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鄭衝,這位年輕的副書記原本也不是這般急性子,他老爺子原本就是蕭山縣的一把手,雖是靠那段歲月折騰起家,可老爺子骨子裡竟是傳統文人,喜好國學。鄭衝家學淵源,自明事以來,就被老爺子偷摸關在屋裡,進行傳統的儒家教育,明心見性,修身理氣幾乎就是必修課。是以,這鄭沖年紀輕輕,便在蕭山縣有了“冷人兒”的稱號。
可這冷人兒怎麼遇上薛向,就變了脾性了呢?要說也無怪鄭衝生變,實在是自打薛向到來,鄭衝瞧他就沒順眼過,只覺一夜之間,蕭山縣的所有重心都轉移到薛向這小子身上了,啥事兒都圍着他轉,再加上薛向這年齡,怎麼瞧,怎麼像是專門來打他鄭書記臉的。且今次的會議,鄭衝原本就沒打算來,他可不願給薛向捧場,他巴不得薛向徹底把蕭山縣折騰黃了纔好,還是衛齊名親自上門,再三做工作,鄭衝纔不情不願地來了。
誰成想一來,就見了這麼出拙劣的表演,薛某人一個接一個點名,臺下的衆人跟錄音機似地一遍接一遍重複,聽得原本就煩躁異常的鄭書記差點兒沒崩潰,強忍着聽了半晌,眼見着薛某人竟沒完沒了了起來,鄭衝哪裡還忍得住,立時就搶出聲來。
卻說鄭衝一聲問罷,下邊竟是一片齊整整的應“是”聲,繼而,又有舒氣聲傳來。原來這幫頭頭腦腦們全被薛向這問題弄怕了,弄怕的原因,倒不是這問題,叫人難以回答,而是站起來,也是隻有重複前面幾位的話。若是隻重複第二三遍,還可以厚着臉皮重複,可前邊已經七八個人都重複了。再站起來,就得重複第九、十……遍。那得是多尷尬啊,衆人倒是自問沒有薛縣長的厚臉皮。這會兒,見鄭衝終結了薛向的重複發問,衆人只覺心頭的一塊巨石放了下來,自然長舒一口氣。
待衆人應聲後,鄭衝竟衝薛向點下頭,風度翩翩地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薛縣長,打斷你了。不好意思啊,你接着發言。”
薛向笑道:“哪裡哪裡,是我得多謝鄭書記纔是,你看我這腦瓜子就是不轉圈,早知道就學鄭書記這般一問,豈不是大大地省事兒了。”
薛向哪裡是腦瓜子不轉圈,他故意這般重複發問,就是要讓底下的這些頭頭腦腦難堪,徹底打散這幫人的氣勢,和他請衛齊名等常委壓陣的目的差相彷彿。只不過一爲聚勢,一爲消勢,當然。這聚是聚己之勢,消是消彼方之勢。
這會兒,消勢的過程雖然被鄭衝打亂,薛向卻也不惱,接道:“聽了同志們的發言,我很高興,也很感慨,同志們的覺悟都很高嘛,我堅信有同志們的鼎力支持。咱們縣這次的財政危機,一定可以平安渡過。”一番毫無營養的感慨罷。話鋒陡然一轉:“不過,同志們的心意的我領了。這發下娶的錢,我是絕對不能要的,畢竟大家拿的都是該拿的錢,再說,又不是哪一家一戶的錢,都是單位要分發到下面各個同志的活命錢,我怎麼能扣留呢?更何況,新春佳節就要到了,不能給同志們發福利,我這個分管財政的副縣長已經很慚愧了,如果再拖欠了同志們的工資,那我這個副縣長可真該被戳脊梁骨了……”
薛向說得動情了,竟語帶哽咽,弄得滿場衆人不知道這位爺到底是個什麼主張,折騰來折騰去,組織了這麼大個陣仗,不就是瞅上了那筆被倒騰走的錢了麼?難不成這薛縣長今兒個開的真是表彰兼感謝大會?
全場諸人不知薛向賣得什麼關子,獨獨毛有財這知根知底的傢伙,在旁邊瞅見薛向這番表演,霎時間,從骨子裡打起了寒戰,心中驚歎,謊話說到這種張口就來、面不改色、催人淚下的程度,還是人麼?
薛向端的是好口才,片刻間,便將滿場的氣氛整得悽悽慘慘慼戚,終於,臺上的衛蘭看不下去了,娥眉微蹙,打斷道:“照我說這縣裡沒錢的事兒也不能全賴人家薛縣長,薛縣長沒來前兒,哪年不缺錢?哪天不缺錢?總不能因爲今天年關難過,就全賴他吧,再說,他發下去的錢,哪樁哪件不該撥款?看來這財政上的事兒,還得大夥兒一起想法子纔好。”
衛蘭話罷,全場的視線全打到這那風如滿月的秀臉上來,無不訝異這位在縣委特立高標、誰面子都不賣的姑奶奶,怎麼忽然幫襯起這小子來了,難不成女人天*心氾濫,被這小子的慘樣兒,給弄得不忍心了呢?更有心底陰暗如宋運通之者,死死盯住衛蘭那如秋月般的白皙臉龐,末了,又掃掃薛向的俊臉,心裡暗啐一聲,罵道,奶奶的,小白臉兒就是招人歡喜,招人疼,老子不止一次請這衛美人吃飯,可連tm個白眼都沒換回,這小白臉倒好,說得慘了點兒,小娘們兒就春心蕩漾,母愛氾濫……
“衛部長的話也不盡然吧,縣委和縣政府可沒誰把縣裡財政失調的責任,全推到薛縣長身上,畢竟縣裡財政不景氣,是客觀事實,的確怨不着初來乍到的薛縣長。但是,捋清財政的擔子是薛縣長自個兒擔起的,縣委和縣政府也給了最大的幫助,現如今,沒做出成績不說,還讓財政陷入了更大的惡化,若說薛縣長沒責任,恐怕也講不通吧。”
鄭衝這番話語氣的激烈程度,較之先前的指責不知嚴苛了多少。若說先前只是暗諷,那這會兒就是明刀明槍地砍殺了。聽得薛向也不住皺眉,實在不知道哪裡又招惹了這位鄭書記,擡眼看來,但見鄭衝白麪微酡,兩腮微聳,正氣鼓鼓地盯着不遠處的衛蘭。這下,薛向徹底迷糊了,暗忖,難不成事情與己無關,而是這二位有矛盾,衛部長贊成的,鄭書記就反對?
鄭衝來勢洶洶,一雙眸子死死凝在衛蘭的臉上,可這位成熟美婦竟是回了個白眼,壓根兒就不再接茬,抱着茶杯細品起來。鄭衝這蓄足力氣的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叫他分外難受,再看衛蘭嫺靜品茗,嬌花照水般的儀態,心下的憋屈忽地一下又全消了,滿是衛蘭身影的眼睛,卻是再挪不動分毫,自然更無暇顧念繼續打擊薛向了。
這邊鄭沖和衛蘭的脣槍舌劍剛開了個頭,便嘎然止住,那廂薛向演完了戲頭,終於露出了戲肉,他一拍話筒,衝臺下衆人道:“同志們,問題就是這麼個問題,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縣裡該發下去的錢,我就是砸鍋賣鐵,也絕對一分不欠,可眼下財政已經瀕臨崩潰,或許說已經崩潰了,不拿出個確實的主意來解決顯然不行。方纔,我真誠地懇求在場的同志們,就目前咱們面臨的嚴峻形勢,提出建議和批評,同志們說得也很好,給我的啓發很大,但是除了康定同志的意見外,終究沒有更好的主意。那現在怎麼辦呢,總不能咱們這個會開到最後沒個結果吧?”
話至此處,薛向停住,擡眼朝四周打量過去,卻見全場諸人表情各異,或嚴肅,或微喜,或莊重,或沉思,但更多的卻是麻木。薛向自然知道這麻木的由來,無非是再苦也苦不着這幫下屬機關的頭頭腦腦,再煩也煩的只是衛齊名和俞定中這等大佬,再多的責任,再多的板子打下來,也由他薛某人消受,人家卻是有麻木的本錢。
瞅見這幫人如此情狀,薛向心頭冷笑,忽又開了腔:“唉,看同志們的表情,是真的盡力了,算了,看來眼下要渡過難關,也只有指望這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薛向一聲喟嘆,話鋒陡轉,竟似又生出了生機,真個是全場大振,衛齊名和俞定中竟同聲喝出口來:“什麼辦法!”
這二位今天出席這莫名其妙的大會,就是指望聽到個準信兒,誰成想竟聽了無休止的廢話,若不是這二位涵養足夠,早摔袖而去。這會兒聽見薛向說出了什麼“不是辦法的辦法”,當真是有點喜出望外的意思。因爲相處有日,這二位也大約知道了薛老三的脾性,這絕對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傢伙。先不管這回,這小子要坑誰,至少一團漆黑的前路,總算現出了一縷曙光。
“唉,說辦法也夠嗆,只是說出來,怕同志們不理解,不支持……”
這廂,薛向還賣着關子,一邊面容枯槁的俞定中早爲財政這爛攤子急得住了院,這會兒哪裡還受得了,立時打斷道:“什麼支持不支持,只要能渡過難關,特殊問題特殊對待,任何人任何事兒都得爲大局讓道兒。”
薛向又衝臺下衆人道:“縣長說得在理,同志們,你們怎麼看,這事兒,歸根結底還要你們的支持,你們的表態。”
臺下的一衆頭頭腦腦實在不明白這位薛縣長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還把主意一個勁兒地朝自個兒身上打,先前,不是說退錢了麼,可你不要,這會兒,又來回的折騰,到底是在倒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