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河,亦稱海拉爾河,它是草原上難得一見的一條河流,位於幽州北部。
秦始皇建長城以抗北夷,榆河被劃到了長城以北,穿越大草原腰部,匯流於呼倫湖,貝爾湖,榆河流域歷來便是突厥人的遊牧地區,傍河而居着大小數十個部落,由於草原戰事,不少部落不得不舉族遷移至別處,以至水草豐饒的榆河流域變得荒涼無比。
榆河西部有一個不知名的小山谷,倚着榆河蜿蜒而上,山谷起伏連綿數裡。
馮仇刀領着五萬騎兵,便埋伏在這山谷之內。他們已經埋伏了整整一夜。
方錚給他的命令是掩護秦重撤退,斷掉默啜的追兵,馮仇刀現在要做的,便是等秦重的大隊人馬過來,放他們過去後,剩下的追兵便由他來料理了。
“馮將軍,若是秦將軍不從這條道上回撤怎麼辦?怎麼不是白等了麼?”一名副將實在耐不住枯燥的等待,湊到馮仇刀身邊輕聲道。
馮仇刀瞪了他一眼,道:“我與秦將軍早已約好,他回撤的路線必經此地,怎麼會白等?”
副將仰頭看了看天色,道:“可是……天快亮了啊,這山谷並不大,藏不下咱們五萬人馬,若真等到天亮,突厥人追來肯定一眼就能發現咱們的埋伏,咱們這支奇兵可就失了奇效了……”
馮仇刀也仰天望了望天,神情浮現幾分焦躁,此時天色雖仍是黑漆漆的一片,東方卻已隱隱現出一抹淡淡的魚肚白,過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副將說的沒錯,這座山谷用來埋伏實在不太理想,可草原上盡是一望無際的平地,唯有這個山谷還能勉強可做埋伏之用。
但是若等到天色大亮,這座山谷也基本失去了埋伏的意義,眼尖的一眼就能發現山谷內的動靜,五萬騎兵不是個小數目,人和戰馬加起來連綿數裡,找個藏身的地方並不容易。
埋伏的意思,當然要出其不意,在一個匪夷所思的時機和地點舉兵突襲而出,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潰敵人的意志和士氣,從而取得戰場的勝利。
可若是被敵人發現了自己佈置的埋伏,那就不叫埋伏了,只能叫明刀明槍的對陣。
馮仇刀不希望戰鬥變成這樣,明刀明槍勢必會造成己方更大的傷亡。
擡頭再次看了看天色,馮仇刀咬了咬牙,道:“再等一柱香的時間,如若秦將軍還沒來,我們就往前開拔,到前面去接應他。”
副將一楞,急道:“那這個山谷的埋伏……”
“放棄,天一亮,這個山谷便起不了任何作用,而且這裡地勢不平,不利騎兵衝鋒,反而會害了咱們。”馮仇刀面無表情的道。
爲將者,不但要有勇猛過人的武力,更重要的是必須審時度勢,清楚的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馮仇刀是個很合格的將領。
就在馮仇刀正待下令開拔時,前方遼闊無垠的草原上,隱約傳來了若有若無的馬蹄聲。
馮仇刀一楞,接着馬上將身子匍匐在地上,耳朵貼近地面,凝神分辨了一會兒,終於大喜道:“馬蹄聲!他們來了,人數不少……”
身邊的幾員將領頓時興奮起來,眼神熱切的盯着他,急不可待的等他下達作戰命令。
馮仇刀一臉冷肅,凜然道:“衆將聽令,一萬人向左,一萬人向右,埋伏于山谷兩側,人銜枚,馬裹蹄,不準發出聲音,違令者,斬!剩餘三萬人隨本將於谷外埋伏,待秦將軍兵馬通過後,以我中軍爲號,一齊殺出,都明白了嗎?”
衆將抱拳沉聲道:“遵令!”
……
秦重正領軍狂奔,這次殲滅柴夢山之戰,他率領的五萬人大獲全勝,全殲二萬餘人,當然,己方也受到了少許的傷亡,五萬人回撤的時候還剩四萬多。
可是他沒料到默啜的追兵來得如此之快,離開柴夢山大營還不到一柱香時間,他們便遇到了默啜大營派出的追兵,由達塔塔率領,黑壓壓的一片向他發起了衝鋒。
秦重謹記着自己的任務,沒有過多與達塔塔糾纏,而是帶着大軍掉頭往東撤去,可達塔塔的追兵在後面窮追不捨,似乎因爲柴夢山所部全軍覆沒,讓達塔塔感到了憤怒和焦躁,只有將秦重所部殺得潰不成軍,他纔有勇氣回去面對默啜可汗那沖天的怒火。
於是,兩路大軍在遼闊的草原上展開了追逐戰,雙方將士人數對等,可在戰力和士氣上,達塔塔的突厥大軍明顯要高出許多,秦重不敢輕捋其鋒,只能帶領大軍飛速後撤,任由達塔塔在後面一路追擊。
其中不少華朝將士在回撤途中被達塔塔前鋒的騎射兵所阻,飛速的奔跑中,一輪又一輪的箭雨漫天射出,落在隊伍後面的華朝將士很多被射下馬來,然後被突厥大軍如洪水般的雜亂馬蹄踩踐至死,狂奔途中,華朝將士又傷亡了數千人。
秦重騎在馬上,嘴脣都快咬得出血了,他落在隊伍後部,每一聲將士落馬時的慘叫,都如同刀子般割着他的心。
無數個瞬間,他都有一種命令大軍掉轉馬頭,與突厥人決一死戰的衝動。
可理智仍死死的剋制住了這股玉石俱焚的衝動。
他輸不起,方元帥也輸不起,更確切的說,整個華朝都輸不起。
他率領的這支四萬餘人的騎兵,是這次華朝北伐近一半的兵力,這支軍隊若就這樣與達塔塔拼個乾乾淨淨,以後怎麼辦?與默啜的決戰還怎麼打?
更何況,他早與馮仇刀有過約定,只有奔到前方的山谷,纔是真正與敵人交戰的最好時機,現在他只能逃跑,將敵人引到山谷裡去。
秦重逃得很痛苦,他不是方錚,逃跑對方錚來說,也許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逞英雄這種行爲在方錚看來是很愚蠢的,智商有問題的人才會這麼幹。
可秦重卻是名軍人,麾下將士不斷落馬的慘叫深深的揪着他的心,他只希望這段路能再短一些,胯下的戰馬能再快一些,早點趕到與馮仇刀約好的山谷中去。
東方漸漸露出一線曙光,秦重愈發着急,若等到天亮,敵人視線清晰,山谷中的埋伏一目瞭然,方元帥的一切佈置便全都白費了。
“將軍,前方有山谷,大約四五里左右!”一名策馬奔馳在前面的副將大聲道。
秦重聞言精神一振,急忙將伏在馬鞍上的身子挺直,放眼望去,前方不遠處,果然有一座山谷靜靜的矗立在那裡,黑暗中如同一頭擇人而嗜的猛獸,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殺機。
“將士們,加把勁,衝過前面的山谷,我們就安全了!”秦重興奮大喝道。
話音剛落,又聞幾聲慘叫,落在隊伍後面的幾名華朝將士被射下馬來。
秦重面容抽搐幾下,忽地狠狠鞭打着胯下的戰馬,馬兒吃痛,縱是長途奔跑整夜,馬嘴都泛出了白沫,卻仍然痛叫一聲,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身後達塔塔的大軍緊追不捨,離他們只有數百步,達塔塔似乎下定了決心,誓將秦重所部一舉擊潰。
華朝將士快馬加鞭,離山谷越來越近,秦重嘴角泛起了幾分冷酷的微笑。
眨眼間,華朝四萬餘騎兵便轟然馳進了山谷,很快便絕塵穿過。
“嗖!”
穿過山谷的瞬間,一支響箭從秦重的手中仰天射出,響箭帶着淒厲的尖嘯,聲震九宵。
“咚咚咚……”
幾乎在響箭射出的同時,山谷兩側忽然擂起了戰鼓,緊接着,山谷最盡頭的狹道內,出現了一支好整以暇的兵馬,這支兵馬很快打出了主將旗號,藉着黎明時微弱的亮光,依稀可見一個斗大的“馮”字,迎着晨風獵獵招展。
緊緊追擊秦重,剛剛進入山谷的達塔塔,在聽到戰鼓聲後,他的心猛然一沉,驚覺不妙。
“住馬!”達塔塔果斷下令:“後隊改前隊,掉頭後撤!”
分出心神打量了一下山谷的地勢,達塔塔的心愈發沉得厲害,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中計了!
“快撤!中埋伏了!”達塔塔揮舞着馬鞭,大聲叱呵身後的突厥大軍。
然而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山谷盡頭的狹道內,馮仇刀騎在馬上,冷冷看着前方百步遠的達塔塔在氣急敗壞的下達撤退命令,馮仇刀曬然一笑,垂在身側的右手忽然揚起,微微擺動了幾下,如同死神的召喚。
“放箭!”山谷兩側並不太高的山包上,兩名將領看到中軍令旗揮舞,立馬大聲下令道。
“唰!”
一片黑壓壓的箭雨,如同肆虐的蝗蟲一般,鋪天蓋地朝山谷內正驚惶掉轉馬頭撤退的突厥人身上射去。
遊牧民族有騎射,華朝當然也有,騎射兵在戰爭中發揮的作用是巨大的。一如此時的戰勢。
達塔塔只覺眼前一黑,擡頭望去,他駭然發現,兩側黑壓壓的箭雨朝他疾射而來,箭雨離他越來越近,眨眼間,他似乎看到箭尖那冰冷雪亮的鋒芒,毫不留情的劃破黎明的曙光,尖嘯着向他射來,這一刻,他所膜拜崇信的真神,似乎已離他而去……
……
“方元帥,你昨日帶着手下親軍,拆了老夫的轅門,還搶走不少拒馬,鐵蒺藜,杉木,甚至連老夫營前矗立的突厥帥旗都被你搬走了,老夫敢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可是在挑釁我們突厥部落麼?”默棘連一進方錚的帥帳,便憤怒的朝方錚責問道。
“這個……”方錚心虛的轉了轉眼珠,隨即乾笑道:“本帥大營還沒建好,尚缺很多材料,正好我昨天一看,我們缺的東西你們都有,所以嘛……咳咳,我就借來用一下,老默啊,你不會這麼小氣的,對吧?咱們是親如手足兄弟的盟軍啊……”
默棘連聞言氣得胸中一口血氣不停翻騰:“借來用一下?方元帥,你說得輕巧,你知不知道老夫的轅門被你們拆得七零八落,如同遭了敵襲似的,你的大營倒是建好了,老夫的大營怎麼辦?”
說着默棘連雪白的鬍鬚直顫抖,連語氣都彷彿帶着幾分哽咽:“……你太欺負人了!”
方錚萬分愧疚的看着他,細聲安慰道:“老默啊,事情過了就算了,我保證以後不再佔你便宜了……其實不過就拆了你轅門的幾根破木頭,也不算什麼大事嘛,你說對吧?”
默棘連怒了,哆哆嗦嗦指着方錚道:“不算什麼大事?好,不算什麼大事,方元帥,你率北伐軍來草原馳援老夫,老夫感激不盡,可是你算過沒有,自從你們大軍到草原的那一天起,到現在你一共幹過多少件缺德的事兒了?”
“缺……缺德事兒?”方錚傻眼了,望着默棘連激動的老臉,茫然道:“我怎麼會幹缺德事呢?國師啊,你是不是記錯了?”
默棘連忍住吐血的衝動,開始掰着手指一件件數落方錚的罪狀:“你率大軍來草原的第一天,便帶着兩千親軍來我大營蹭吃蹭喝,把老夫所剩不多的餘糧吃得愈發少了,我草原人待客熱情,自是無甚話說,可是第二天……你,你居然帶着兩千親軍,又厚着臉皮來了……”
方錚擦汗,陪笑:“……”
溫森捂臉,羞於見人……
“你帶着親軍來我大營吃完喝完還不說,臨走的時候竟然……”默棘連仰頭望天,一臉悲憤:“……竟然把我突厥最偉大最尊貴的小可汗的……小雞雞彈得紅腫幾日,差點把他變成了太監……”
方錚汗如雨下,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繼續擦汗,陪笑:“……”
溫森繼續捂臉,羞於見人……
“爲了你我兩國盟軍精誠團結計,這些事老夫只當吃了個悶虧,再也不提……可你昨日卻借我軍糧草將絕之事,趁火打劫,妄圖敲詐老夫金銀珠寶,被老夫拒絕後,竟然將我突厥大營的轅門拆了,搬走大量拒馬,蒺藜,杉木,甚至連我突厥大營前的旗杆都被你砍倒搬走……你,你此舉形同土匪,哪像個統帥萬軍的元帥?簡直令人髮指!”
面對默棘連的聲聲指責,方錚的腦袋越垂越低,最後竟恨不得將腦袋埋在褲襠裡,他的面容也難得的浮起了幾分羞愧內疚的紅色,可謂千古奇觀。
溫森咂摸咂摸嘴,湊在方錚耳邊輕聲道:“呃……元帥,屬下頭一次覺得,突厥民族竟是如此的苦難深重……”
“就是!”默棘連大點其頭,一副悲憤欲絕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