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回頭,都看見那立在芊芊細柳下的柳兒,柳枝依舊綠,人已枯!那個清南村最美的少女,如這春日的暮色,已然走向黑夜。只是黑夜過後,明早人們還能迎來明媚的春光,她還有春天嗎?
青木也驚呆了,那個扯着自己衣袖,哭着想要嫁給他的柳兒咋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是應該打扮的花枝招展、養得細皮嫩肉,坐在家裡繡花麼?
柳兒慢慢地挪動腳步,小石頭急忙扶着她胳膊,狗蛋也在另一邊扶穩她,向着柳兒娘走過來。
柳兒娘看着搖搖晃晃的柳兒,心中大痛,對着小石頭大叫道:“誰叫你帶她來的?你小小年紀這麼狠心,想讓她死快些,是不?”
石頭娘急得也上前呵斥道:“石頭,你咋這麼不懂事?柳兒姐姐這個樣子,你扶她過來幹啥?”
趙三更是大怒,叉開巴掌就要打兒子,被李長亮一把攥住胳膊,他陰森森地說道:“來了也好。瞧瞧自家老子娘哥嫂都是啥樣人。”
小石頭低下頭,心裡也十分後悔。
他本沒想到要叫柳兒來的,不過是想到孫家跟孫金山報個信兒,再讓柳兒跟孫金山解釋清楚緣由,好把柳兒娘弄回去。可是孫金山不在家,柳兒正擔心她娘生事,發愁找不到人帶自己出去哩,就讓他扶自己過來親自勸娘回去。他想想這也是個主意,便又叫上了狗蛋,兩人各背了瘦的只剩幾兩肉的柳兒一程,到了這邊才放下她的。
不料這邊吵成一團,柳兒嫂子王氏的一番話更是讓她聽了個清楚。那真是心如死灰了。
柳兒抿着嘴脣,定定地瞧了她娘一眼,又瞧了哥嫂一眼,慢慢地說道:“娘,是我……是我自個求唐家休了我的。你咋能怪槐子、長亮他們哩?他們不揹我回來,我爬到半路……就該死了吧。你們不要吵,我也不能煩家裡幾天了;嫂子也不要擔心。小青山大的很,我不埋祖墳,埋哪都一樣。”
柳兒娘聽了。如同摘了心肝。抱着她大哭起來;孫鐵柱也紅了眼睛,狠狠地瞪了媳婦一眼。
周圍人都淌眼抹淚的,心思簡單的鄉里人,心傷之下埋怨地瞧着這一家子,覺得他們這麼對待被休回家的閨女實在是很過分,至於他們剛纔也不贊成柳兒被休回家的事,早忘光了。
李耕田見柳兒的情形實在不好,再說。堵在張家門口說這事也不像,就上前勸孫鐵柱趕緊將家裡人弄回去,還要幫柳兒請大夫瞧病。甭在這磨嘰了,不然再吵下去孫家臉上也不好看。
他還沒說話哩。就聽劉雲嵐驚叫道:“菊花,你這是咋了?娘,娘,菊花不好了哩!”
張家和鄭家的人一聽,呼啦啦涌向院門,張槐衝在最前,青木緊隨其後。槐子一把抱住不停滾淚的菊花,緊張地叫道:“菊花,你哪不舒坦了?莫哭莫哭,你跟我說,哪不舒坦了?”
緊跟在後面的何氏一迭聲叫道:“快抱回去。堵這問啥?”
楊氏也衝了過去,跑到門口見槐子已經抱着菊花進院了,她暫停住腳步,回頭兩眼噴火地對還在拉着柳兒哭的柳兒娘道:“柳兒娘,你今兒敢咒我菊花,她要是有個好歹,你兒媳婦也甭想生下孫子。長亮說的對,你們一家子都不是人,都是畜生,閨女都這樣了,還有心思上門跟人吵,還嫌棄她被人休回來。連閨女都不護的人,不是畜生是啥?”
說完蹬蹬地奔進院子。
鄭長河還不知菊花被咒的事,聞言大怒,想要大罵這婆娘,又擔心菊花,只得丟下一句話,也緊跟着衝進去了:“孫金山兒子老子都是孬種,連閨女也護不住。呸!要是我,直接跳河裡淹死算了——活着丟人。”
孫鐵柱頓時臉漲成豬肝色,緊握雙拳,渾身顫抖。
張大栓眼神刀子一樣射向柳兒娘,好半天才陰沉着臉跟了進去。
還有那跟菊花好的,如梅子,慌忙也要跟進去看望,到了門口又遲疑下來,回頭看向柳兒,心裡也擔心她,竟是愣在那,不知是進去還是出來——兩個朋友她都擔心哩!
小石頭和趙清早竄進去了。
衆人都被這一變故驚呆了,隨即哄地一聲跟炸了鍋似的議論起來,有罵孫家不是人的,有嘆柳兒可憐的,有同情擔心菊花的。
大夥琢磨着楊氏兩口子的話,都鄙視地看向孫鐵柱母子,又瞪向王氏。
王氏見大家都瞪她,孫鐵柱也死死地盯着她,她終於精神承受不住,哭喊道:“都瞧我幹啥?我又沒想趕她走,不過就是說了幾句實話。你們一個個都是假好心,裝好人,站着說話不腰疼,看旁人吃豆腐牙齒快,要是你們自己家閨女被休回來,還不知會咋樣哩?如今倒來說我。我跟婆婆不想她被休回來,也是爲了她好,你們摸着良心說實話,被休回家的閨女那日子是好容易過的麼?寡婦不像寡婦,人家咋看她?誰肯娶她?還自個要求夫家休了她,這不是讓人戳脊梁骨麼……”
“我娶她!”
暴雷似的一聲大喝打斷了王氏又快又脆的控訴,李長亮雙目圓睜,惡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大步走到柳兒面前立定,粗狂的臉頰緊繃,鄭重地問道:“柳兒,你可願意嫁我?”
孫柳兒聽着嫂子的哭訴,精神有些麻木,那些話語輕飄飄地從耳中鑽進去,彷彿不留痕跡地又消散。到最後,她只見嫂子的嘴巴一開一合,根本聽不見她在說啥,反倒有閒心想道,連菊花那樣的,也嫁了槐子哩,槐子對她很好,她和梅子都比我活得好,誰都比我活得好哩!
李長亮的暴喝驚醒了她,她呆呆地看着這個跟她哥哥一樣壯實粗糙的青年漢子走到她面前,然後問她願不願意嫁他。
人們再次被震住了,張大嘴巴瞧着這一幕,一時間再也發不出聲音——他們也不知該如何評價李長亮的這番舉動。
花婆子大驚,尖聲喊道:“不成。長亮你瘋了,她被休回家還沒一天,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你娶來幹啥?我不答應。他爹,你說說話呀!”
花婆子使勁地搖着李老大的胳膊,她知道這個小兒子不可能聽自己的話,慌忙推李老大上前說話,又跑去推李長明。
李長明抱着兒子,不贊同地瞧着弟弟,他並不嫌棄柳兒被休這一點,可是他娘說的對,柳兒這個樣子,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她沒幾天好活了,長亮無頭無腦的爲啥要娶她?這跟娶一個牌位回來有啥兩樣?難道要先辦喜事再辦喪事不成?
可是一來他曉得這個弟弟的脾氣——拿定主意的事,誰也甭想勸他回頭;二來,他也很同情柳兒,不好當她的面把她活不長這理由擺出來勸長亮,因此,他只能沉默着,心道,讓長亮自個拿主意吧,他不是小娃兒了,該曉得輕重。
李老大何嘗不知這個小兒子的脾氣——那是清南村第一個渾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待要不管,又不能不管——這可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哪能這樣隨口定下?娶的還是一個快死的人。
他咳嗽了一聲,上前想對李長亮說話,還沒開口哩,就聽李長亮冷冷地說道:“啥時候你們這麼關心我了?從小到大,你們就沒管過我的事,這會兒倒出頭管起來了,真是好笑。甭惹火了我不認爹孃,我可不管那些狗屁的規矩,鋪蓋一卷隨便往哪一鑽,管他李家孫家唐家。”
說完他依然轉頭面向柳兒,等她給個回答。
李老大一番話噎在喉嚨裡,半響才咕咚一聲和着吐沫吞了下去;花婆子更是嚇呆了——兒子要不認爹孃哩,往常那樣也沒說不認爹孃,如今爲了這個半死不活的柳兒,他要捲鋪蓋離家了麼?
李耕田本也想阻攔,可是一見李老大都討了個沒趣,他這個隔房的大伯說話怕是也不管用的,只得嘆息作罷。
李長明嘆了口氣,拉了拉孃的衣襟,小聲道:“讓長亮自個拿主意吧。”
花婆子淚眼婆娑地望着大兒子,癟嘴道:“可是……”可是啥她也說不下去了,曉得大兒子也是沒法子的。
她過了幾年像樣的日子,每天心裡着實爽快,就盼小兒子也能娶個好媳婦,過得跟大兒子家一樣纔好,誰料他竟然要娶個快死的人。本來就不好說親,再幹出這樣的癲狂事,往後誰肯將閨女嫁他?只怕有錢都不成哩。
柳兒將李家幾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又收回目光打量李長亮,這個混愣子,往常她都沒有正眼瞧過他,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今兒卻怒罵她家人,爲她抱不平。
她覺得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氣,微微一笑,對他說道:“長亮哥,多謝你還能看得起我。不過我沒幾天好活了,嫁你有啥用哩?折騰你一番,只怕連頓飯也不能做給你吃,我不能禍害你哩。”
李家的人聽了這話齊齊鬆了口氣,不免對柳兒感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