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事長征

這是山野開闊之地,日色沒有分毫阻礙地照着,於枯草連天的蕭條中灑下一地朗朗風光。兩人雖談不上久別重逢感慨萬千,然時過境遷,過往種種早已浮雲於如梭飛轉的世事中,彼此心中縱有牽掛,卻也如此刻的天地澄澈分明。

商之望着她手上的粗布,不解:“爲何蒙着眼睛在此練武?”

“想看看自己在黑暗中反應如何,”夭紹將粗布纏在手腕上,不無失落地嘆息,“看來效果寥寥。”

“怎麼想起在黑暗中應變?”商之雖是問着夭紹,眼睛卻看了看不遠處的沐宗。

沐宗神色模糊在日照光線間,朝他頷首揖禮,默默走到數丈外的山丘背處。

夭紹此時還不便對他言明心意,只含糊說了句:“我在軍中無所事事,心血來潮罷了。”意圖轉移話題,含笑拿下腰間的雲篪,靠近脣邊簡單吹湊幾個音,對商之道:“你聽,每次吹到這些音律總是沉悶得很,既不如笛聲悠揚,也不如簫聲婉轉。”

商之指點道:“脣稍離雲篪兩寸,你再試試。”

夭紹按他的辦法再吹,音色頃刻明亮起來,便就此湊出一曲,而後迎上商之望着她愈見釋然的目光,嫣然一笑:“尚,我還未謝你如此有心,贈予我們這樣的禮物。”

商之淡然微笑:“喜歡便好。”想了一會,又從袖中摸出一張令牌給她:“你若要練暗處的應變,在僻靜處與人對招,並非上上之策。若能在蒙着眼在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纔可取敵於無形之中。”

夭紹知他多少已猜曉自己的用意,頰上不禁紅了紅。看着令牌,雖不肯輕易放過求教他的良機,卻又在往日月出琴與宋玉笛贈送後惹出的萬千煩惱中踟躕。

商之一眼便知她的心事,說道:“我說的意思,是在極躁的環境中練出極靜的心神,如此才能在黑暗中不被他物牽引干擾,以此辨聽聰敏。軍中每日操練,你可在高處閉目凝聽動靜,等熟悉了躁動的環境,便可試着穿行軍陣。這枚令牌可通行軍中,將士們操練本不允外人旁觀,他們見此令牌也不會太爲難你。”說到這裡,想着這女子頗有些偏執好強的性子,還是囑咐道:“不過凡事都有循序漸進的過程,將士操練時更是刀劍無眼,切不可心急用事。”

“是,”夭紹這才接過令牌,端然抱拳一禮,玩笑地,“多謝元帥的指教。”

商之默然微笑。轉身拔了插地的長劍,入鞘遞還給她:“回營吧。”

中午二人一處用膳,夭紹在與商之的談話中得知慕容子野也在日前北上,至冀州鮮卑軍中爲慕容虔分憂,不由高興:“子野既能北上,是不是晉陽身體已大好了?”

商之深看她一眼,搖頭道:“未曾,晉陽還在江州湘東王府。”

夭紹茫然於他這一眼的深遠無底,怔了片刻,等明白過來時,心不由一沉,由此忽想起郗彥前日接到荊州密報後久未舒展的神色,情緒更見低落,便不在此事上再多問一句。

膳後商之離開前鋒營去往石勒軍中,巡視渭南防線,留離歌在此等郗彥回來,等高陵戰事結束,接他夫婦至中軍行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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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彥回營時,子時已過。帳中燭火如昨日般盡滅,只道夭紹已經入睡,便輕步走去案旁,坐定歇口氣,想倒水飲時,摸摸杯盞,裡面卻已滿滿盛着溫熱的茶湯。郗彥微微一笑,此後一縷幽風自裡帳飄出,落入他的懷中,他就也絲毫不驚訝了。任她溫軟的雙臂將自己抱住,他疲憊地靠着她,低聲問:“怎麼還沒睡?”

他身上硝煙氣息仍濃,夭紹將早已備好的溼巾輕輕擦上他的臉,含笑的聲音很是溫柔:“我在等你回來。”她起身,將溼巾放入木盆中,點燃燈火,重又坐到他身邊,看着他倦色滿面,遂以指尖緩緩揉着他額角穴道,關切道:“高陵戰事如何了?”

郗彥緊凝的眉目在她輕柔的指法下慢慢鬆懈,道:“危機已解,北軍已撤退至馮翊城中。”

“那就好。”夭紹勉強一笑。

郗彥察覺到她神色的異樣,握住她的手,望住她憂色難掩的眼瞳,直看透至她心中:“你是不是有話問我?”

“嗯,”夭紹垂首想了片刻,依偎在他懷中,輕輕道,“日間我見過尚,他說子野已北上,晉陽卻還在湘東王府。我是在想,阿姐是北朝皇后,湘東王即便是與獨孤伯父有過交情,怕也難比父女情深。他留下晉陽,這之間是不是另有它圖?還有,”她看着案上搖曳不定的燭火,頓了頓,才又道,“你前日在青泥隘口收到的荊州密函,是不是……關於少卿的消息?”

話音落後,郗彥長久無聲,滿帳寂靜,靜得讓夭紹心頭髮顫,擡頭盯着他:“少卿他——”

“已至洛都。”郗彥淡淡言罷,在身心倦累中閉上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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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離歌等二人出帳後,請去中軍。中軍行轅駐在涇陽與高陵之北,距兩邊城池皆是半日路程。午後至行轅外,離歌驅車不停,竟是直直繞過綿延數裡的營帳,將郗彥二人帶去不遠處深山中的一所僻靜竹居前。

竹居背靠山崖,俯臨清溪,掩映在北方叢嶺中難得繁密的茂林修竹間,很是幽靜。

離歌領着二人進屋,解釋道:“那日收到彥公子北上的消息,主公就命人在山中找了此間屋舍,說郡主在軍中來往多有不便,此地雖簡陋,卻也好過軍中的吵鬧。且此處距離中軍行轅極近,彥公子來去也不會太折騰。”

夭紹見竹居小則小矣,卻收拾得極爲乾淨整潔,雖不比江州時住的宋淵的山間別舍,卻也勝過軍營許多,含笑對離歌道:“多謝你家主公考慮周詳。”

離歌揖禮一笑,先行退了出去,又安排沐宗和偃真在附近的茅舍住下。

晚膳後,偃真送來一封密報,說是風雲騎斥候八百里急遞而至。

郗彥打開看罷,臉色一凝。密報中正是他擔心已久的北朝水軍的動向,近日內裴氏所轄青、兗二州軍隊調動頻繁,泗水、洛水皆是船艦如雲流動,前者沿泗水西進、後者沿洛水北上,漫河千帆正往渭水而來,想來是北帝已對司馬徽在中原戰場鏖持已久的攻奪戰失去了耐心,決意調動水軍大舉夾攻鮮卑,以求速戰速決。

郗彥連夜趕赴中軍與商之商量對策。兩人思慮長久,皆以爲如此事態下,需全力爭奪河西所有城池,以此將北朝的水軍與司馬徽的騎兵一併擋在河東,方無今後被北朝軍隊水陸兩面圍困的後患。而要成此局,必須在青兗水軍到達之前,在渭北攻下馮翊、渭南攻下潼關。只是這兩個城池皆有雄兵猛將把守,要短時間攻下並非易事。就此事兩人擬了數十條對策,卻皆沒有大勝的把握。

除此之外,商之望着地圖上青、兗二州的方向,晦沉的目色中暗流涌動,似乎另有隱秘。只是他當下既不願提,郗彥也不便多問,凌晨回到竹居,與夭紹說了幾句話,便抵不住睏乏襲身,至裡屋歇下。

山間常日清淨,唯有早上卻是鳥啼煩人。夭紹恐山鳥吵到郗彥,便用了最笨的法子,揮着長鞭飛縱一棵棵樹上,將屋外的鳥兒趕得一隻不剩,而後站在樹冠上望着遠方,日照當頭,曠野於前,看得人心境也開闊起來。

山腳下軍營的呼喝聲隨風隱隱傳來,夭紹看着那些正操練的將士,想着那日商之說的話,心中不免一動。正待飄身自枝頭下來,卻見西北的方向一縷煙塵滾滾而至,沿途關卡皆不阻攔,任那隊人馬縱馳至中軍。行轅裡篳篥長鳴,將士操練竟隨之而止,而後是商之領着一衆將領,親自到營外迎接那隊人馬。

夭紹訝異地從樹上躍下,問臨溪釣魚的沐宗:“是什麼人這麼大陣勢?竟要尚親自去迎?”

沐宗卻無絲毫驚奇,朝山下看了一眼,道:“似乎是誰從雲中來了罷。”說話時察覺魚竿猛地一沉,沐宗露出絲笑意,說:“大魚上餌,午膳可加餐了。”

這日午膳由沐宗親自下廚做了鮮魚羹,諸人在竹居剛用完膳,便見離歌快馬而來,入屋請郗彥:“彥公子,華相到了軍中,請公子前往一敘。”

慕容華曾久居北朝丞相一職,鮮卑族人慣以“相”稱呼他,時至今日也不曾改過。

夭紹一聽是慕容華,心頭那點漣漪更是盪漾不住,忙求着郗彥帶她同去軍中。郗彥並無多想,只當她感念慕容華在柔然時對她的庇護,自然應下。

二人到了中軍,帥帳外諸將環立,面色皆有些異樣。此刻見郗彥到來,與他交好的鮮卑族老上前輕聲道:“主公和華相似乎起了爭執,還望彥公子進去勸一勸。”

郗彥神色無瀾,只點點頭,對諸將道:“都散去吧。”

“是。”諸人對他在軍中超然的地位心領神會,領命各自退散。

郗彥這才攜夭紹進了帥帳。帳中慕容華靜靜坐在案旁,商之背對着他站在帳側屏風前。兩人俱不言語,夭紹望着慕容華難得一見泛青含怒的面容,微微吃了一驚。又見案上擺着一張北方山川地圖,依稀可見是青、兗二州的方向被人以濃墨所污,案旁更是散落了一地的紙筆,忙去彎腰拾起。

慕容華聽到二人入帳的聲響,努力緩了緩神色,面龐朝這邊轉過來,墨玉一般的眼眸將視線投在虛空處,含笑問:“是彥兒來了麼?”微微一頓,又道:“還有夭紹?”

夭紹將拾起的紙筆和案上的地圖一併收走,笑問:“伯父你總是這樣神通廣大,怎麼知道是我?”

慕容華輕嘆:“這樣陽氣渾濁的軍營,卻夾雜了女兒家的芬芳,除了你還有誰能出入自如?”

“是,什麼都瞞不過伯父,”夭紹倒掉他面前冷卻的茶湯,換上熱的,盈盈笑道,“華伯父,你不是愛聽我吹湊曲子麼,最近我新得了一件樂器,吹出的曲調與笛簫皆不同,你要不要聽聽?”

“是麼?”慕容華面容恢復了往日的溫潤柔和,頷首道,“那你便吹來聽聽。”摸索着站起,又道,“此處是帥帳,不便起管絃琴瑟之音,我們去別處吧。”

“好。”夭紹當即應承,上前扶住他,朝郗彥看了一眼,兩人自出帳去了外間。

聽得腳步聲遠去,商之這才轉過身。他連日忙碌於巡視各軍防線,自昨晚回中軍又與郗彥議事一夜,至早剛休憩一刻便聞慕容華到來,只得下榻勉強應對。卻不料慕容華來此的初衷如此明確,竟不給他任何周旋猶豫的機會,步步緊迫,絲毫不顧他難堪的境遇和必將尷尬絕望的未來,終激得他怒火沖天而起。

商之倦容深深,腦中極痛,忍不住揉了揉額,望着郗彥道:“抱歉,要你們來收拾殘局。”

郗彥道:“你和華伯父爲何事爭議至此?”

商之默然不語,坐到案後,慢慢飲着茶湯。郗彥垂眸,取過被夭紹收起地圖,展開望了一會兒,忍不住嘆息:“尚,我能不能問問,當初那枚血蒼玉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他看着商之的雙眸,並不容他迴避。商之卻只能在他的目光下苦澀一笑,無言起身,轉入裡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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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華來軍營只爲一事,此事一了,心牽後方軍需調動,賀蘭柬身虛病弱能支撐的時刻不多,便當夜返回雲中。商之將他送出十里,嵋陽關口,慕容華讓車馬稍停,撩開車簾,伸手探向前方。商之驅馬靠近,將手遞給他。

慕容華用力握住商之的手掌,輕嘆道:“尚兒,你莫要怪我心狠,有些話賀蘭柬當日也對你提醒過,你既聽不進去,那隻能是到了如今這一刻。爲了雲中,爲了鮮卑,你無可逃避。爲人君者,你本就無兒女私情可言,只有家國大義。你……明白麼?”

“是。”商之脣微微一動,用盡全力,只吐出這一個字。

“萬事小心。”慕容華鬆開他的手,落下車簾。車輪輾過沙土,絕塵而去。

商之縱馬回營,頭頂蒼穹,馬踏荒原,漫野星河燦爛,他卻只覺前路霧障迷目,讓他無所歸路。而他此時自然也不知道,對諸事渾然不察的夭紹,與慕容華在午後聊過許久,這夜心情卻是不錯。

臨睡前夭紹再度在燈火下看了看慕容華留下的地圖和令箭,心滿意足地收起,正要起身去裡屋,卻見郗彥一身黑衣而出。

夭紹已想不起上次見他如此裝扮是什麼時候了,詫道:“你要去哪?”

“馮翊,”郗彥並不對她隱瞞行蹤,言道,“我三日便回,不用擔心。”

他去馮翊做什麼,夭紹不想也知,何況他穿了這身衣服,擺明是不速之行,忙道:“我與你同去。”

郗彥止住她道:“你做不慣樑上君子,去也只是連累我。我一人來回,反而行動便利自如。”

他指的自然是去年夜探湘東王府的事,夭紹想起那次境遇,無法辯駁,鬱悶之下只得順從,將他送到山腳,目望着他策騎疾馳消失在夜色中,才轉身對山間林木繁盛的陰翳處道:“宗叔。”

“郡主放心。”陰翳間有人嘆息。但見草尖微動,一道輕煙拔地而起,悄無聲息地追隨而去。

郗彥言而有信,第三日入夜時分便回到竹居。夭紹看着他一身煞氣而歸,身着的黑綾長袍色澤再濃,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氣。夭紹什麼也沒有多說,轉身燒了熱水,讓郗彥在清水暖霧中洗去了漫心肆生的殺戮。

次日傍晚,高陵有戰報傳到中軍,卻是日前馮翊守將暴斃而亡,把守高陵的狼跋和早已兵陳馮翊城外的拓拔軒前鋒營合兵一處,乘亂攻城,血戰兩日兩夜,奪下馮翊。

由此,將北軍拒在河東的防線便只剩一座潼關。

眼見前方斥候密報青、兗二州水軍已齊集至虎牢關,而石勒的軍隊卻在潼關外久攻不下,奪馮翊之計此時亦不可再用,郗彥日日下山忙着與商之、阮靳商討攻潰潼關對策,自對夭紹這些日子的舉動無法多顧。

直到一次夜間行事的時候,聽聞夭紹呻.吟中有些異常的痛呼,郗彥才覺出事有蹊蹺,燃了燈燭一看,卻見那本是雪玉一般的肌膚上遍佈青紫瘀痕,不由驚怒:“怎麼回事?”

夭紹目色有些迷離,怔了一刻才清醒過來,一時不勝羞赧,忙拉過棉被掩住身體,喃喃道:“我上山採藥磕的。”

“採藥?”郗彥雙目微微眯起,燭火映入他的眸底,將他的懷疑和惱意照得清清楚楚。

夭紹側過頭避開他的視線,艱難地道:“我……我和人打架。”

“打架?”郗彥皺眉,正滿心不解,卻不妨那女子唯恐他再追問下去竟滅了燭火主動糾纏上來,寸縷未着的柔軟身體緊緊貼上他的,紅脣在試探中觸碰他的面頰,又在他粗重的呼吸中移轉至他發燙雙脣,靈活的舌尖誘惑他肆意糾纏,將他全部的疑惑湮沒在她致命的溫柔中。

然而她終究忘記他的理智即便能迷亂一刻,卻也不可能在此事上放棄追根究底。次日她蒙着雙眼掠過正在操練廝殺的沙場時,再次被不長眼橫衝直撞的馬兒踢到,一時摔倒在地,掙扎着爬起之前,早有人長嘆着將她抱起,足尖輕點,越過千軍萬馬,回到竹居。

內室,郗彥幫夭紹抹完去瘀散,看着她滿面通紅地起身着衣,一言不發。她挪着腳步走到他面前,猶豫了片刻,還是實言相告:“我想去救大哥。”

郗彥神容不動,道:“然後呢?”

“然後?”夭紹抿了抿脣,只得對他說了商之教她練暗處應變的方法。

郗彥聽完卻頗有些哭笑不得:“尚讓你坐高旁聽,以心觀望沙場躁動,以此練就極靜的心神,這才能在暗處應對靈活,卻不是讓你耳目未聰,便在沙場亂闖一氣。”

“是。”她罕見謙遜地低着頭,虛心受教。

郗彥望着她,無可奈何地心軟於她滿面的羞愧和眸中的誠懇,攜了她到後山,尋到極爲清幽的山崖,領她站在岩石上,道:“尚的方法不適合尋常人去練,你太要強,越噪的境遇下越是心急。今後日日蒙着眼在此靜坐五個時辰,也能練就耳目慧敏。”

夭紹吃驚:“就這麼簡單?”

“簡單?”郗彥微微一笑,闔上雙眸,衣袂飄飛出去,手臂輕揚,指間便夾帶數片悄然飛落的枯葉,“等你做到這一步再說罷。”他揮了揮衣袖,枯葉流線般急速射出,落入繁密的林中。藏在枝椏間的無數飛鳥無辜地撲騰着雙翅飛出,在他減弱的力道中驚魂未定地四處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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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青、兗二州水軍已由河內溯流急進至河東,此後由濟河渡至分流渭水,不過數日之事。然前方斥候密報傳入鮮卑中軍,卻是青、兗水軍於首陽山下安營紮寨的消息。北軍水師半途下寨,司馬徽所擁諸州府兵於三崤山脈至函谷關連營百里,亦無兵動的跡象。商之和郗彥推測水師暫停西進,是因秋末西北風日緊,唯恐鮮卑軍火燒漫河,水軍到時無可避退,方纔停軍稍整於河東。而司馬徽則以潼關爲屏障,意圖將鮮卑軍牢牢拒於濟水以西,拖敵疲憊,以期後發。

雙方搏鬥心智,雖無烽火連天,卻另有烏雲摧城的陰鬱無底。

郗彥已連日未回竹居,夭紹在深山練武採藥,雖從不曾有意去探聽天下諸事變動,然沐宗每收到東朝來的一封密信,便總在閒談岔聊中將中原大勢清清楚楚地說給她聽。夭紹明白他這樣做的背後藏着誰的擔憂,亦明白謝氏於北朝的部署必然要由自己牽引而出——即便對諸事已心知肚明,她卻有意不露聲色,徒留沐宗日以繼夜地長嘆。

這晚入夜前,郗彥又差了離歌上山,說軍中事急不回,讓夭紹早早休息,不必再等他。

離歌傳完話便要離開,夭紹卻喚住他道:“稍等。”入室換了男裝,將郗彥換洗的衣服打成小包裹,又拿了這日午後做的幾份糕點,隨離歌一同下了山。

至中軍夜色已降,營帳間連綿篝火映透天際。深秋的寒風吹拂面龐,北方山野乾燥的空氣中溢滿粟米蒸熟的香氣,想來正是造飯的時刻。

此間本該兵歇馬乏全軍用膳,然夭紹和離歌剛入行轅,便見一支上千人的騎兵長喝着疾奔而出。泱泱鐵衣映照連營火束,寒甲湛光着實耀目,當頭的一位將軍英華滿面,無須任何令牌旗幟,兩旁士兵望之便無不避退數丈外,讓出一條任他馳騁無忌的大道來。

離歌亦拉着夭紹退至道旁,那將軍經過時,深看了夭紹一眼,又對離歌點了點頭,雙腿緊夾馬腹,踏卷一路煙塵飛縱而去。

待千人兵馬過去,激揚漫天的塵土這才淡散,夭紹落下掩住口鼻的衣袖,拍了拍衣袂上的灰塵。

近兩日中軍調動異常頻.繁,夭紹在山上早望得分明,因而並不以爲意,只是剛剛那將軍望過來的目光着實深刻,讓夭紹有些茫然,問離歌:“方纔何人?”

“是拓拔將軍。”

“拓拔軒?”夭紹了悟,原來是他。

彼此久聞大名卻從無一見,即便是那兩日與郗彥暫歇前鋒營,也沒有和他碰面的機會,卻不想今夜在中軍乍逢。只是剛纔他那一眼望過來卻並非僅僅是初逢的意外,似乎還有些許的冷淡和嫌惡——爲何如此,夭紹縱是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

離歌領着夭紹至帥帳前,剛要入內通傳,便被一名急匆匆趕來的偏將喚走。離歌臨行前道:“彥公子正與主公在裡間商事,郡主自行入內並無妨。”話雖如此,夭紹入帳前還是望了望四周守衛。那些人都是久隨商之身邊的貼身侍衛,對夭紹並不陌生,無一句問詢,掀開簾帳便請她入內。

豈料入帳后里間並無一人,明火燎昕,照着兩側諸多將座案几上或滿或剩的茶湯,便知軍中聚議剛剛散去。

夭紹尷尬地環顧左右,將攜來的包裹放在一旁,輕輕咳嗽一聲。

“誰?”裡帳傳來一人的低喝,不等她回答,又冷冷道,“出去!”

夭紹無措地站了一會兒,才道:“是我。”

裡帳那人沉默下來,片刻,輕聲道:“我就出來。”而後依稀聽得衣裳悉悉索索的聲音,夭紹未想他是在裡帳更衣,臉上一燒,正要出帳,鼻間卻聞到清苦濃郁的藥味,忍不住問:“你受傷了嗎?”

他又默然頃刻,才道:“無大礙。”

話音剛落,簾帳譁然微動,他驚訝轉頭,竟見那女子已走入裡帳,目光落在他後背未曾癒合的傷口上,怔然不動。商之側過身,手臂急急地要伸入衣袖時,不妨衣領上金鑲的襟針劃過傷口,血再次涌出,瞬間將雪白的裡衣染紅。

“這並不都是新傷了,爲何不治?”夭紹上前止住他穿衣的動作,面無一絲異色,“醫患之間還須迴避麼?你之前爲我治腿疾的時候,怎麼又不曾迴避?”

商之抿脣無言,仍從榻上取過外袍,罩在身上。夭紹無奈地看着他,從袖中取出素日練武備用的粗布,矇住雙目:“如此,你可自在些?”她將手伸到他面前,輕聲說:“把藥給我罷,後背那邊的傷口你夠不着。”

“夭紹……”商之皺眉,“不必了,我稍後讓軍醫來治。”

“你若肯讓軍醫來治就不會拖到今天了。但凡一個鮮卑人都把你當作無傷無痛的神,他們不記得你也是個凡身肉體,難道你自己也忘記了麼?”夭紹輕嘆一聲,問,“尚,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對我說過的話麼?”

商之怔了怔:“什麼?”

“你說,十指連心,而且又是這般地靈活慧巧,就此傷殘了豈不可惜?”夭紹柔聲勸道,“我當日不過小小指傷你卻如此說我,而今你擔系鮮卑一脈的榮辱存活,所有鮮卑族人都渴望你的庇佑,你卻爲何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不願軍心動搖,不願族人擔心,不願勞煩阿彥,我卻是個無所事事的閒人,你也不願勞煩我麼?”說到這,她頓了頓,微笑道:“就算讓我報答你當日治我蹆疾之恩也行。”

商之在她的話下無從拒絕,只得拾起榻側的藥瓶,遞給她:“有勞。”

他褪了上衣坐在她面前,任她蒙着雙目在他的傷處上下摸索。她以清水緩緩擦洗傷痕,而後在掌心灑下藥末,揉勻,輕輕覆蓋在傷處。

“紗布。”夭紹又伸手。

商之將裁剪好的紗布遞給她,夭紹指尖靈活柔軟,僅憑着方纔一眼的記憶不差分寸地將所有傷處包裹妥當。

商之穿上衣袍,笑了笑:“你近日耳目之聰練得不錯。”

“是,”夭紹得意,摘下眼上的粗布,“以後但凡換藥諸事,儘可來找我。我的醫術雖不比你和阿彥,但也是你們親自調教出來的,不同軍醫粗魯。”想想,又煞有其事地以醫者口吻叮囑:“切記養好舊傷,此外,我不希望你身上的傷再多一處。”

商之微笑道:“好。”

夭紹與他走到外帳,這才問:“阿彥怎麼不在這裡?”

商之道:“褚綏領了風雲騎已至中軍,阿彥現在右翼營中。”喚了一名侍衛入帳,對夭紹道:“讓他帶你去右翼營帳找阿彥罷。”

“那我就先走了,”夭紹拿過包裹,又將一半的糕點留下,“我做的,你別嫌棄。”

她一笑與侍衛離去,商之望着案上堆疊一處的糕點,拾起一塊,放入嘴中。松子裹蒸的糯米含着馥郁果香融化在舌尖,商之閉上眼眸,心中乍暖乍寒,舊事一幕幕掠過眼前,所有的溫馨卻在不可自抑的心冷中幻成千裡冰流,一絲絲地淌過周身血液,凝封所有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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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騎暫歇中軍右翼營,侍衛領着夭紹找到郗彥帳中時,阮靳正與他對着案上一張明黃帛書低聲密語。褚綏在下首用晚膳,大口嚼咽,吃相毫無,望見夭紹忙抹了抹嘴,起身行禮:“郡主。”

夭紹笑盈盈地受他一禮,擡手虛扶:“勞褚將軍多日奔波,辛苦了。”

“不敢。”褚綏低着頭,以外臣身份不敢多瞧夭紹一眼,亦不便在帳中久待,然心中着實惦記未用完的膳食,趁夭紹和郗彥說話的時候,伸手抓了兩個籠餅,告退出帳。

郗彥對夭紹的到來並不驚訝,只是道:“我待會還得去尚那兒,你今夜呆在這裡怕不方便。”

“我只是來看看你,稍後還回去。”夭紹將他換洗的衣服取出來,又將糕點裝在盤中,送到案上。

阮靳就着茶湯吃了一塊點心,對夭紹的手藝讚不絕口:“從不知道謝氏的女子還能下庖廚,且有這樣手藝。小夭,你回去也教教你阿姐。”

夭紹道:“我這是無聊才做的,阿姐是女子中的大丈夫,要執掌沈氏一門裡外諸事,只怕不會拘泥於針黹庖廚等瑣事。”

阮靳笑了笑,想起那女子肩上的擔當和無奈,面色一柔,不再言語。取過一支筆一卷空竹簡,將案上明黃帛書的文字在竹簡上抄錄一份。

夭紹跪坐案旁,探頭看了一眼帛書所寫,念道:“……身居高位,無力匡維內外,盛名冠世,卻無翼末之功,素以國無它釁,遂得相持彌年,雖有君臣之道,亦相羈縻而已,竊以幽冀諸州士衆資調,死不爲國家所用,時今稱兵犯闕,使神州陸沉,千里廢墟,國中人人可誅之逆賊爾。書發天下,州郡各整義兵,羅落境界,舉武揚威,並匡社稷,其得虔首者,封萬戶侯,賞錢五千萬。部曲偏裨將校諸吏降者,勿有所問。廣宜恩信,班揚符賞,佈告九州……”

“這……”夭紹吃驚地說,“鮮卑舉兵以尚爲首,爲何北朝竟將民心向背直指虔伯父?”

阮靳長嘆道:“這正是北朝君臣奸猾之處。”他寫完最後一行字,又道:“如今這道檄文已廣發天下,幽、冀已歸鮮卑所屬的郡縣不日將叛動頻.頻,且司馬豫的意圖並不僅僅是圍困慕容虔這麼簡單,我們必須早作準備。”吹乾竹簡上的墨汁,捲起,他起身看了二人一眼,“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去找尚。”

夭紹本是滿心柔情而來,如今也是興致毫無,看着郗彥道:“要不……我還是現在就回去吧。”

郗彥看出她的沮喪,微微一笑,將她抱入懷中溫存片刻,柔聲道:“等一切事定,我必帶着你周遊天下。”

夭紹笑道:“不求周遊天下,只求生死不離。你能答應我麼?”

“好,”郗彥摸摸她的發,低頭親吻她的額角,輕聲道,“我送你出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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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陷入僵持長達半月,且被司馬豫視爲扼據濟河的西岸重鎮馮翊已失,一意求速戰速決的北朝皇帝竟一反常態,累日未曾下達促戰急旨。此前商之等還不明白北朝君臣何所圖謀,但等聲討慕容虔的檄文一告天下,司馬豫心中所想在此間已然顯山露水。

如今對商之而言,潼關晚一日不破,便猶如當頭利劍下墜一寸,生死戰事上已難存一絲的僥倖。

十月初九,石勒強奪潼關再次兵敗的戰報傳入中軍,商之不再遲疑,決意集中鮮卑於渭水兩岸的所有兵力,親征潼關。出師的前一夜,郗彥與阮靳正在中軍帥帳與商之定奪圍困潼關戰策的細節,一時聽離歌在帳外求見,說有一封自馬邑的加急密報剛剛送達。

“馬邑?”阮靳聽到這兩個字,心中猛然一跳,忽起不詳的預感。

其實自幷州府兵由苻氏家將薊衡之統掌以來,雖切斷了鮮卑東西兩線的供給線,然飛鷹攜帶戰報飛越崇山峻嶺並無一分阻礙,且此前薊衡之率軍與慕容虔所部多數爭戰於並、冀兩州相連的太行山脈,慕容虔所有密報皆從信都而來,北方幽州地域最早收降,近月雖因司馬豫聲討檄文而頗有動亂,即便如此,東方戰線從無急遞密函從幽州以北傳來的時候。

可今夜的這封加急密報竟然是來自雁門關外的馬邑,阮靳當下料定,不管目前形勢如何,北方一旦起亂,其唯一所向只能是鮮卑大軍的後方所在——

雲中。

阮靳看向郗彥,見他站在戰圖前,方纔凝結在渭水沿岸的目光早已掉轉向北方,長眉微皺,面色冰冷,便知兩人此刻的擔憂如出一轍。

商之坐在帥案後,緩緩捲起面前的竹簡,喚入離歌:“進來罷。”

離歌入帳,將密報呈上,爲三人換上熱的茶湯後,悄無聲息地侯在一旁。密函在三人手中輪流傳過,卻不聞一人出聲,帳中的空氣一時幾近凝固。離歌忍不住擡頭偷覷三人的臉色,心中暗暗一驚,試探着低聲道:“主公,這密函……”

“傳拓拔將軍、段將軍速來中軍,有要事相商。”商之單手扶額,雙眸緊閉,自脣間發出的聲音低沉微啞,顯然是疲累至極。

“是。”離歌忙領命出帳,命侍衛飛馬奔馳前鋒營。

帳中,阮靳再一遍從頭細細看過密函所書,才垂手將那捲絹紙湊近燭火點燃。指間縈繞的烈焰映着他發白的面色,雙頰涌起異樣的紅潮。直到焰炙肌膚,阮靳才似回過神來,倒吸一口涼氣鬆開手指。

“難怪北軍連日兵馬不動,原來是暗渡陳倉,”阮靳幽然道,“幷州府兵今日既能北出雁門直奔馬邑,那太行沿脈戰場上拖住慕容虔大軍的必然另有其人。只是司馬徽麾下的雍州府兵何時悄然北渡濟水支援幷州——我們這邊竟無絲毫的消息。”

說到這,阮靳搖了搖頭,長嘆道:“不管怎麼說,確是一條釜底抽薪的好計。慕容虔爲奪幷州而將精銳兵力盡數調往冀州,北方幽州防守空虛,且各地因北朝檄文之故多有動亂,薊衡之如今抽身北進將毫無阻攔,劍指雲中不過朝夕之事。南柔然雖爲鮮卑盟友,長孫倫超怕也被剛與北朝稱臣的北柔然糾纏着脫不開身。”他輕彈衣袖,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帳中二人,慢悠悠道:“卻不知司馬豫身邊來了什麼高人,出得如此周全精妙卻又毒辣無比的連環策。”

此人是誰,帳中諸人都是心知肚明。

郗彥與商之皆是無言。商之緩緩睜開眼眸,緊抿的脣血色略無,燈燭下的那張面龐雪白如玉,卻無絲毫溫潤的流露,孤冷的眉目間寒鋒充盈,端然已是利劍出鞘的崢嶸凌厲。他望着燭火的紅焰,只想了一刻,便從案側拿了數道軍令函,落筆疾書。

郗彥繼續對着戰圖沉思,偶爾念光所動,也難免想起那日在江夏采衣樓,與蕭少卿論及北方戰事時的憂忡和艱難。至如今憂慮果然成真,雖爲各自的迫不得已,然而郗彥卻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是心甘情願,而他,卻是在左右爲難中無從抉擇,其間矛盾與痛苦,無人可以體會。

有一恩,則必有一報。有諸情,則必有徘徊。時至今日,雙方之間的爭鋒已無可逃避,只能面對。

心思落定,郗彥從地圖前轉身,言詞淡靜如常,說道:“幷州府軍已經北上,一旦突破馬邑、桑乾防線,雲中徒留老弱婦孺,後方無以言戰。而我們若全軍攻奪潼關,也必然引得司馬徽奮力抵抗,雙方兵力懸殊,又兼多線作戰,於鮮卑而言毫無勝算。即便如此,我們也無退路,只能放手一搏。”

“怎麼搏?”阮靳問,“如今是揮師回防,還是繼續攻打潼關?”

郗彥道:“回防與進攻皆不誤。多線同戰已經不可避免,若現在放棄攻打潼關回撤雲中,那司馬徽必定領大軍追趕,我們一旦從渭南撤離,之前所有的戰果將功虧一簣,涼、樑兩州不日淪陷,冀州慕容伯父那邊也將面臨北軍四面圍剿。所以潼關之戰不僅不能停,還需將計就計、全力以赴,如此才能拖住司馬徽的大軍。”

阮靳皺了皺眉:“如何將計就計?”

“大軍於潼關迷惑北軍主力,另有奇兵奔襲馬邑,”郗彥想了想,又道,“再者,司馬徽的雍州府兵既已有部分北調幷州,那麼潼關以東防線已弱,說不定能成爲我們的機遇。”

聽到這裡,阮靳忽微微一笑,看了眼商之,對郗彥道:“你卻忘了首陽山下橫陳濟河的青、兗水軍了,他們會坐視不顧?就算攻下潼關,東進的路上水、陸鐵甲依舊漫野,我們仍將寸步難行。”

郗彥慢慢道:“可惜手握青、兗諸軍背後的那人另有籌劃,北帝的圖謀再是天衣無縫,也是無可奈何。”

“裴行的確是個老狐狸,”阮靳思慮頃刻,起身問商之,“尚,當下情勢非同小可,你必須要籌劃好退路。”他頓了頓,才續道:“若有需要,我可爲你走一趟洛都。”

他去洛都是要求何人商之不問也知,頭也未擡,斷然拒絕:“不必。”

阮靳一怔,無可奈何地看向郗彥。郗彥淡淡一笑,先前還稍有清冷的神色此刻卻反而輕鬆寫意起來,坐在案側,執起茶盞飲了一口茶湯。

商之寫完所有軍令,這才起身離開帥案,走到戰圖前,望着濟河兩岸,鳳眸間一片無盡的幽涼。

“雲中雖兵力不多,但馬邑、桑乾防線有伐柯鎮守,薊臨之再是驍勇,伐柯也能抵擋一陣,爲我爭取北上回防的時間。我如今擔心的,是薊臨之揮師北上的意圖怕不僅僅是雲中。”

郗彥望着戰圖,瞭然:“你是擔心上郡?”

“是,”商之道,“上郡乃雲中糧草軍需運往前線的週轉之地,不得有失。薊臨之麾下的幷州軍北上途中只需稍繞河西進,便可沒有阻攔地直奔上郡,截斷我軍糧路。如今馬邑告急,我必須立即領兵馳援雲中,潼關交由拓拔軒與石勒攻奪,義桓兄爲軍師協佐。至於上郡——”商之轉身看着郗彥,“阿彥,恐還須你走一趟。”

郗彥點頭道:“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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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夜頒下各道軍令,翌日清晨,中軍拔營南下,在未曾亮透的天色下傾巢而出。一時間寒甲連城充斥渭北平原,掩映天際的飛鷹旗幟更迫得穹昊無光,二十萬大軍前後綿延百里,在彌天漫揚的煙塵中直奔渭水。而在此前星月仍懸西天的時候,商之已獨領一萬騎兵,於正處明昧交際的悄寂大地間踏河北上。一路馬不停蹄,奔馳七日七夜,終至雁門關外。

薊衡之攜幷州府兵八萬精銳,在三日前已經到達雁門,顧不得一刻的休憩,日日輪番強攻桑乾城池。伐柯滿城上下將士不足萬餘,卻憑着血肉之軀牢牢把守四處城門,任誰也難踏進一步。

商之遠觀戰火,並不迫近桑乾城,在西南山嶺的隱秘地帶下令安營駐紮,令全軍將士就地修整,無須操練,又讓飛鷹傳密信入桑乾城中,命伐柯消極抵抗,保持兵力,擇機退出桑乾。

伐柯接到密函雖震驚,卻也不敢違抗,與身旁謀士商量一二後備之策,自覺給入城的幷州兵留下無窮後患,纔在十八日傍晚與幷州軍再度火拼的時候,佯做城中軍需空潰,最終不敵幷州軍的車輪戰,讓其破開南城門,佔據桑乾城。

桑乾一破,馬邑將唾手可得,雲中更是指日能望。即便薊衡之素日行事再謹慎,但在潮水般涌入桑乾的幷州軍將士呼震四野的狂喜中也是失去了心中那最後一絲隱憂。

因爭戰整日,幷州軍入城後飢餓疲乏,四處生火造飯。酉時,薊衡之剛在官衙歇息下來,便有北面城門守軍來報火起。薊衡之只當是士兵造飯時不小心遺漏之火,起初並不在意,但等一刻後,東西兩城門相繼飛報失火。薊衡之這才覺出不妥,忙出府衙喚衆將上馬,四處一望,這才知塞外晚風已起,扶送滿城火光衝騰,烈焰連天,已燒得上下通紅。

在入城前桑乾百姓早逃得一個不剩,全城井水皆被堵塞,幷州軍無從救火,薊衡之只得率衆離城,往未曾起火的南門疾去。卻不料剛到南門前,城牆上猛起張揚紅焰,一時火滾煙飛,巨石滾落,全軍爭相而出,混亂中自相踐踏,死者橫城遍野。

如此折騰到半夜,薊衡之才收整殘軍,在桑乾城外的三十里處安營紮寨,一時不敢歇下,唯恐鮮卑軍後事無窮,等到雁門守軍出兩萬前來接應,薊衡之這才略放了心,暫且休息。

疲奔一日一夜,滿軍上下困頓不堪,因而一覺睡得極爲深沉。到了清晨正是全軍上下人事不省的時候,鮮卑軍卻已在裹蹄銜佩的戰馬引領下悄然殺透營中。哀嚎嘶喊驟然發生在耳邊,睡眼朦朧的幷州軍還未來得及體會利劍鎖喉的疼痛,便已一命嗚呼。幷州將士於此四萬人衆,幾乎被鮮卑軍殺得一個不留。薊衡之從夢中驚醒,在親衛及時的揹負下逃出人間煉獄,欲回雁門,然遙望關門內外烽煙飄搖,高懸城牆上金色飛鷹旗幟已令朝陽失色。薊衡之長嘆頓足,自覺愧對北帝與苻景略,想要拔劍自刎,長劍卻被親衛奪下。

親衛勸道:“將軍生死事小,幷州戰事事大,雁門已失,幷州卻不容再失。將軍要想想幷州的百姓,他們還在幷州等您回去。”

薊衡之掩面無聲,長久,方折劍插入土中,咬牙道:“不雪此辱誓不爲人!”領着殘軍數百,勒馬向南,往壽陽逃去。

這一戰的演變雖如最初的預算,但其中有些細節的順利推進讓商之也覺得意外,不需細想,便知伐柯身旁另有謀士。在伐柯來雁門見他時,二人行走在城牆上,望着塞外壯闊無垠的天地,商之狀似無意地問:“賀蘭族老病況如何?”

“這……”伐柯還有遲疑。

商之望他一眼,道:“他整日在你身邊,難道你還不知道?”

“主公——”伐柯一驚,忙跪地稟道,“主公雖不讓賀蘭族老再插手軍事,但此次桑乾之圍若非賀蘭族老在,我可能早守不住城池了。還望主公看在他此戰有功,勿加怪罪。”

“我沒有要怪罪他,”商之輕嘆了一聲,未再多說,只將隨身攜帶的藥瓶交給伐柯,“我本打算讓離歌送去雲中的,現在還是勞你帶給柬叔。”

“是,”伐柯伸手接過,“謝主公。”

商之又道:“經此一戰北方已定,讓他不必再多操心了。”

伐柯點頭,站起身,看一眼商之的面色,小心翼翼問道:“賀蘭族老的身體已日虛一日,我怕……”後面的話終難說盡,頓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主公不去看看他麼?”

“不去了,”商之轉過身,手撫城牆,緩緩道,“我與他再見之時,便是攻陷洛都之日。請他撐到那一天。”

“是。”伐柯體會着他這句話下的餘音,告辭退下。

商之又望了會北方,由雁門北去一日的路程便是雲中,暮晚夕陽下勾勒的海市蜃樓似乎正是雲中安平盛世的景象。他歸心似箭,此刻卻不能回。轉身要下城樓時,卻見離歌匆匆而來,遞上一封密函:“主公,河東聞喜的飛鴿傳書,似乎是裴氏來函。”

“裴氏?”商之皺眉,拆開密函閱過,面色驟冷,鳳眸中怒色充盈,令離歌不敢細望。

商之揉碎密函,問道:“風雲騎現在何處?”

離歌道:“彥公子已將圍攻上郡的幷州軍趕出濟水以東,現下怕已在汾西。”

“飛鷹急送密函,讓他速往河東,”商之折身下樓,跨上烈焰騎,看着面色茫然的離歌,冷冷補充最後一句,“夭紹現在聞喜。”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半章內容比較多,地名也多,參考地圖如下

本章桑乾解圍戰參考楚漢彭城之戰。

我知道大多看言情的朋友不是很喜歡看戰爭權謀之類的,事實上女性寫手一般在這兩方面的描寫都是弱項,我也一樣。但是《蒼壁書》既然架空在大歷史時代,我再勉強再沒底,也要儘量把這個故事的波瀾壯闊給烘托出來,這樣故事纔有立足的根基。或許寫得不夠精彩,但是我一直在盡力。

之前的章節裡少卿、郗彥都有了各自代表性的戰役,小尚雖然有白闕之戰和篇外裡面的雲中保衛戰,但都不合我意,這次以楚霸王最爲驚豔我的一次騎兵奔襲戰爲靈魂穿越,希望能給小尚一個男主定位的完身。毫無質疑,小尚是我最偏愛的男主。爲了他,爲了故事裡形形色色的人物,從寒色前三舊稿,到如今的《蒼壁書》一修再修,除卻大家看到的正文外,文件夾裡積存的廢稿真的有過百萬字了。

說實話,在我電腦裡此文的文件夾中一直有一個word是“暫停通知”,從這一版開始第二卷的時候它就存在了,期間我無數次想貼出來,名正言順地太監此文,尤其是在我斷更兩年的時候。但我最終沒有捨得。一是本文最開始有對各位“不V不坑”的諾言,二是,堅持了這麼久,輕言放棄的話不僅僅是對我過去一切努力的抹殺,文中所有的人物也都會因此而黯然無色——這是我無法接受的。

我愛這本書,從09年到現在,雖然寫得艱難,但它的確給了我許多的感動和特殊的經歷,它也見證了我這些年巨大的變化和重要的人生歷程。如今我希望我鼓足勇氣的復更能給這個故事一個完美的結局,而不是讓大家頓足扼腕的爛尾。

希望如今還留在文下的朋友們也和我一樣熱愛這本書和書裡所有的人物,到了這個階段,應該也沒有男主站隊和派系之分了吧:)謝謝大家的堅守和陪伴,以及對我並不那麼高明的講故事水平的寬宏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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