了,或許救不出虔叔父,但終是不負仁義,不負英勇,或者……在你心中,我這樣是愚勇。”

“不。”賀蘭柬扶着身旁老樹,吃力站起身,由衷言道,“少主是我見過的最聰敏、最勇敢的少年。可惜……”他目色微動,淡淡笑道,“只是太過善良。你的心,不夠冷,不夠硬,還不是一個王者的心。”言到此處,他恍然覺出什麼,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悲嘆:逃亡一路習慣了少主剛毅沉穩的行事,原來不知何時衆人竟已漸漸忘記,這還是個孩子,不過纔是十四歲的孩子。

“其實死亡往往比活着容易,少主說的苟且偷生,卻是一個人隱忍到極致的堅韌。”沉默過後,賀蘭柬又微笑道,“不過這樣的道理,也往往是說的容易,做得難。”他吸了口氣,取過獨孤尚手裡的宋玉笛,“少主決定的事,賀蘭柬無權阻攔。但鮮卑權令不能流失,我先爲少主保管,等你回來再歸還。”

“好。”少年話音落下,黑袍如煙飛逝,跨上山腳的坐騎,勒緊繮繩,急急奔赴沉寂的夜色中。

賀蘭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轉過頭,卻對上一對隱含憂患的冰藍色眼眸。

“你沒睡?”賀蘭柬愣了愣,隨即有些詫異,“依你的脾性,竟不攔少主?”

“不必攔,他會回來的。”宇文恪說得無比堅定,看了眼賀蘭柬,“那個人,也跟着他去了。”

“那個人?哪個人?”賀蘭柬念光閃過腦中,面色變了變,“難道是說那個一路跟蹤我們的人?”

“顛來倒去,你囉嗦不囉嗦?”宇文恪實在難以理解賀蘭柬每次提及那人時必有的反常,冷淡道,“就是他。”

山風拂衣生寒,賀蘭柬望着遠方夜色,一霎靜駐成石。

獨孤玄度身爲北朝大司馬,書房中自有各地關險的詳圖。獨孤尚從小耳濡目染,亦對北朝各座城關的地勢和兵力分佈瞭然於胸。此刻到了雁門關下,憑藉夜色的遮掩,飄身縱上城牆,靠近雁門關城樓,趁主將外出巡邏的一刻潛入,本要盜出令箭就走,然而目光卻停留在書案上的一卷帛書上,再也挪動不得。

“獨孤一門全族誅滅――”

滿卷墨跡,剎那似化作無數刀劍,鋒利刺入周身筋骨,不見流血,卻挖盡了他的魂魄。獨孤尚腦中空白,耳畔不聞任何聲響,彷彿深淵之下,唯他一人在奄奄一息中掙扎不休。

父母族人……

他難以呼吸,窒悶之間,望見死神森冷的華袍已在面前飄忽隱現,那寒煞的氣焰正無處不在流竄全身血液,直奪自己的心脈――

“咳!”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果然不請自到!”身後有人陰惻惻地冷笑,“我就知道,想要從我延奕的防守下逃出,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 火光映照的金色鎧甲光芒四射,驟然現在室中,錚嚀一聲,寒光出鞘,那將領挽劍如風,聚着無窮的殺氣,刺向書案前呆立的少年。

一縷冷意透背而入,胸膛間清晰可聞“喀嚓”脆響,竟是生生穿裂了他的肋骨。獨孤尚咬緊了牙,隨着那柄劍鋒在體內一寸寸試探的刺深,一時竟覺解脫,生無可戀地想:就此追隨父母去了罷,又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

他想要閉眸,就此束手就擒。然而眼前的黑暗不但未能帶來安寧,卻恍惚讓他看到了父母散命時的慘狀――天地失色,冤案難平。一時怒氣蓬勃氣血,他放聲冷笑,手指猛地夾住已穿透胸前的劍鋒,狠狠運力,震斷長劍。反身橫臂盪出連綿劍氣,直罩延奕全身命門。

延奕未想他重傷之下竟還有這樣的內力,欲點足後退,卻抽身已晚,左臂上一陣火燎的刺痛,深入數寸的傷痕流出的粘稠血液,頃刻溼透衣甲。“真不要命了?!”延奕冷冷望着獨孤尚,看着少年的臉色慢慢褪盡血色,扔掉手中只剩一截的殘劍,隨手奪過涌入城樓中親衛的佩刀,再次刺向獨孤尚。

“右退!”一道極細的聲音飄入耳中。

獨孤尚喘着氣,艱難閃避開延奕凌厲的一刀。方纔最後的那一劍已耗盡了他的氣力,他扶着書案,眼前涌出陣陣血黑之色,神思難以控制地散亂,只覺有什麼在胸中流動,隨着溢出的鮮血,在不斷消亡……

“嗬!”悶哼聲中,刀鋒終於刺上肩頭。他腳下失力,身子踉蹌方要跌倒,卻有清風拂過身側,一雙有力的臂膀將他緊緊攬住。

“父親……”他眼前已無光明,模糊記起那是夢中曾遇的溫暖,不禁囁嚅着喊道。

“阿彌陀佛――”

昏死之前,入耳的最後一句,禪音入心。

“竺深大師?”延奕驚異道。

眼前的黑袍人不知何時來到城樓上,悄無聲息,數萬將士竟無一人發覺。待他解開頭上的斗笠,遮臉的黑紗褪下,卻露出一張悲憫世人的僧者面龐。

延奕自知道他爲當朝幼主的皇叔身份,不敢慢待,將彎刀交還親衛,上前笑道:“大師何故來了雁門?”

竺深不語,只探了探獨孤尚的鼻息,閉眸一嘆。他伸手虛撫過獨孤尚的面龐,低聲唸經。延奕聽在耳中,依稀辨出是超度之意,不由眯起眼看着竺深懷中漸漸僵冷的少年面龐,得意微笑。

低沉的呢喃聲中,等待良久,經才終於唸完。竺深放平獨孤尚的身體,站起身,於延奕身前合什行禮:“貧僧不敬,欲求施主一事。”

延奕忙還禮道:“延某不敢,大師有話請說。”

竺深低眉垂目,輕聲道:“獨孤小施主今日既已散命將軍手中,想來將軍也完成了朝廷的嚴明。他的身體,請將軍交與貧僧歸還雲中。”

“這……”延奕猶豫不決,“大師既然遁離世塵,這樣棘手的麻煩事,還是不必管了罷。”

竺深擡起雙眸,望着他:“獨孤小施主並非旁人,他與貧僧緣深,素爲忘年知己。此事將軍亦不必有其他顧慮,將來朝廷若有怪罪,貧僧自會爲將軍解釋。”

“如此。”延奕透了口氣,望了眼躺在地上的獨孤尚,並不放心,俯身探過他的鼻息,摸過他的脈搏,見真是全身上下無一生氣了,方纔點頭,“大師既然這般執着,延某不敢再攔。”他站起身,揖手道,“大師請便。”

竺深合什謝過,默默彎下腰,抱起獨孤尚,飄然離開城樓。

“延將軍!”樓外有親兵稟道,“城樓下有人叫關,苻家小公子連夜求見將軍和雁門太守,說有要事相商。”

“苻子徵?”延奕皺眉,“乳臭未乾的小孩兒,他能有什麼要事?”儘管不情不願,礙於苻氏一門在烏桓貴族中的地位,延奕還是命人大開關門,親自迎下城樓。

作者有話要說:

歲已晏,空華予費心苦籌謀北上雲中咫尺青梅進退皆真心北上雲中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縱橫之局明泉山莊摴蒱之戲月華沉香分途第五章.浴血將初成孰能投鞭飛渡第二章.逃亡縱橫之局男兒事長征雲起長別離寒夜思進退行禮重重,探路重重密塔困情深憶往昔,故如初恩怨之解計中計求劍試心,求策試誠轉身明滅寒夜思進退天命難參北上雲中靈壁之圍華容問道謀兵夜曲問故人江河無限清愁長袖善舞(上)幼無人憐,是以少孤輾轉兒女事長袖善舞(上)幼無人憐,是以少孤將初成將至明泉山莊北上雲中北上雲中寒夜思進退玉笛流音飛怒江轉身明滅月出曲流音月華沉香篇外.胡騎長歌懷瑾握瑜,豈能獨善鏖戰費心苦籌謀孤月獨照英魂(上)密塔困情深正文開始更新:)鏖戰長袖善舞(下)夜曲問故人天命難參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秋風塵染漫西州挾劍絕倫血蒼玉不速之行分途孤月獨照英魂(下)數風波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恩怨之解男兒事長征長別離天命難參篇外.胡騎長歌數風波江河無限清愁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進退皆真心北上雲中玉笛流音飛怒江縱橫之局不速之行靈壁之圍月出曲流音子慕予歸計恐遲暮幼無人憐,是以少孤仁智得符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數風波轉身明滅雲箎易成,孤心難斷謀兵第二章.逃亡懷瑾握瑜,豈能獨善夜曲問故人篇外.胡騎長歌長袖善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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