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告訴我,輪迴,究竟有多長。】
“誰可笑我便笑誰。”笑嘆聲如輕煙,下一瞬便隨風而去。
崖底居住着天地神物,盤旋而上的狂風吹亂了幾人的頭髮衣裳,鏡魂將懷裡的鏡靈獸抱得緊了些,不讓那大風吹到半點。
那般小心翼翼的姿態,恍若對待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祁洛靜靜看着這個長得和葉思凡一模一樣氣質卻截然不同的年輕男子,這般對待鏡靈,跟方纔他們聽到的對話可是相反,不禁若有所思,隨後又道:“芸芸衆生,三千世界,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天命輪迴這事,自然不是多麼上心的。”只是,男子那雙淡淡的瞳眸忍不住看向懸崖處,眼前似乎還能見到,白衣女子墜落的瞬間,極美,極美,卻是讓他的心,瞬間痛如刀割。
他以爲,沒了衛卿,沒了摩羅國,沒了天下之勢,他會走得更近一點,離那個人更近一點。
不再高高在上,不再遙不可及,不再夢裡思念。
原來,幾年的錯過,早已有別的身影留駐在她的心間,重要到讓她把一切看輕,也把一切義無反顧捨棄。
許是感受到身邊藍衫男子渾身散發出的凜冽和悲傷,鏡魂嘴角勾起,露出一個莫名的微笑,不在意天命輪迴?是麼?命運可真愛捉弄人啊。鏡魂沒有回答祁洛的話,卻是啓脣,吐聲如珠玉落盤,歌謠縹緲,不似凡音:
“青絲惹霜恨,隙中過駒空留憾。前塵孽,今生緣,不過陌世塵,何必糾結。”
紫鳳棲北梧,水中撈月不過無。江山謀,紅顏亂,丹心畫不成,徒結紛亂。
陌路成癡纏,鏡中看花花非花。執念生,紅塵嘆,本是聰明人,行事糊塗。
逍遙困紅塵,石中尋火寄此身。人間場,修羅世,過眼煙萬重,便道歸去。
滄海解無常,夢中渡劫獨彷徨。悲歡悟,浮生狂,不必苦輪迴,便是此生。”
歌謠聲聲,鏡魂那雙翡翠碧眸漸漸朦朧恍惚起來。
清殿初遇,是摩羅天算師的聖沐受禮,是天算師蒼羽的新生,也是他第十代鏡魂的再生。
看她苦學不倦,看她天賦異凜,她善良天真,看她高貴無塵,看她情竇初開,看她失望憤怒,看她決然灑脫……太多太多,他都不知該怎麼同那個白衣女子說,他們從一開始,就如同是一個人,他在她的界域裡,如同在她的心裡。她的喜怒悲歡,他都知道,他也會記得。
他只是有點不懂罷了。多少世輪迴了……他已不記得……或許,太多的記憶,有時候也會變成太沉重的負累。是啊,他也累了,或許,早就累了吧。若不是因爲和蒼羽的這一場相遇,他還要繼續累多久啊。
不是沒有見過執着之人,甦醒後不久,見過的那名馮氏女子,也是個輪迴之人吧。只是那人早已被執念矇蔽了雙眼,看不清,看不透,便註定最後,也只能是失去。
鏡魂擡手輕輕
撫了撫懷裡的鏡靈,心間嘆息:“我曾一直以爲你是最傻最天真的天算師,現在,我才懂得,你不是傻不是天真,是太執着,是太認真,是太情深。或許正是因爲此,命運也奈你不何。也或許,正是因爲此,纔有那麼多人甘願爲你生,爲你死,爲你落淚憂愁,爲你不顧一切痛不欲生。”
一曲悠悠的歌謠唱罷,祁洛靜默而立,沒有再說話,站在他身後的羅空,卻突然出聲道:“命運不該是天定的,它應該是被把握在每個人的手中。歌謠裡,有人活得太苦,並不是因爲命無常,而是太執着,看不清罷了。”
聽見這句倔強鏗鏘的話,鏡魂不由擡眼看他,這張年輕剛毅的臉龐,還不曾經過時間的殘酷雕琢,還不曾有過歲月俗塵的洗禮,鮮活,天真,卻又不乏穩重,聰慧,年輕人啊。
鏡魂微微一笑,看着羅空半晌,爾後才笑道:“那是因爲你在局外,而他們在局中。”
等何時你也陷入你的局中,那時你還會不會這麼想?倘若那時的你,還像現在的你這般,會朝着一個方向堅定不移,還記着自己今日的抱負今日的誓言,會忠於你身前的男子,永不背叛,哪怕他失勢落魄,哪怕他絕望頹廢,哪怕他違逆天命,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堅定得站在他的背後,就像是世間最安全堅硬的盾牌,那麼你也會……
鏡魂垂眸,不再看他,因爲一切都已被這雙碧眸看透,或許是十年,也或許是一生,也或許,這被看到的一切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改變了也說不定。天命或許是一定的,但是運道卻是無常。罷了,也不再聽他們二人再說什麼,再問什麼,鏡魂只是陷入自己的思緒。
過了許久,鏡魂才釋然一笑,看着羅空,目光溫和,低聲嘆息:“倘若你能始終如此,你也會如她,你也會如她……不枉這一生啊。”
人活一生,不管如何,總該有個堅持,顛沛流離,貧賤不移,不是茫茫然然,這一生就已足夠。
羅空不知,站在他的新主子身側的那個男子,奇異碧眼彎彎,容顏清雅無雙,這麼好看無害的男子,是怎樣一個存在。更不知他的命數,他所不以爲然的天命,被這個男子看了個通透。或許剛纔聽到摩羅天算師就足以讓他那個南疆最強大的父親生了貪念而殞命,那麼這個笑容溫柔的男子,或許能讓任何人都瘋狂吧。
永生,有多少凡人面對這個誘惑能心志堅定?
鏡魂笑笑,邁步走開,不再回頭。
世間最難測,不是天命,不是己運,而是人心。他活了多少世,還沒有那麼愚蠢,冒險去試探誰的人心是貪不貪。不確定的事,他一向不做。
羽,或許,經歷一番生死,你也會明白吧。
有些事,不要做,有些人心,不要去試。
看着男子懷抱一隻小獸靜靜離開,羅空忍不住提醒身前似是陷入沉思的男子,道:“主子,那個奇怪的人走了。”
祁洛似是剛剛回過神,
回過神看了他一眼,卻道:“走吧,我們也走吧。”
羅空聽到這一句,陡然睜大了眼,似是聽錯了一般,看了看男子身後的懸崖,忍不住問道:“主子,那摩羅天算師……”他還以爲,主子來到南疆,就是爲了得到方纔跳下無底淵取神物的絕色女子。
聽到這句,祁洛一雙極淡極淡的眸子定定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卻是問道:“你剛纔說了什麼?同那個綠眸人。”
羅空神色倏然帶了幾絲惶恐,還當自己方纔逾越了,打斷主子和那人的談話,立馬單膝跪下,低頭認罪道:“屬下知罪,下次並不會再犯這樣的錯了。還望殿下饒恕!”
殿下?祁洛啞然一笑,神色難辨,看着跪在自己腳下認錯的屬下,淡淡道:“我沒說你犯錯,你直說無妨,我想聽。”
羅空一愣,隨即回道:“屬下方纔聽了那歌謠,心中有一些感觸,忍不住便說出來了。‘命運不該是天定的,它應該是被把握在每個人的手中。歌謠裡,有人活得太苦,並不是因爲命無常,而是太執着,看不清罷了。’而那綠眸人回我說,‘那是因爲你在局外,他們在局中’僅僅如此。”
祁洛聽完,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空茫而又遼遠,似乎比那崖底的風都吹得人心荒涼。羅空忍不住擡眼,看着這個藍衫男子,天下最富盛名的西蜀王室,曾灑脫拋卻了皇位,閒散而居,而現在他就站在自己的前面,背光而立,一如神祗,卻笑得恍若鬼魅,癡狂,而又無比的,寂寞。
那一刻,心中似乎有什麼,變了。
一滴滴溼潤的液體從掌心滑落,祁洛卻似感覺不到了痛一般。看着前方,那綠眸人早已沒了身影,只剩下迷障林重重的樹影,幽暗死寂,聲音放輕了許多,悵然道:“陌路成癡纏,鏡中看花花非花。執念生,紅塵嘆,本是聰明人,行事糊塗。是在說我麼?”這話問得突然,不知問誰,跪在那裡的羅空不敢冒然出聲。
原來多年的彼岸遙望,在一個不相干的人看來,只是一場笑話,而他一個堂堂的王爺,竟成了別人口中的可笑之人。
下一刻,祁洛卻是突然彎下身子,伸手擡起了跪在地上男子的下巴,離得這麼近,看得這麼真,他已經多久沒這麼看過別人了,除了那個被他珍藏在心裡夢裡畫裡的人。這時,他纔看清了一身襤褸破衣的羅空意外得容貌清俊,並不似南疆男子膚黑矮小,反是挺拔精瘦,一雙有些狹長微挑的眼睛,黑眸異常深邃,這般與他對視,他竟然看不到一絲膽怯和退縮。
就是這雙美麗的眼睛……竟然比他還看得更深刻透徹麼?還不曾見過多少鮮血眼淚,還不曾經歷過多少殺戮殘酷……這雙眼睛,真的能陪他走到這場戲的落幕麼?
羅空被男子一雙看似柔軟白皙的手捏住了下巴,卻是絲毫掙脫不得,而後,卻是聽到了男子一句輕輕如低喃的話語:“想來,你母親,生前定是一個大美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