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思覺得她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到處是白花花的一片,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 白色的牀單, 白色的沙發。沙發上, 她熟悉的人坐着, 朝她看了過來, 嘴角的梨渦淺淺,“小入,過來呀。”
他的召喚, 他的笑容對她有着致命的誘惑,她想朝他奔去, 這才發現她躺在牀上, 渾身動彈不得, 她看着他逐漸消失變透明的身影,不禁着急喊叫了起來, “阿池——”
“阿思——”她聽到旁邊有個溫和的聲音喊着她,是沈珏,她聽出了沈珏的聲音,手慌亂中抓住一隻溫暖的手,“阿珏, 救救阿池, 救救阿池。”
沈珏看着病牀上, 臉色蒼白的人, 滿臉的焦急, 緊閉的眼睛都是淚水,聽着她口裡的聲聲“阿池。”心痛得無法抑制, 他輕輕地將她的手放好,轉身朝沙發上坐着的人道,“池墨,你還不過來?”
池墨頭上的傷已經經過處理,此時纏着紗布,他看向牀上的人,腦子裡依然是混亂的人和事。那個總是甜甜地叫着他“阿池”的女孩的臉與此時病牀上的人的臉重合了起來,父親自殺時慘烈的場面,父母激烈地爭吵時的聲音,全都混合了起來。他痛苦地抱着頭,怔怔地看着沈珏。
沈珏發覺了他的異樣,“池墨,你是不是頭痛?”說着低下頭去擦看他的傷勢。
池墨不答,站了起來,走到病牀邊,看着牀上那個昏迷了三天依然未醒的人。他俯下身,伸出手,輕輕地拭去她臉上的淚,“小入,你還不願醒過來麼?”
沈珏上來扶他,“池墨,你這樣會吵到她的,她剛動了手術,需要靜養,你的情況很不好,我先送你回病房。”說着,喊來門外的人。
門外,一衆人都在外等候。雲玲靠在沈林的肩膀上落淚,沈林將她抱進懷裡,安慰,“阿玲,思思會醒過來的。”
“阿姨,你和大伯回去休息一下,阿思已經度過危險期了,估計明天就能醒過來,您別難過了。”沈珏安慰雲玲。
姚嘉木看着失魂落魄的離去的池墨,通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看向裡面躺在牀上緊閉着眼睛,臉色蒼白的人,垂在兩側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很多年後,姚嘉木依然忘不了自己接到屬下打來的出事的電話,快速驅車親自去尋她,在洞穴內看到的那一幕。
那天,他趕到的時候,景區工作人員將受傷的人營救回岸邊的營地,卻是依然沒找到失蹤的那兩人。他當時爲景區的營救措施無作爲發了很大的火,硬是逼着景區幾個工作人員上了皮艇,去尋人。
在尋到這處洞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手電應急燈的照耀下,看到了洞穴裡那兩個相依偎着的兩人。他赤着上身,而她,僅着貼身的胸~衣,腿上綁着的衣服被血染得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洞穴內,任他這樣身無半點傷,衣着乾燥的人都覺得冷意滲人,何況是他們。
他喝退其他人,走過去,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她穿上。然後叫後面的人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池墨穿上,其中一件,他給她重新包紮了傷口。
當原先那溼透的布料自傷口上揭開時,她腿上的長條形的傷口使得他的手抖了下,他的心爲疼,那一刻差點停止了跳動。看向旁邊的依然昏迷着的池墨,她對他到底有着多深的愛,才這麼的不顧性命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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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謹晟的病房內,方瑜山、程幕蓉、方謹初、方謹棋和方澤堯都在,方瑜山臉色鐵青,朝着牀上躺着的方謹晟怒吼,“謹晟,你是越來越有膽子了,你知道你的身體是什麼狀況嗎?居然給那姓雲的丫頭輸血?你是爲小苡而報恩嗎?我都說了,我們家不會虧待她,是她自己拒絕我們的感謝的。若不是你命大,今天我還有可能再見到你嗎?”
“是啊,謹晟,你怎麼能拿你的性命開玩笑呢?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不爲自己,也要爲爸媽小澤他們考慮一下。”方謹棋責備道。
“住口!”一直未說話的程幕蓉低喝了一聲,眼瞪了女兒一眼。方謹棋看了母親難看的臉色,立馬噤聲。
程幕蓉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方謹晟,上前拉住他的手,“謹晟,你做的對,媽支持你。若不是經過這一出,我還不知道當初帶傷救小苡的是入思呢。多好的女孩啊,這樣的女孩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她失去生命呢?還好,最後,你們都沒事了。”
“幕蓉!謹晟爲了一個什麼關係都沒有的女孩差點送命,他這樣的身體狀況很有可能會影響他的仕途,你居然還誇他做的對?”方瑜山無法理解妻子的想法,語氣很重。
程幕蓉看了一眼丈夫,口氣是濃濃的失望,“方瑜山,你是越活越對不起你曾經是一位將軍的榮譽了,想當年,你隨着姜子炎司令打仗的時候,面對幾個被俘虜的小戰士,你毅然前往解救。那時的你,是那麼的珍惜每一條生命,不放棄每一條生命。怎麼到現在,你是如此地輕視別人的生命了呢?”
方瑜山聽及妻子提及當年的事情,一怔,說不出話來。
方謹晟看了眼臉色均都不愉的父母,再看看角落裡坐着的方澤堯,終於開了口,“爸、媽,你們別吵了,入思不是什麼關係都沒有的女孩,她是我的女兒,你們的孫女!”
病房內,因爲他的這一句,全都靜默了下來,程幕蓉最先反應過來,“謹晟,你說入思是當年那個孩子?”語氣中是驚訝、喜悅與欣慰。
“嗯。”方謹晟點頭。
“什麼?”方瑜山與方謹棋同時驚呼出聲,前者跌坐在沙發上,後者,喃喃自語,“不可能。”
方謹初的震驚也不亞於他們,想到他之前對她的非分之想,手緊緊地握成拳。
“爸,你說謊,你騙人的,小思怎麼可能是你的女兒。”方澤堯有些失神,似乎還處於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時的震驚中未回過神來。
方謹晟看向兒子痛苦的眉眼,“小澤,她真的是你的姐姐,同父異母的姐姐。”
“不可能,你騙我!”方澤堯拉開病房門,跑了出去。他聽聞入思出事,就立馬趕了過來,想着看完父親,再去見她,當時那份因爲即將見到她而滿心歡喜的心情,與擔心她的焦急混在一起的感覺,還歷歷在目,怎麼他的父親會說她是他的親姐姐呢?他覺得上天真是愛跟他開玩笑,這下,他連默默地喜歡她的資格也被沒收了。
他想起池墨,往池墨的病房奔去。病房裡,沈珏剛爲池墨做完檢查,待沈珏走後,方澤堯坐在池墨牀前的椅子上,低着頭,久久不說話。
“小澤,怎麼了?”池墨神情疲憊。
“哥,我爸說小思是我姐姐,怎麼可能,親姐姐,你說好不好笑?”方澤堯語無倫次。
“有什麼好笑,她爲何不能是你親姐姐?”池墨的聲音很平淡。
方澤堯吃驚地看向他,“哥,你知道?”
池墨沒回答,閉了眼,“小澤,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方澤堯看了看池墨疲憊的神色,站了許久,最終默默地轉身,帶上了房門。
池墨一閉眼,滿目卻都是入思的影子,十年前的,七年前的,四年前的,現在的,她的各種各樣的生動的,或喜或悲的表情。
蒼茫的海邊,那個渾身裹在衣服裡的人,解開頭巾後,對他嫣然一笑的人,在那三十多個日夜,帶給他十八年來從未體驗過的生活的真實與美妙。
依稀記得她臉上的表情有幾分低落地問,“你以後還會來這裡嗎?”而他答,“會啊,寒假就來。”這樣的承諾,終究他沒有兌現。可是她依然堅持着,從最南端追隨到了最北端,只因他在離開的那天給她的留言裡承諾的:“我在A大等着你。”
可他呢,迴應她的卻是因爲失憶後的冷漠,三年後重逢的一幕幕,活生生地扯痛了他的心。
她滿懷期望地從人羣裡擠到他跟前,額前的劉海叫汗水打溼,狼狽卻滿目希翼,“阿池,我是雲入思。”
她在雨天的下午,撐着傘,眉眼乖巧地,“師兄,我遮你過去吧。”然後一路小心翼翼地與他保持着距離。
她在清屏山上低頭仔細描繪那片逝去生命的落葉,那一瞬給他內心溫暖的感覺。
她死皮賴臉地約他,在食堂外等了他一個多小時,然後笑意盈盈,“方池墨,你終於來了。”
她在繪畫比賽時,當着所有的同學、評委,借畫對他表的真情——你在我眼裡眉間。
她在西遞時信賴地將自己交付與他。
她在發現他們是表兄妹時,選擇自己一個人承受着道德的煎熬。
她在百靈河不顧性命地救他,即使現在躺在病牀上昏迷不醒,依然牽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