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思上午考完最後一門出來的時候, 沈珏來電話告知她機票已經訂好了,是後天的飛機。她想着回家前應該多爭取時間與方池墨相處。於是,與室友道別, 往校門口走去, 自從參加了畢業典禮後, 方池墨便極少在學校出現, 他們見面的次數極少, 但是她知道他一直都在他的公寓趕圖紙。
她沒想到在方池墨的公寓樓下遇見了他的母親方謹棋,不,應該說是見到了正在等她的方謹棋。依然是這兩年的老生常談, 關於方池墨的出國深造。
入思一臉的爲難與無奈,“阿姨, 我有勸說過阿池, 但是他執意留在A市。”
方謹棋看着眼前臉色尚有幾分蒼白的女孩, 想起方澤苡的事情,口氣沒那麼的嚴厲, 反倒柔了幾分,“雲老師,我希望你能體諒我一個母親愛子心切的心情,池墨他不出國,很大原因是因爲你。”
“不, 阿姨, 我想您錯了, 阿池不出國,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父親, 他放不下他的父親。”入思很認真地說道。
“我很瞭解我的兒子,關於出國深造, 在他大二的時候就已經在計劃與努力了,只是後來認識了你,他纔打消了念頭。”
“阿姨,您這麼執意地認爲是因爲我的原因,可就算是因爲我,那也是阿池的選擇,他是成年人,他有自己的計劃與想法,我不能干涉他。”
“你只要離開他就行了。”
“那是不可能的,阿姨,除非阿池放棄了我!”
方謹棋看着眼前透出十足倔強的女孩,語氣也冷冽了起來,“雲老師,說句難聽的話,你和阿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明白嗎?”
又再次聽到同一人說同樣的話,入思看着眼前四十多歲仍保養得宜的女人,誠如她所說般,她與方池墨的身世背景確實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愛情是不分貴賤的。
與方池墨的母親不歡而散之後,她情緒低落地折回學校,方謹棋最後的那句:“就算池墨最終選擇與你結婚,我這個婆婆,甚至整個方家都不會承認你這個媳婦的!”
一段不被祝福的愛情,他們能堅持地走下去嗎?她忽然惶恐起來。
經過方謹棋的這一出,她的心思亂了起來。一路上,腦子裡全是兩人從剛認識到現在相處的點點滴滴以及方謹棋的句句凌厲的話語,腦子裡的筋便一根一根地,攪做一團。
雲玲的來電打斷了她的愁緒,而電話那端雲玲堅決的命令般的口氣更是令她措手不及,她震驚地問:“爲什麼?媽媽?”
電話那端沉默了良久,雲玲的聲音才徐徐傳來,帶着凌遲她心頭肉的痛楚:“思思,你不能與方池墨在一起!”
“爲什麼?媽媽?”她依舊重複地問。
“不爲什麼,媽媽說你不能與他在一起,就不能與他在一起。”
“媽媽,你知道我不會答應的。”她口氣堅決。
雲玲想到已經在她的生活裡消失了二十二年的人昨天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那個女人一如多年前那般的語氣,在電話裡冷冷地,“你好,我是方謹棋。”
方謹棋這三個字,自二十二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她的生活裡時起,便是不好的預兆。這些年,午夜夢迴,那三個字一出現,便是夢魘一場接着一場。
方謹棋顯然並未知道她的身份,或者說,這麼多年過去了,那段往事已教她遺忘。
方謹棋的來電單刀直入,讓她去勸說女兒離開方池墨,但是這個來電帶給她更爲震驚而痛苦的消息並不是這個。此時的她,內心猶如被刀剜,一刀一刀,鮮血淋漓,爲什麼自己年輕時作的虐,會報在女兒身上?
她苦苦勸說:“思思,你們不適合!”
“媽媽,你至少給我個理由。”她哭着哀求自己的母親。
“思思,你們留着相同的四分之一的血,他是你表哥,這個理由你滿意嗎?”雲玲的聲音變得空靈。
入思聞言一震,跌坐地上,“表兄妹?”
“是的,表兄妹”雲玲哭泣的聲音傳了過來,聽在入思耳裡,“表兄妹”這三個字以及母親的每一聲哭泣,都似把尖刀,戳入心裡,痛而窒息。
她曾經想過她與方池墨今後會遇到的種種阻撓,但這種阻撓僅僅是限於方家,方謹棋,限於他們身世背景的懸殊。從未想過有一天,阻擾他們一起走下去的居然是他們彼此,是他們身體裡流淌的無法改變的血液。
她那個自她來到這個世界,未見過任何一面的親生父親,從未盡過撫養她一分義務的親生父親,從未給過她一絲一毫父愛的父親,給他的女兒的唯一的關聯便是血緣,這種血緣讓她失去曾經擁有,最後無法企及的幸福。
“媽,你爲什麼不早說?”她想到她居然和她的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表哥身份的人相愛,乃至身體交付。她顧不了收斂情緒,朝着話筒那邊的母親吼了起來。她怎能不吼?他們剛在一起那會,她的母親在她面前誇讚方池墨是個好男孩,滿眼的贊成他們在一起。現在,居然告訴她,他們是表兄妹,他們的四分之一的血緣關係將他們的情感定在了道德淪喪的恥辱柱上!
“思思。”母親擔心地喚她。
“媽媽,就算是表兄妹那又怎麼樣?我愛他,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幾乎是竭斯底裡地吼了起來,從她身邊經過的人奇怪地看着這個坐在馬路邊淚流滿面,表情悲慼的女孩。她也不管別人怎麼駐足看她,只是拿着手機衝着電話吼,“我愛他,我愛他……”
雲玲聽得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心都碎了,抱着沈林,身子渾身顫抖,爲什麼報應不是在她身上,而是她女兒身上。她喃喃道:“思思,你父親——”
“我只有一個父親,那就是沈林,我沒有別的父親!!!!”她繼續吼着,情緒激動。
“思思——”雲玲悲痛欲絕,沈林回抱她,聲音含着悲痛,“阿玲,如果你不想失去思思,只能狠心一點,不能讓她的親生父親知道她的存在。況且他們兩個真的不合適。”沈林感嘆着天意弄人。
她聽了沈林的一席話,不得不狠心地逼迫女兒:“思思,在方池墨和我之間,你只能選擇一個!”
“不,媽媽,你們兩個我都要!”她淚眼模糊地擡頭看着周遭行色匆匆,偶有個別停下來關切地問她的人,她表情變得麻木,“媽媽,別逼我!”
命運總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無法掌控於心。
它在給了你一個華麗甜蜜的開場戲幕後,驟然給你演繹的卻是一場沉重的悲歡離合。
——————————————————————————————————————————
“媽媽,別逼我。”
“雲入思,你怎麼那麼殘忍?”
“你們是表兄妹,有着親近的血緣關係,你們是不倫之戀——”
室內,狹小的空間,牆上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窗前的書桌上,14寸的筆記本電腦處於待機狀態,散發着幽藍的光。扒着睡着了的女子,頭髮烏黑齊腰,在幽藍的燈光下,烏黑透亮中透着墨蘭的光。小巧的臉上,秀氣的眉微微蹙起,表情痛苦難耐,似是陷入噩夢般。
突然,一陣輕柔的鈴聲響起,打斷了女子的夢境,她驚醒過來,抓過旁邊的手機,按下接聽鍵。
“阿思——”沉穩的男聲,低柔地喚了她一聲,便沒再說話,寂靜的夜裡,只有對方輕微的呼吸通過電波清晰地傳達至她的耳膜。
“阿珏。”入思揉着些許痛的額頭,每週三的這個時刻,他都會過來或者打電話過來,將她從噩夢中喚醒。
“記得喝杯牛奶再睡,下週三我沒輪上值夜班,再去陪你。”沈珏叮嚀道。
“嗯。”收了線,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四年多了,四年間,她總是會做同一個夢,然後從夢中驚醒,周而復始。夢裡,方池墨對她竭斯底裡嘶吼的絕望的言辭,越發深刻地刻在心裡,任時間幻化爲那把鋒利的刀刃,颳得鮮血淋漓,除了在原有的傷痛的基礎上,新添一道道疤,覆蓋住原先那道,永不得磨滅。
她去洗了把臉,到廚房衝了杯牛奶,端回書桌前,繼續埋頭整理幻燈片。後天就要提案了,本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結果今天總部那邊反饋回信息稱她的助理許淮準備的彙報幻燈片不合格。
相對於園林景觀設計這行來說,所有的設計師均都認爲最主要的是拿出的方案,而並非是幻燈,實際,院內很多設計師都這般對待了。ZS院又是憑着國內國企龍頭老大的頭銜,因此,明顯地看輕了這一層工作。
雖然入思一直覺得提報時,能夠簡短概要地讓甲方領透整個園林景觀的設計理念,幻燈片無疑是最適合最恰當的、最直接的表達方式。一個出色的幻燈不僅能夠在提案上平添秋色,更是少卻了繁複的方案帶給甲方的繁瑣的感覺,畢竟,能夠參與提案的甲方高層的時間都是寶貴的。可是,這在整個總部,乃至各分院,重方案輕幻燈彙報已是不成文的作風。
這次總部那邊卻是較真了起來,聽設計室的姑娘的八卦,是因爲ZS院的分院H分院這邊新換了領導,新官上任三把火,難免會拿出些許顏色來的。入思搖搖頭,無奈地,親自上陣改起了幻燈。
眼睛看向檯燈旁邊的相框,相框裡,她懷抱着的男孩眉眼與她有着幾分相似,甚是乖巧可愛。她想起中午時母親打來的電話,小傢伙在那邊奶聲奶氣地說想她了,她擡手撫摸男孩的小臉,心想,等這個項目競標成功,便會有一陣子的空閒,屆時可以陪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