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連素日只顧玩樂的南京百姓都坐立不安了。
三月,大學士吳甡主張集兵措餉,向百姓徵糧。
四月,闖軍攻陷黃州。
五月,闖軍攻陷漢陽。
……
十月,闖軍攻陷西安。
十一月,闖軍攻陷榆林。
十二月,闖軍攻陷甘州……
這一年的生活水深火熱,不論是百姓還是朝廷官員,都過得舉步維艱。
這一年的新春,完全沒有喜慶氣氛,只剩盤旋在人們心頭對未知命運的惶恐不安。
春節過後,燕還再也沒有了來信。
就連莊庭宋和風尋等人都失去了他的聯繫。
侯方域再一次來到媚香樓的時候,蘭猗正坐在廂房的窗臺前,看着緩緩流淌的河水發呆。天氣仍舊很冷,空氣裡滿是潮溼的味道,夾雜着寒風撲面而來。她一襲白裘大衣,毛茸茸的衣領攏着小巧的臉蛋,看上去清麗無雙,卻又有些蒼白寂寥。
天色陰沉,似乎快要下雨了。
醉墨得到蘭猗允可後,把侯方域引進了廂房,並替他們輕輕關上房門。
在她湊齊銀子轉交給他後,他們已有近兩年未見。
侯方域沉默的瞧着女子略顯消瘦的面容,她依然是那麼沉靜,絕美的眼睛裡毫無波瀾,帶着客氣的防備與疏遠,淡聲請他隨意坐下,並親手給他倒了茶水。
“香君姑娘,我只是想來明月館看望貞娘,卻聽到她們談論說你也在媚香樓。”
男人有些落寞的笑了笑:“我還以爲你跟燕公子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呢。”
蘭猗轉過身來,目光不動聲色的打量着他,微微笑道:“現在外面都快鬧翻天了,兵荒馬亂的,我待在這裡反而更加安全。”
侯方域在文人名流中聽說過燕氏的名聲,也知道燕還是抗擊清兵的少年將領,或許他是怕照顧不到她,才把她一個人留在留都的吧。他看着女子平靜的面容,心頭有些酸澀,
低聲問道:“你過得好麼?”
蘭猗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
她的語氣那麼淡然,似乎早已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整個人如一潭死水那般活得毫無波瀾。她瞥眼看着男人的打扮,見他面上頗有風塵之色,好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不由問道:“你要回商丘了?”
“是,父親讓我沒什麼事的話,還是回家好。”
侯方域看着她,喃喃着回答道。他覺得自己胸口被什麼東西壓制住了,讓他快要窒息,卻又無法排解出來。
“希望你一路順利。”
蘭猗依然淡淡微笑着:“最近聽說飢餓的流民四處搶劫糧食,還犯下了很多殺人放火的大案,朝廷也無暇顧及了。人餓得慘了,是什麼都會幹得出來的。”
侯方域無言點了點頭。
他和她面對面坐在圓桌前,明明距離那麼近,卻似乎隔了一道巨大的溝壑,他觸不到她,她更不願意跨過來。
當年阮大鋮通過楊龍友借給侯方域的銀錢,已在蘭猗送去銀兩填補後慢慢全部還上。侯方域借遍了所有能借的朋友,還回了一趟商丘,求助於賢惠的妻子,妻子便毫不猶豫取出自己陪嫁裡的一張商鋪地契偷偷買了,這才勉強湊夠了數。縱然那商鋪並不是旺鋪,位置也不好,不太值錢。但畢竟是他丈母孃贈予妻子的孃家嫁妝,就這麼賣了實在肉痛。
可當侯方域還清這筆錢,並表示自己不願爲阮大鋮拉攏陳貞慧等復社名流後,阮大鋮非但沒有作罷,反而惡狠狠的質問他爲什麼還有能力償還得起銀子?侯方域因爲賭錢輸光了梳攏禮金,正羞愧難當,聽了這話忍不住與阮大鋮大吵一頓,完全撕破了臉面。
那時阮大鋮已通過楊龍友的關係得知李香君竟變賣了全部首飾、借遍銀子替侯方域還債,他憤怒難當,心想竟然一個妓女都看不起他,大感面子丟盡,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讓這個小賤人吃不了兜着走。可後來聽說她成了南京燕子府七少爺的人,又有莊府
的勢力關罩着,這筆賬便暫時放下不算。
侯方域有些遲疑的提醒了蘭猗這件事,又補充道:“那阮圓海可不是省油的燈,香君姑娘,你得千萬要小心。”
“謝謝侯公子好意,我會的。”
他們的交情也就僅止於此麼?
男人看着女子的面容,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對燕還嫉妒得要命,那個人佔據了這個女人所有的一切,她的身子,她的心,她的喜怒哀樂,一點都不曾剩下給他!
畢竟是曾走入了自己心底深處的女人,侯方域實在有些捨不得離去,忽然怔怔的問道:“香君,燕公子走了多久了……他還會回來麼?你要不要爲自己的未來好好打算一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帶你去我的商丘老家。”
他一口氣說道這裡,似乎怕她馬上拒絕似的,又馬不停蹄的補充道:“你放心,我妻子是個很體貼很賢惠的女子,她已經知道我爲了你做了這件大錯事,但絲毫沒有怪我,還讓我早點將你接回商丘去。我父親是個開明的人,只要我多求他幾天,他也一定會應允的……”
這番話還沒說完,就見女子眼神冷冷的看着他,彷彿冬日裡最寒冷的堅冰。
“侯公子,你的話我會當做沒聽到。”
“香君姑娘!”
侯方域急忙走到她面前,言辭懇切的說道:“我是真心實意對你的。這一輩子,你已經承了燕公子的情,而他遠歸未回,還不知有沒有命活着回來見你,你怎麼就如此固執?”
蘭猗站起身來,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迴應着他的請求:“我是燕還的女人,不管是這一輩子還是下一輩子,都只認他爲夫君。不論他是生是死,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的。侯公子,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多費脣舌,趁我還沒生氣之前,我們好聚好散吧。請。”
她的語氣那麼堅定,似乎不論怎麼旁人怎麼勸說都不會有絲毫動搖。
看來,這一輩子終究無緣。
他不是她的良人,她也不是他的知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