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十九年八月十日,一道皇帝詔令下達,皇帝身邊的紅人李密親自往齊國公府宣旨。
太師、尚書令、齊國公高熲加食邑三百戶,賜御酒十壇。
“臣,謝聖恩。”
齊國公府內正廳裡,一身紫袍金魚袋的高熲跪謝聖恩。李密將聖旨交給高熲,拱手恭賀道,“恭喜老太師,聖眷隆厚。”
高熲捧過聖旨,親自將之供在堂上,然後轉身回來,對只有他孫子年紀的當今新皇面前大紅人李密微微笑道,“陛下厚恩,老夫實在感激,還勞煩法主回去覆命之時代老夫多向陛下感謝。”一面說,高熲一面道:“蒲山郡公如今深得陛下信任,事務繁忙,老夫一直想找個機會與蒲山郡公好好喝兩杯,今日正好藉此機會,還請蒲山公賞光啊。”
李密滿臉的笑容,答道,“能與太師一起喝酒,在下深感榮幸。只是,”他面露出難色,“只是身上還有公務,不瞞老太師,某一會還要去楊太傅府上走一趟。實在是不好意思,待下次,等太師有空之時,某親自做東,請太師到時賞光如何?”
雖然李密滿臉笑容,可高熲卻感覺的到這笑容裡的那些敷衍。高熲心中不快,臉也有點僵,最後哈哈一笑:“既然不便,那隻能抱憾了,下次,待下次≧蒲山公有機會了,我們一定得好好喝兩杯,今日就不再留蒲山公,不耽誤你的差事了。”說着,他似隨意的語氣又問了一句。“蒲山公一會去處道府上,是要宣旨賜賞嗎?”
“是啊。陛下對太師太傅都相當讚賞啊,這不。加太師食邑三百,又將懷荒新貢的御酒也賜了十壇給太傅,楊太傅那邊也是一樣,加三百戶食邑,賜新貢御酒十壇。”
又說了幾句,李密告辭,高熲一路親自送到大門外。
“關門!”待李密的馬車已經走遠,高熲的臉色立即冷了下來,再不見一絲笑容。他背起雙手。眉頭緊皺着一步步往回走,臉若冰霜,寒氣逼人。
高熲次子高弘德跟着後面,對着長街啐了一口,“呸,什麼玩意,真是給他幾分顏色,他還就開起染坊來了,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他小跑着追上父親。“大人留他喝酒那是看的起他,他竟然還拿捏起來,真是可惡。”
“閉上你的嘴,當心禍從口出。”高熲扭頭瞪了兒子一眼。
新得了皇帝恩賞。可高熲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並不是說他如今身份已經不在意那三百戶的食邑加封和那十壇御酒,賞賜雖少,可也還是聖恩隆重。高熲現在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就在昨天。皇帝調動北衙禁衛軍,十分高調的對長孫氏、竇氏、韋氏三族進行了抄滅。三族京中的府第皆被查封。所有的財產奴僕都被籍沒,京外的莊園地產商鋪等等。也已經有官員前往查封抄沒。長孫、竇氏兩族有一百多男丁被逮捕入獄。長孫氏還好些,留了長孫晟這一支保存,長孫晟依然保持了官階。而陳國公太傅府竇氏一族,哪怕是太長公主出面,也依然沒用,整個竇家轟然倒塌。最慘的還是韋家,韋孝寬、孝世康這二韋,兩個龐大的家族,原來大隋最頂尖的三大門閥,如今已經灰飛煙滅了。太上皇的女婿韋圓照公然抗旨,還持弓試圖攻擊天使,被北衙的羽林軍衛士直接攻入府中,所有韋氏成年男丁都被當場格殺,連一些稍大些的十四五歲的中男也都喪命,只留下了那些孩童婦孺。
三大高門,一朝而滅。
今天中午,長孫家和竇家和韋家加起來三百餘個被定爲謀逆大罪的男子,在菜市口明正典刑,在西京城無數百姓的圍觀見證下,被一個個的帶上去砍掉了腦袋。
而當時,高熲就在臺上,是此次的監斬官。
看着劊子手握着鬼頭大刀,將三百餘長孫氏、竇氏、韋氏男人一個接一個的砍下腦袋,在戰場上指揮着數十萬大軍,面對着慘烈撕殺都不曾眨過一下眼的高熲,卻不由的心亂了,驚悸了。這場對三族的覆滅,其實還是在他與楊素的主導下發生的。是他和楊素做出決定向皇帝請求誅除三族。
如今,昔日高高在上榮耀無比的三個豪門,已經覆沒,家族中優秀者盡被斬首,剩下的那些子弟也全被奪官除爵,連入仕的機會也沒有了,甚至連財產也沒能保住,除了一身布袍,只有遷到了邊疆後,才能得到每丁百畝的荒地可開墾。
他和楊素親手把竇、韋、長孫三族送上斷頭臺,然後現在皇帝就下旨賞賜他們二人,加封食邑,賜御酒。
兔死狐悲。
這次是竇、韋、長孫,下一次又會是哪個家族?
他執政近二十年,渤海高家也風光一時,可最終會有什麼樣的結局?看李密今天對他的那副拒之千里的態度,想必自己在皇帝心裡,也絕不會有什麼好評價。
“大人爲皇帝辦了這麼大一件事,除掉了竇韋長孫三家,皇帝也才賞賜區區三百食邑和十壇御酒,這也真是太小氣了些...”
“啪。”他話還沒說完,父親高熲已經是猛回身,一個大巴掌已經甩到了他的臉上,半邊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他立時有些懵了。
“孽子,蠢貨,不說話沒有人把你當啞巴,滾回自己院裡去,自今日起,沒有我的同意,不許再出家門半步,好好在家讀聖賢書,不許你再去跟那些勳貴子弟一起再花天酒地,胡作非爲,聽到沒有?”高熲喝聲怒道,他一發起火來,那當朝百官第一人的威勢立即壓的兒子高弘德噤若寒蟬。高熲搖了搖頭,失望的扭身離去,直接進了書房。把自己關在裡面,讓人不得打擾。
雖然已經年過花甲。可高熲依然有很敏銳的嗅覺。皇帝對竇韋長孫三家的雷霆手段,讓朝野都爲之震動。同時皇帝只對付了這三家,也讓原本一直都有些戰戰兢兢的京師各高門也鬆了一口氣。死道友不死貧道,雖然三族被滅,確實讓人心生感慨,可只要不涉及到自己就好了。現在皇帝點到即止,並沒有擴大清算的打算,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只是高熲並不會如這些人一樣,只是這麼天真。
既然今天皇帝能清洗了這三族,那一下次肯定也還會再找機會清除其它的豪門。說到底。皇帝並不是跟哪家有仇,而是累積幾朝的這關隴貴族們勢力太強了,強到讓皇帝忌憚,讓皇帝睡不着覺的地步。一有機會,皇帝肯定就要下重手清洗,除非等關隴集團被清洗到一個可被皇帝掌控的地步,不然這種清洗肯定不會結束。現在關鍵的就是,誰會成爲下一個倒黴鬼?
皇帝剛剛的賞賜,不但沒有讓高熲覺得自己脫離了危險。反而越發的覺得自己現在處境很危險。既然皇帝因爲覺得關隴貴族們勢力很強,一有機會就痛下狠手。那自己這個當了近二十年的宰相,如今更是加太師,而且還當了本朝從沒有人當過的尚書令。豈不也是皇帝的一個大威脅?
突然一瞬間,高熲覺得自己老了,缺失了當年那種敢舍敢拼的勇氣了。
特別是今天親自監斬了竇韋長孫三族幾百口人的死刑。親眼看着三個強大的家族轉眼間的灰飛煙滅,高熲確實萌生了退意。
也許是到了自己激流勇退的時候了。皇帝現在還沒有對付自己,但他肯定不能容忍自己一直佔據着朝中的首相之位。
做出這樣的決定真的很難。可這次不同於去年。去年他還想要再拼一把,再爭一次,可是現在,怎麼拼,如何爭?高熲真的迷茫了,新皇帝雖然年輕,可卻厲害的可怕,尤其是新皇不但跟高祖一樣很會用手腕,懂權衡,而且最關鍵的是他還能隨時玩硬的,有着那些完全由他一手建立起來的懷荒嫡系文武及兵馬,皇帝不耐煩玩手段的時候,就隨時可以來個霸上硬上弓,誰玩的過他,而面對着幾乎族滅這樣的危險,誰又玩的起。
起來紙,攤開,研墨。
高熲提起筆,上書乞骸骨,奏中直言自己年事已高,身體多病,因此特別請求皇帝能夠批准他的退休,好讓一把老骨頭能埋葬在家鄉。
寫着寫着,高熲越寫越順,心思也豁朗起來,他想明白了。別人想留下來陪新皇帝玩,那就隨他們,反正自己是不想再陪着新皇帝玩了,他玩不動也玩不起了。伴君如伴虎,他是真正感受到了這個詞的含義。韋圓照那是太上皇的女婿,可羽林軍依然敢一言不發就直接把他射殺,甚至根本沒有去請示一下上司,請示一下皇帝。竇家的太長公主如此尊貴,可也一樣保不了陳國公竇府中一個人。那些北衙衛士爲何敢如此,因爲他們有皇帝的授命。
自己現在請求致仕退休,想必正是新皇想要的結果。對於自己的識趣,想必到時新皇肯定會有所表示回報的,不求再多什麼榮耀,只求能夠功成身退,遠離如今這場越來越烈的大風暴,保全高家,讓自己也得一個善終,就已經知足了。
高熲甚至已經想好了,等得到批准退休後,就立即全家搬回蒲州老家去,遠遠的避開這一切。
高熲的乞骸骨奏章當天就送入宮中,易風瀏覽之後也是大爲意外。
奏表寫的很動人,但易風一時也摸不清高熲究竟是想以退爲進,還是真的有了退意,因爲今天三家之事而兔死狐悲萌生退意。不過不管如何,易風對於這道奏摺的出現,還是非常高興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別是宰相,首相這樣的重臣,易風更需要用自己的人。何況高熲還任着一個尚書令這樣的職務,高熲的本事是很強的,可出於安全考慮,讓一個宰相連續執政二十年,本就是一個相當愚蠢的做法。再者說了,易風有自己的施政理念,高熲與高祖楊堅君臣配合的很默契,但不一定能與易風配合的好。尤其是易風如今還想要重新調整三省。改變尚書省一家獨大,大權獨攬。而門下與內史兩省只能淪爲可有可無這樣的現狀。
不管怎麼說,高熲都不能繼續呆在中樞。所區別不同的。是最後高熲是被易風趕出去,還是他自動退出。如果是前一種,也許最後會弄的很難看,但如果高熲聰明的選擇後一種,則可能是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不過雖然易風巴不得馬上將高熲賜出朝去,此時還是得做足姿態,沒有批准高熲的退休請求。不但沒準,還得寫下一大段嘉獎稱讚以及挽留的話語,同時又讓擬旨下一道詔書。詔書中把高熲執政這些年來的功績總結一遍,最後說新皇和新朝廷都離不開他,又讓少府寺賞賜了一大批珍寶比高熲。
詔書當天夜裡就送到了高熲府上,皇帝當前另一紅人,魏徵親來宣旨。
這個時候,高府的人才知道太師居然上表要退休,無不驚訝萬分。待魏徵走後,高熲次子高德弘甚至興奮的對父親道,“大人這招以退爲進真的是妙。一封乞骸骨的表章上去,皇帝立即就下旨嘉獎慰撫,還賜下了這麼多的珍寶。”
高熲對這個兒子真的是失望透頂,他什麼也沒有說。回到了書房中。剛纔在接到詔書的剎那,他心裡真的又有一些動搖了。可是很快,他就已經清醒了過來。皇帝的詔書來的越快,讚賞的話越多。越發的說明皇帝是想讓他早點走人了。也罷,繼續再上表吧。
皇帝受禪要三辭而受。自己這個宰相退休,皇帝也同樣要照例三詔不肯然後許之的。這也算是皇帝對宰相的另一種榮耀了,離別之前,君臣之間的這一幕也是爲了做給天下人看的。
八月十五日,天子登基後的首個大朝日。
當天朝會上,易風正式冊封李麗儀爲皇后,冊封儀式隆重而繁縟。隨後,易風下詔冊封嬪妃。其中按制,皇后之下,冊封貴妃、淑妃、德妃、賢妃四皇妃,皆爲正二品。易風以高淺雪爲皇貴妃,以慕容薔薇爲皇淑妃,以元季瑤爲皇德妃,最後陳婤後來居上,超過了蕭素美等人,被冊封爲皇賢妃。蕭素美被冊封爲昭儀、宇文玉波冊封爲昭容、蠻月冊封爲昭媛、張出塵冊封爲修儀、青蓮爲修容、木蘭爲修媛,六人皆爲正三品婕妤。此外按禮皇帝后宮還有美人、才人、寶林、御女、采女等九十九人,婕妤也還有三人空缺,不過暫時全都空缺。
冊封儀式過後,高熲在朝堂上再次上奏,請求致仕歸鄉養老。朝廷百官還是第一次知道高熲要致仕,十分驚訝。楊素也忍不住扭頭去看高熲,卻看不見面色平靜的高熲究竟是如何想法。不過不出楊素預料,皇帝當庭拒絕了高熲的請求。這本是在楊素預料之中的事情,可真聽到皇帝拒絕後,楊素心裡還很是一番失落。
朝會結束後,易風讓御膳房宮中擺宴,賜宴百官,以及今日入宮前來拜見皇后的一衆外命婦。
待宴會結束,百官與命婦都散去後,易風回到了立政殿,今晚他是屬於皇后的,他應當陪新冊封的皇后一起。
立政殿裡重又佈置一新,太府寺與少府寺進呈的各種珍玩器物琳琅滿目,各種各樣的精美華麗之物,將立正殿裝扮一新,處處彰顯出皇后應有的尊貴與雍容。
“喜歡嗎?”易風指着這滿殿的華美珍貴之物,微笑着問素君。
“陛下賜給臣妾之物,沒有不喜歡的。”李麗儀今天格外的美麗,就如同新婚洞房之夜時的那般讓人讚歎。她向易風屈身行了一禮,然後直言不諱的道,“只是我朝自太祖立國之後,就向來崇尚節儉,節儉是美德,原來太皇太后住在這裡的時候,宮殿裡並沒有什麼珍奇之物,都很樸素。記得以前臣妾曾聽說過,開皇初年時,朝廷與突厥互市,有突厥商人出售一筐價值八百萬錢的明珠,有人勸太皇太后買下來。可是當時太皇太后說,這並不是我所需要的,如今邊境上胡人屢屢犯境擾邊,守邊將士們辛苦,不如拿這八百萬錢分賞給爲國戍邊的有功將士們。太皇太后節儉一生,當爲臣妾遵循謹記。陛下的心意臣妾已經收到,這些珍貴之物,請允許臣妾將它們轉賣。”
“轉賣?不必如此吧。”易風撫額。
“臣妾是這樣想的,就仿陛下以前在懷荒時做過的慈善募捐。臣妾把陛下賞賜的這些珍寶都拿出來,在京師舉行一場慈善善款募集拍賣會,邀請京師的諸豪門巨賈參加拍賣會,到時每件拍出去的拍品得到的錢款,用於購買福田,建立慈濟院,用福田的田租來收留年過五十,而又沒有依靠的鰥寡孤獨以及殘廢不能自養的人,提供飯食、衣物以及居所。臣妾打算先在京畿建一個慈濟院,等將來再建到天下各地去,讓所有沒有依靠的老人都能老有所依,老有所養。”
易風沒想到李麗儀居然還有如此大的計劃,而且這事情確實是極富正能量的。這些事情本來應當屬於政府的職能,不過眼下根本沒有這種社會福利,皇后有心要做這件事情,他還是很支持的。“這個計劃極好,我支全力持皇后,也許等皇后先總結出一些經驗來,到時朝廷或許能拔出款項把這個慈濟院項目納入朝廷工作之中,將之當成一件正式的仁政推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