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來。(比奇)”孔雀俯身抓住葉天的右手,低聲吩咐,“不要動,不要躲,也不要叫,只當一切皆是幻覺。我不爲救你而救你,只爲莫邪。”葉天心底偷偷嘆了一聲:“莫邪!”他當然記得莫邪在自己掌心中寫下的“108”這個數字,那裡麪包含着極其特殊的意義。正因爲她寫下了數字,他纔會任由她捨命施救。“嘿,你肯幫手是最好的了,鬼知道葉天是怎麼搞的,一個多小時不見,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退後退後,小彩退後,看你孔雀姨大顯身手!”司空摘星立刻停手,拉着小彩退到一邊。
“嗡”地一聲,葉天身邊的空氣輕輕震動起來,似乎有一大蓬馬蜂正一起振翅飛起。在他的感覺中,孔雀那隻光滑微涼的手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數百條蠕動的蠶、紛亂的蟲、慌張的蟻、冰冷的蛇,一起沿着自己的右手、右臂遊走過來。那些蠶、蟲、蟻、蛇一路走,一路尋尋覓覓地吞吃着什麼。“它們……在吃什麼呢?是要吃掉我的身體嗎?它們就是孔雀豢養的蠱蟲嗎?”葉天能感受到各種蟲蟻的嘴、牙齒、觸角搔過自己汗毛的微癢,他想動,身體卻像被抽掉了筋絡一般,死死地貼住地面,連動動手指都別想。
“司空叔叔,葉叔叔會死嗎?”遠遠的,小彩牽着司空摘星的手問。司空摘星沒心沒肺地回答:“那可不一定,青龍是江湖上的大人物,輕易不出手,一出手神仙也擋不住。如果是他要剷除你葉叔叔,這傢伙就死定了。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你放心,我會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你爸爸手裡。”立刻,小彩壓抑不住的嗚咽聲從屋角響起來。葉天忍不住想開口大罵司空摘星幾句:“拿這些江湖生死的慘痛大事來嚇唬無辜的孩子做什麼?大人們做事,敢做敢當,小孩子是理解不了的,只會感到害怕。
司空摘星你只會在關鍵時刻亂攪,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可是,他說不出來,連喘氣都費勁,彷彿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永墜黑暗地獄之中。“孔雀是不會害我的,因爲她說是爲了莫邪救我……她的心復甦了嗎?重新變得柔軟了嗎?會不會因爲這種‘柔軟’而與段承德盡棄前嫌、化解恩怨並最終收回血咒,結束段家人的死亡噩夢……那該多好啊,小彩的性命就保住了,我對段承德的承諾也達成了……從港島至大理,從大理至瀘沽湖,一路上發生了太多事,就像這些爬到我身上的蟲蟻、蠶蛇一樣,把我全身的精力一點一點吞噬,直至空剩一副軀殼。
如果能結束血咒事件,也好讓我卸下一部分負擔,全力解救方純……”葉天的思想慢慢飄浮於空中,起初還能以殘存意識對抗、躲閃那些襲來的蟲蟻,到了最後,他覺得蟲蟻已經爬滿全身,後來的蟲蟻便一層層疊加上去,將自己變成了一個臃腫的“蟲球”。“在蠱的世界中,一切自有準則,凡人終其一生,都不能窺其全貌。所有的煉蠱師,只能敬畏它、仰慕它、尊崇它,而後從它的啓迪裡,獲得生命的力量。蠱,你們漢人的文字解讀爲‘皿中之蟲’,以爲看到的端午節‘蟲之戰’就是蠱的全部,那實在是錯得太遠了。
蠱,就是苗人的全部信仰所在,猶如太陽之於禾苗萬物。苗人生來羸弱,生存環境惡劣之極,如果沒有蠱的扶持,早就被其他民族滅掉了。我跟你說這些,是要你打消顧慮,完全放鬆,唯有如此,蠱蟲的力量才能深達你的內心,祛除你的隱憂。”孔雀喃喃嘟囔着,高一聲低一聲,漸漸匯成了一首深沉動聽的催眠曲。“我不要它們……進來,我也許只是累了,需要睡一陣。很快,我就能好起來……”葉天想發力抗拒,但蟲蟻的力量越來越大,幾乎要將他擡起來,挪移到別處去。
他隱約覺得,這種虛浮無力的沉迷似乎有些不妙。“沒有什麼要進入你的身體,那只是幻覺。只要你打開心靈防衛,就能體會到蠱之世界的無上樂趣。蠱,並非‘皿中之蟲’,而是一種人與蟲和諧相守、休慼與共的美妙境界。我保證,只要你享受過一次與蠱爲友的樂趣,就明白那種感受有多醇美,哪怕是世上最好的酒、最甜的糖、最膾炙人口的佳餚都無法相比……”孔雀輕聲笑起來,笑聲如銀鈴搖曳於風中,脆而美,清而輕,幾乎要令葉天失去抵抗。“嘁嘁嘁嘁、嘁嘁”,蟲鳴聲響起於葉天耳畔。
那聲音讓他聯想到二次海灣戰爭前一年的秋天,他與特遣隊的同袍們潛入巴格達郊區竊取軍事佈防圖的那次行動。蟲鳴代表的即時秋天,或許也代表着小蟲們“春生而秋死”的短暫生命歷程。人人只知道蟋蟀彈琴、紡織娘唱歌是在歌頌秋天的豐收,卻不去想它們是在爲死亡即將到來而哀鳴。“嘶嘶,嘶嘶嘶嘶”,那是小蛇吐信的聲音。葉天從不懼怕蛇類,在海豹突擊隊的野外生存訓練中,他曾單刀獵殺過沙漠響尾蛇和亞洲劇毒眼鏡王蛇,並在毒蛇高頻率出沒的環境中執行潛伏狙擊任務。
但是,此刻潛行於他身上的小蛇,卻彷彿具有某種人類的靈性,一邊探索遊走,一邊刻意尋找着他身體上怕癢、怕疼的薄弱之處。“在蠱的世界中,你才能深刻體會到幾千年來漢人們總要說‘苗女多情、苗鄉多美人’的真正原因,那就是蠱的神秘力量產生的效果。蠱,讓苗女們變得如磁鐵、如樹膠、如纏絲、如鐵環,牢牢地……牢牢地吸住男人……可惜莫邪並沒有做到……”孔雀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如同一個隔山隔水的歌者,漸行漸遠。葉天在心底苦笑:“我跟莫邪之間,根本就沒發生什麼,何苦把我纏繞進來?”中了青龍的催眠術已經是糟糕透頂的事,再被孔雀的蠱術纏上,他簡直苦惱得頭痛欲裂,真想大吼一聲,憤然撕裂這種春蠶厚繭般被纏繞、被包裹的憋悶困境。
“苗女下蠱惑人”的例子多不勝數,最經得起考究的一則如下:民國初年,湖北年輕人人齊某隨排幫深入苗疆砍竹放排,邂逅當地的一名美麗苗女,與其度過了一段兩情繾綣、緋側****的快活日子。幾個月後,排幫將要放排到下游去,齊某向苗女告別。苗女問他要走多久,齊某回答三個月必回。苗女千叮嚀萬囑咐三個月之內一定要趕回來,當時齊某對“三個月之期”並未在意,以爲是****之間臨別時戀戀不捨的情話,而且離開苗疆後,一路招花惹草,早把這種約定忘到腦後去了。
三個月時間過去,也就在兩人分開後的四個月零一天上,齊某大病,排幫的人帶他看遍了當地的醫生,都無法查出病因。後來,排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江湖問明瞭齊某與苗女私下相交的事,大驚失色,直到那苗女已經在齊某身上下了“勾魂奪命蠱”,馬上派人送他回苗疆,但只走到漵浦境內便客死他鄉。這些事例帶給人的教訓是,苗女自幼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天真單純不知世道人心的險惡,有時把男人虛情假意的海誓山盟當成掏心掏肺的真情真意。爲了保護自己,她們就會在情郎身上下蠱。
當然,這是一種“雙刃劍”般的賭博。賭贏了,兩情相悅,天長地久;賭輸了,男人死,女人也會孤老終生。孔雀不再說話,而是用沉鬱的鼻音哼唱着一首音節簡單、曲調哀傷的曲子,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山裡人坐在溪邊搗衣時的空洞回聲。“我的使命還沒完成,不能就這樣困死……”葉天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吃力地扭過頭,在房間裡搜索司空摘星的身影。司空摘星仍然站在房間一角,愣愣怔怔的,已經成了標準的旁觀者。“司空,不要光站在在那裡,難道你看不出我已經快完蛋了?你他奶奶的平時不是很聰明嗎?趕快救我……我救你那麼多次,該你回報一次了……”葉天喉嚨裡咕嚕了幾聲,想說的話,仍然被死死堵住,一個字都出不了口。
這種狀態,比最嚴重的夢魘還厲害,就像墜落深井中的溺水者,明明看見明月在天,卻費盡力氣也喊不來救命的幫手。恍惚間,他看到孔雀揮手:“帶小彩出去吧,我必須採取一些很特殊的苗疆巫醫治療方法,不適合小孩子觀看。”司空摘星毫不懷疑,立刻拉着小彩向外走。“司空,司空……”葉天的喉嚨像被棉花塞住了,連聲音一起截下,連連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眼睜睜看着兩個人走出去。然後,砰地一聲,門被帶上,這個房間一下子陷入了異常的死寂。
“看,蠱的世界中,只有下蠱者和受蠱者清楚即將會發生什麼,就像男女間的情事,或激昂或熾烈,或****或幽怨,別人無從知曉。你說莫邪與你無關,只是一個人在自說自話,除了莫邪,誰又能知道?”孔雀取出了一個粉紅色的心型小盒,只有拇指蓋大小。“拜託你搞清楚,我沒做任何對不起莫邪的事,我們直接沒有一點關係,根本牽扯不到男女之間的情事。你把她的死怨在我頭上,實在是找錯了對象。”葉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能開口說話,只是不能動彈。
對於孔雀“莫須有”的指責,他憤怒到想要哈哈大笑、嘿嘿冷笑,以示嘲諷。但是,他最終卻壓制住了即將爆發的情緒,試圖解開眼下遭遇的這個莫名死結。一切,都因爲莫邪寫下的那個數字“108”。“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名苗女都是山中精靈吸收日月之光華、歷經千百年修煉而來,就像山林草木中吐絲結網的蜘蛛兒。她們能來到這個世界上,費了太多力氣,擔了太多風險,幾萬只蛛兒之中,都不一定有一隻能修煉爲人。看”孔雀小心地掀開了小盒的蓋子。
盒子內部也是粉色的,盒底靜靜地伏着一隻僅有小指蓋那麼大的粉色蜘蛛。“我看到了,但這的確是個誤會。”葉天一邊迴應,一邊試探活動指尖。事實上,只要從指尖到肘彎這一段能從僵直麻痹中恢復過來,他就能發刀殺人,結束被孔雀蠱術控制的悲慘命運。從香港啓程前,義父空聞大師就再三叮囑過:“到雲南後,無論如何千萬不要招惹苗女,哪怕是自動送上門來投懷送抱的絕色豔姝,也不能動心。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色,一定要牢牢把持自己,不要墜入**的無底深淵之中。
許多前輩們的慘痛教訓已經清清楚楚地說明了這一點,苗人的思維方式與漢人迥異,越美的苗女,越是殺人不見血的陷阱。”葉天記住了義父的話,但像現在這種飛來橫禍,他又怎能避開?“這只是一個他奶奶的誤會!”他又重複了一遍,不知不覺地用上了司空摘星的口頭語。“看,你在看嗎?專心地看着它……”孔雀低聲說。葉天當然不肯上當,極力地移開眼神,望向別處。他希望司空摘星離開這個房間後能清醒過來,返回救人或者先到另一個房間內,看看青龍有沒有留下什麼可以追蹤的線索。
這時候,他最想念的一個人是方純,她的機警、智慧、勇敢、銳氣都是女孩子中少見的。唯有她,纔是自己的絕佳拍檔。“佔據你內心的那個人必須要死,把你的內心空出來,留給莫邪。”孔雀說。葉天努力平復心情,閉塞耳目,不受對方的控制。佔據他內心的是方純和白曉蝶,這一生都沒人能夠抹去。如果不是身處禁制之中,他倒願意見識一下孔雀怎樣能夠令自己“把內心空出來”。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後腦一涼,彷彿那裡打開了一扇天窗,所有思想意識都被孔雀清晰讀到。
“不看,怎麼知道我不能將那些舊有的記憶抹去?”孔雀低聲問。這句話,明顯是針對葉天的思想活動來的,因爲那種想法僅僅是“想法”,並沒有經過他的嘴用語言表達出來。“看看又怎麼樣?就算我看了,你也做不到。”葉天脫口而出。“對呀,看看又怎麼樣?”孔雀立即追着問。葉天想都不想,馬上回答:“給我看,我非要試試你怎麼能替換人腦中的記憶不可!”他的視線一轉,便落在那粉色的小蜘蛛身上。小蜘蛛的身體上除了普通節肢動物門、蛛形綱、蜘蛛目同類們應有的螯肢、須肢、步足外,並無任何異樣。
它的體型雖然小,但比起西薩摩爾羣島的超微型施展蜘蛛,仍然屬於正常範圍,不值得大驚小怪。要知道,有據可查的成年雄性施展蜘蛛,體長只有0.043釐米,還沒有印刷體文字中的句號那麼大。“這不過是一隻很普通的蜘蛛”葉天鬆了口氣。“是嗎?你再看看。”孔雀把小盒送得更近一下。葉天這才發現,蜘蛛的背部長着許多彎彎曲曲的黑色細紋。其中兩處,細紋竟然構成了繁體的“月老”二字。月老,是中國神話傳說中專管婚姻的神。沈復《浮生六記》中說:“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婚姻簿,童顏鶴髮,奔馳開非煙非霧中。
”在中國的俗語中,“月老”一詞,也是媒人的別稱。“月老?蜘蛛身上怎麼會有字?”葉天皺了皺眉,心裡又奇怪又好笑。“沒錯,它的名字就叫‘月老’,吐出的絲就叫‘赤繩’。唐代李復言《續幽怪錄》中記載,韋固年青時路過宋城,見一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裡在翻一本書。韋固問他是什麼書,他說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又問囊中是什麼東西,他說是赤繩,專門拴系夫婦兩人的腳。繫住之後,兩人就會有緣結爲夫妻。現在,只要用‘赤繩’將你和莫邪的腳拴住,你們就會千里有緣再度重逢……”孔雀在小盒邊緣彈了一下,小蜘蛛便從沉睡中甦醒,慢慢伸展着長足。
“可是,莫邪已經死了”葉天立刻反駁,他的思想已經不由自主地追隨着孔雀的話題,被後者操縱擺弄着。陡然間,他耳邊傳來了一陣清亮甜美、歡快跳躍的女子歌聲:“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相戀只盼長相守,奈何橋上等千年。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怕永世墮輪迴,只願世世長相戀。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羨西天樂無窮,只羨鴛鴦不羨仙……”歌聲來處無跡可尋,等他豎起耳朵,凝神諦聽時,歌詞依舊,歌者卻換了另一種沉鬱緩慢、如訴如泣的音調,令他一下子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的句子。“苗女多情,痛不忍別。漢人薄情寡義,豈不聞山中杜鵑正唱‘行不得也哥哥’?”孔雀的聲音加入進來。葉天唯有搖頭苦笑而已,如果將莫邪換成方純,或許他會忍不住深墜情網,可現在的情形,莫邪雖然表面上爲他而遭“牛頭馬面降”蠱蟲重創,並死於元氏兄妹手上。實際上,其中另有隱情,無關男女私情。歌聲響了一陣,漸漸隨風飄散,只剩嫋嫋不絕的餘音。恍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已然置身於一望無際的竹海,前後左右全都是碗口粗的綠色毛竹。
清風吹來,竹葉颯颯作響。他邁步向前去,在竹海正中,看見了一塊足足有十米見方的長條青石板。平坦的板面上,分別用紅、白、黑三種顏色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這是哪裡?”他全神貫注地警戒,務求在戰鬥打響時提前預判,避免受傷。“那是竹海,‘十世之塔’外的竹海,是苗疆蠱術的發源地,也是外人不得入內的禁地。在這裡,任何人都得卸下僞裝,向蠱之神祗頂禮膜拜。”孔雀低聲解釋。葉天並沒有跪拜的衝動,頃刻間明白這不過是孔雀藉助蠱術營造出來的幻境。
“那石頭上刻的是什麼?”他又問。孔雀接着回答:“那是有緣人在輪迴十世中的姓氏記載。”“那麼,只不過是你營造出來的幻覺吧?”葉天冷冷地笑了。竹林深處,忽然傳來青年男女繾綣時的呻吟聲,忽而在東,忽而在西,忽而在北,忽而在南,彷彿有幾十對男女正在藉着毛竹的遮掩盡情抒發着兒女私情。“幻聽、幻語、幻視一直都被醫學家們視爲異端,但那種感受是人類體內亙古存在的,是冥冥之中上天垂下的神諭。現在,我指給你一條路,走過去,你就能獲得新生,跨入一個嶄新的極樂世界,莫邪就在彼端等你……”孔雀在葉天耳邊低語着。
驀然之間,每一棵毛竹上都出現了孔雀的影子,每一個孔雀都單膝獨立、雙手合十於頭頂,指尖斜向右上。竹海深處,隱約傳來男女追逐的歡笑聲、禽鳥齊唱的嘰喳聲。“那條路在哪裡?那就是蠱術引誘着外行人一步步陷入泥潭絕境的黃泉之路嗎?”葉天不再接受任何****,只想看清孔雀的本來面目。“不是,蠱帶給人的,只是從心底渴望已久的東西,比如美女、****、極樂、忘憂。蠱,就是思想上的海洛因,令人的精神達到愉悅的極限。你已經累了,停下來休息一下,又何嘗不可?你已經爲別人做了那麼多,該是享受別人奉獻的時候了。
來,你要的就在這裡,跟我來,你將知道真正的愉悅是什麼。一旦嘗過,永不能忘……”葉天的精神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糊塗時,感覺毛竹上印着的孔雀身姿婆娑搖曳着,像一場宿醉初醒時的淺夢;清醒時,他又感覺前路竹海之內,除了陷阱,還是陷阱。“葉天。”莫邪從毛竹後轉出來,右手輕託着右腮,雙眼含情脈脈。“莫邪已經死了。”葉天低聲苦笑。從進入幻覺之初,他就明白孔雀的目的就是引他入彀,爲莫邪之死負責任。所以,他心底“莫邪已死”的概念非常深,是任何外力都無法改變的。
只不過,幻覺中的莫邪神情相貌,仍然與生前一模一樣。“她死了嗎?不,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永遠活在這裡,駐留在你心靈深處。想想看,她爲了你,甚至可以犧牲自我去消滅‘牛頭馬面降’。如果不是出於真愛,誰能做到?你能嗎?就算不是爲她,而是爲了別人,譬如爲了方純,你願不願意拋頭顱、灑熱血,甘心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對方的命?”孔雀的聲音又從竹海中飄飛而來。“我願意。”葉天立刻回答。如果是爲方純而死,他將毫不猶豫,死而無憾。“沒錯,莫邪已經死了,不要上當。
”方純從另一邊轉出來,同樣右手托腮。“方純?”葉天又驚又喜,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幾步。他與大竹直二進入山腹之前,並沒來得及跟方純說太多心裡話,因爲當時的情形根本不允許。到後來,事情越變越糟,他被困於大熔爐,而方純則被日本人裹挾北去,兩人的際遇都處於非常被動的逆勢之下。一靜下心來,他就會入神地思念她,恨不能一刀斬斷此地的羈絆,一步跨越時空阻隔,飛到她身邊去。大竹直二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必須到三星堆遺址那邊去解救她,如同騎着白馬的王子揮劍而來,解救被黑女巫囚禁在古堡中的公主一樣。
“是我,是我。”方純微笑着迴應,並展開雙臂,做出了熱烈歡迎、期待擁抱的姿勢。任何人在那種暗示下,都會快步走過去,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你好嗎?你還好嗎?”葉天顫聲問。“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方純的臉由晴轉陰,背靠毛竹,輕輕吟哦唐代杜甫的《佳人》詩句。葉天停步不前,靜靜聽着,直到方純吟完最後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那首詩寫於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亂時期,全篇詠歎一位空谷佳人的遭際,借他人之酒以澆胸中塊壘,抒發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
“你不在,我能好得了嗎?在這紛紛擾擾、潮起潮落的江湖浮浮沉沉,過得累了、膩了,不如攜手林下,兩杯酒,一壺茶,過一輩子與世無爭的山中歲月。”方純飄然轉身,走向竹海深處,只行了六七步,身體已經被錯落的毛竹遮住。“方純,不要往前走,不要去!”葉天驚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