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的人對崔家褒貶不一,宮裡卻也開始人心不穩,只因靖帝的身體已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碰着這樣的事,被憤怒的百姓氣的一口氣背不過來,暈在了龍椅之上,經太醫急救,仍只能臥牀不起,便下旨由莊王,宰相及太子楚凌風暫代朝政。
崔思逸聽玩蕭默的稟報,只是沉吟着不語,煙娘那事的線索,似乎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無影蹤,並無頭緒,他當真也不想太過於關注,只覺得煙孃的事,北堂茗失蹤之事,都讓他覺得事情似乎還只是一個開始,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年,又或者幾十年,那個在煙娘背後的人,都會對崔家再次出手。
“皇上如今怎麼樣了?還是昏迷不醒麼?”越想心中越是煩躁,慕染已經被長卿帶回,然而,他的心卻不知煩躁了起來,真真切切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蕭默欲言又止,想了片刻,纔想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說法,“皇上已經醒了,但是,宮裡剛來了消息,皇上被御攆擡着,去了棲霧宮。”
崔思逸的眉一挑,慢慢轉過頭來看他一眼,忍不住低聲問道,“皇上,他當真去了那兒?”蕭默的臉色還是如平時那般的平靜,只是眼眸深處卻夾帶了一絲肅穆和謹慎,他並無言語,只是卻小心的點了點頭。
崔思逸長長的嘆了口氣,半擡了頭,默默的看向了天際,看來,這一晚,註定要是一個不眠夜啊。
棲霧宮位於皇宮最西側,是宮中最爲冷清之地,從安帝起,便被充作了冷宮,凡是有做錯了事的嬪妃,罪尚不及處死的,就被關在棲霧宮,永世不得再出。
二更的更鼓才敲響,靖帝雖然虛弱的睜不開眼,卻還是讓李英吩咐下去,來到了棲霧宮,他曾發下誓言,棲霧宮裡的那個女人,會是他不到黃泉不想見的人,然而,他癱軟在御攆自嘲的笑,自己,怕是已經撐不住了吧,那麼,也不算是違背了當年的誓言。
或許是知道靖帝的身子撐不了多久,李英使了眼色,擡攆的太監都是盡了最大努力朝着棲霧宮而去,心中擔憂之下,亦是帶了忐忑。
很快他們便是到了冷宮,然而,一到了棲霧宮的宮門,靖帝便揮手呵退了要攙扶自己進去的李英,李英雖有些不甘,但並不敢違抗,只能雙眼微紅的看着靖帝腳步蹣跚的走進了棲霧宮。
那沉重的宮門響起的那一個啞重之聲,不知爲何,卻讓他的心猛地一顫,好似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在不住的攪着他的心驚惶的跳動。
身體果然是不行了呢,靖帝蒼白的嘴角向上一翹,在那昏暗的窗戶上看到一個略顯清瘦的剪影,卻不知爲何,整個人都禁不住的愣在了當場,只剩下自己扶着院中的一株槐樹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窗戶上那個清減的身影晃了一晃,而他,卻依然如多年以前的那個少年,忍不住的心中的悸動,一步一步的朝着那扇緊隔着他和她的門走去。
“吱呀”的一聲輕響,屋外透着微涼的夜風頃刻間涌入,激盪的那微小的燭光搖曳,屋內穿着青藕色宮裝的婦人轉過頭來,微弱的燭光之下,她並不能很快的看見那個人的臉,然而,卻從他所穿黑色玄金龍袍上看出他的身份。
她顯然並未料到他會來,一時間只是怔怔的頓坐在座,慢慢的,那雙已經不復清明的眸,已經漸漸涌起一抹水霧。
然而,也
只是一個恍惚,女子就已是轉過頭去,口氣淡淡的,只能從裡面聽出些冷寒之意,“皇上一言九鼎,不是指天發誓,不到黃泉,再也不想見到荷洛麼?”說到這裡,她已經明顯的聽到男人越來越重的喘息,愕然的挑挑眉,這纔看清靖帝一臉痛苦的揪着胸口,整個身子已經順着門框慢慢的滑落下去。
“我楚靖卿對天發誓,若非黃泉,否則此生再不見裴荷洛,若違此誓,就叫我楚家王朝從此江山異姓……”多年前,這個男人發的毒誓似乎還在耳邊不住的提醒着她,一個對於他來說是殘酷,然而對她亦是矛盾殘忍的事實,這個男人,這個靖安王朝的九五之尊,已經一腳踏上了黃泉之路,所以,他纔會來到這棲霧宮。荷洛突然間已經有些嘲諷的踏前幾步,在他面前蹲下身來。
靖帝毫無神采的眼睛,在就着昏黃的燭光,看見那個依然美麗的女人緩緩蹲下身時似乎夜空下的星月那般璀璨,那三千青絲還是一如既往的那般柔亮,細細垂下來,似乎還能聞見一抹清香,他蒼白若紙的臉上突然之間浮起一個燦爛的笑容,讓人一時間,恍如驚夢。
“荷洛……”他微擡起手,想要伸手去觸碰她的臉,然而伸到一半,卻突然間重重的垂落,荷洛幾乎是半跪在他身前,只是那如夜般的髮絲遮住了她的臉,叫人看不清她面上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皇上還是老樣子。”她淡淡的開口,好似除了自己,周身的一切都毫無半分關係,眼前這個男人,幾乎也是。
靖帝猛地擡起頭來,慘敗的臉上奇異的涌起了一抹可疑的紅暈,他怔怔的注視着荷洛片刻,突然間,卻已是笑靨如花,半靠在門框上,低低的道,“荷洛,若我去了黃泉,一個人,會太過於孤單……”
似乎被眼前這個隨時都可能死去的男人反覆的態度搞的一懵,荷洛慢慢擡起頭來,隨着燭光的照耀,亦是露出她一臉的姣好來,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臉上刻下任何的痕跡,芙蓉面,柳如眉,紅脣嬌豔如昔,只是眸中的溫潤澄明不再,多的卻是一抹怨毒。“若是孤單,皇上大可以找人陪葬,那些個老臣怕是很樂意在黃泉再爲皇上的臣。”
她的口氣似乎過於怨憤過於譏諷,然而靖帝卻仍是溫如春風般,眼中夾雜着又恨又憐的情致,這個時候的他,似乎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不再是那個對她深恨在心,卻是恨不得骨血相溶的靖帝,他一手扶着胸口,無意識的,只覺得那裡面,什麼東西在慢慢的出現裂縫,出現碎末,然後再慢慢的消失,“那些個大臣太過於迂腐,朕怕在黃泉,他們還會煩的朕不得安生。”
口氣中多了些無奈,然而更多的卻是如孩子般的撒嬌,荷洛透着怨憎的水眸在這一剎那猛地一怔,沒有了怨恨包裹着的眼睛,其實很美,美的讓人想要忍不住輕吻。
“所以,朕想讓荷洛陪着朕……”靖帝面上突然間煥發出那樣絢麗的笑容,整張臉上,是荷洛不見了十幾年的笑,那個時候,爲了這個笑,她付出了所有,卻也失去了所有,亦是想要毀了他的所有,當她以爲,她成功的將他的笑容剝奪,卻不料,在今天,又再看到,她突然間像是預感到了什麼,美麗的眼睛裡泛出一抹驚惶,駭的倒退,卻不料一個不穩,人已是跌坐在了地上。
而下一刻,靖帝順勢,也倒在了她的身上。
“你,你要做什麼?”荷洛帶着驚慌,想要後退,然而,縱然是垂死之身,他的力量,還是讓她不能脫身。
“原諒我……過去不懂……”靖帝突然間說了什麼,她並沒有聽清,只是卻聽到了,那能讓她渾身止不住發抖輕顫的七個字,原諒我……過去不懂……
美麗的眼中,眼淚是關不了的閘撲哧哧落下,在地上暈開一朵朵眩迷的花,隨即,那兩片毫無血色的脣便緊緊的攫住了她的,溫柔繾綣的,透着幾分珍惜和一分複雜。
這一切,似乎都只發生了那麼一瞬,然而,她卻像是經歷了千年,有什麼苦澀的,冰涼的混合着鮮血腥味的液體被他一口一口用嘴度了過來,迷離的雙眼在怔怔間,瞥見他眼中的極深的愛意,然而愛有多深,恨便有多深,那樣糾結着愛恨的眼神,讓她臉上忽然間露出滿足的一笑,心臟猛然間似乎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揪了起來,一下下的撩撥,一下一下的撕扯着,原諒我,過去不懂,那麼,靖,你現在懂了嗎?
淚眼迷濛之中透着一絲惹人愛憐的嬌弱,然,不管是恨也好,愛也罷,他都不能再繼續,荷洛,“荷洛,我恨你……”嘶啞着,道出最後一句,她和他,卻像是兩個再難分開的連體嬰,無論今生還是來世,都不要再妄想分離。
荷洛的身子劇烈的震了震,然,卻終究是難抵擋住那鶴頂紅那巨大的毒性,嘴角一抹豔麗至極的血倏忽滑落,迷離的雙眼,卻只是發怔般的看着那面色蒼白的帝王,那嘴角,與她相仿的一抹血痕,驀然間,她像是滿足般的輕輕笑了起來,緩緩閉上了眼。
靖,從來你對我,我於你,都像是一陣風,不見你我來去的迷蹤,我們象兩個孩子般,只能用相互傷害的方法,才能讓彼此更近一步,只是若你早說一句,原諒你,過去不懂,我們,又何至於此……又何至於要承受這不到黃泉不相見的誓言……只是,那個人,她終究對他不起,縱然是靖你,亦是欠了他頗多,我們都還不起,所以不止你恨我,我也恨你,欲罷不能……
再也追不回往事,星月似乎都如夢般迷幻,從什麼時候起,我與你,相隔這麼近,卻似乎隔了海天那麼遠,停下來的那一刻,才知道你我的瞬間,就像是一場夢,一場夢,就算過去懂了又如何,那終究是一場夢,一場夢而已……
“皇上……”察覺不對的李英不顧一切的從外面衝了進來,卻只能面對兩具相抱已冷的屍體無聲痛哭,“皇上……”他猶豫良久,才終於喊出了一個被人遺忘了十幾年的稱呼,“洛太妃……”
同去棲霧宮的太監宮娥除了李英之外一個不留,太醫檢查之後,也只說靖帝是舊疾復發,藥石無靈,至於洛太妃,每每說到都三緘其口,楚凌風心中疑惑,但奈何李英捧出了靖帝遺旨,令他不能深究。
乙靖十九年,靖帝薨,依祖制,靖帝靈柩入葬靖陵。同年,罪婦洛太妃薨,太子依照靖帝遺旨,破例恩准洛太妃入葬皇陵,然而歷經兩朝的老臣拼力反對,卻說不出反對理由,太子多番查探無果,最後,卻是宰相連同楚家開國功臣之一的崔家支持,洛太妃才得以葬人皇陵。
太子尚在失去父皇的悲痛之中,誓要守孝三年才肯登基爲帝,然而終是抵不住朝臣輪番跪在清正殿苦苦相勸,終究在一年後登基,是爲風帝。此年,便爲炎風元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