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忽然好後悔,不應該帶阿黃來,應該從雞籠裡裡捉只雞來。
朱顏越想越害怕,她一聲一聲地執着呼喚那隻好似到了快活鄉樂不思主的黃狗,心裡的恐懼鋪天蓋地壓來。她正準備草草結束這場不是時候的出恭,牛欄裡傳來一個嚇得她幾欲停止呼吸的聲音,懶洋洋地:“你不用怕,我在這裡等你。”
朱顏的心跳頓時漏掉了幾拍,牙齒抖得咯咯響,她顫抖着聲音問:“你,你是誰?”
“是我,莫小巖。”來給他家剛生了牛崽子的黃牛喂草料的莫小巖在黑暗中沒好氣地回答。
“莫小巖?你大半夜地怎麼在這裡?”朱顏睜大眼睛,在一團一團的黑色中仔細地找莫小巖。
“你上茅廁怎麼這麼多話?再囉嗦,我可就走了!”莫小巖向來是這樣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朱顏乖乖閉了嘴,過一會兒又怯怯地對着莫小巖站的方向說:“你,你可不可以稍微站遠點,你站在這裡我上不出來-----”
莫小巖鼻子裡面悶哼一聲,抱着裝草料的簸箕走到進山的路口遠遠地坐下。
朱顏聽他在那輕輕地吹口哨,好聽極了,問他:“你吹的是什麼呀?誰教你的?”
莫小巖沒有回答她,繼續在夜風中輕輕吹他的口哨。那哨聲悲惋地像是誰在這裡輕輕地禱告,又像是誰在訴說一個古老的傳說。
討厭的傢伙,總是這樣像沒聽到別人說話似地。
朱顏賭氣不願意多領他的情,加快速度穿好褲子,走到莫小巖身邊。
“我們走吧。謝謝你,莫小巖。”她只輕輕碰碰他。
“離我遠點,臭死人了!”莫小巖看也不看她,手蹭蹭鼻子,厭惡地甩開步子大步地朝前走了。
朱顏看着莫小巖扇着鼻腔周圍的風,晃悠着兩隻肩膀像躲瘟神一樣快步走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她低頭把自己全身上下聞了又聞,怏怏地踢開腳下一顆石子,看看四周漆黑一片,沒出息地追了上去。
“莫小巖,你怎麼會在這裡呀?”走了幾步,朱顏追不上莫小巖的步子,小跑幾步追上去,攀住他的手臂。
“誰讓你碰我的?放開!”莫小巖像觸了電似地,想也不想,生氣地甩掉了她的手。
“我---我,我只是想讓你牽着我走----天好黑,我看不清路,怕摔到底下田裡去-----”朱顏被他用力一甩,差點仰天摔一跤,委屈地咬着嘴脣拼命地忍住眼淚。
“你摔到田裡去關我什麼事?-----你是不是在哭?”莫小巖摒住呼吸湊過腦袋來,果然聽到朱顏壓抑的啜泣聲,不耐煩地說,“你們女的最煩人了,就知道哭哭哭!”
------但他還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她的手,牽了過去。
“莫小巖-----”快到莫小巖家的時候,朱顏又怯怯地叫了他一句。
“又怎麼了?快說!”
“你家到了-----”朱顏指指窗戶裡亮着一盞煤油燈的小屋。
“我還要你來告訴我我家到了嗎?”莫小巖並沒有停下腳步。
朱顏在黑暗中偷偷地仰起頭對着他的側臉做個鬼臉,咧開嘴笑了。
快到王細蓮家院門口的時候,莫小巖一聲不吭地甩開朱顏的手,轉身就走了。朱顏目送他漸漸與黑暗融爲一體。
------真是個怪人呢。
第二天一大早,朱顏一起來就乒乒乓乓地張羅着要動手殺只雞給王細蓮補一補。她先燒開了一壺水,然後去雞籠裡捉雞。她翹着屁股蹲在雞籠門口,把手伸進去抓了老半天才把一隻大公雞硬拽了出來。
王細蓮家的雞都是九斤黃,個頭大大的,又高又壯,沒有九斤也至少都有個五六斤。特別是這隻大公雞,毛油光水量的,雞冠又紅又高,眼睛機警地滴溜溜地轉着看朱顏,翅膀撲騰撲騰地動個不停,朱顏幾乎要抓不住它,一個不穩,被它翅膀扇出來的風颳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朱顏從來沒有殺過雞,連王細蓮殺雞的時候她都要躲得遠遠地不敢看的。
莫羽扛着鋤頭從王細蓮家竹籬笆外過,看到朱顏右手拿着柴刀,左手提着雞脖子,眼睛閉地緊緊地,兩隻手都在發抖,刀子輕飄飄地砍下去,離雞脖子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倒有好幾次差點砍到自己的腳背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朱顏忽然聽到有人在外面撲哧一聲笑了,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愛香的二叔莫羽。朱顏知道他是個傻子,也不理他。泄氣地把柴刀一扔,皺着眉頭惆悵地一屁股坐地上。
“小秧,你,怎麼,拿,柴刀,殺雞,啊?”莫羽把鋤頭靠在籬笆上,走了進來。他說話有點像結巴又不像結巴,只是停頓的次數多。
“柴刀厲害些啊,那麼硬的樹都砍得斷,砍雞脖子還不像切豆腐一樣!”朱顏盯着大公雞看,大公雞也盯着朱顏看,雞和人都無從下手。
雞無從下手逃命,朱顏無從下手奪命。
“我,來,給你,殺,吧!”莫羽說着,撿起地上的柴刀,又從朱顏手裡拎過雞去,一刀下去,雞的脖子就被砍斷了。
“啊~~~”噴濺而出的雞血讓朱顏措手不及,大叫着撲到莫羽身上去,抱住他的腿哇哇大哭。
“小雪不怕,小雪不怕,莫羽在這裡呢,莫羽在這裡呢,他們不敢欺負你的------”莫羽把柴刀哐噹一聲丟到地上,一把抱住朱顏,說話的樣子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羽哥哥,羽哥哥~~~”朱顏被他勒得緊緊地,氣都喘不過來,兩隻手拍打着莫羽的背,“我要被你勒死了!快,快放手呀!”
“啊~~~!”朱顏張嘴一口咬在莫羽肩上,莫羽痛得馬上大叫着鬆了手,他摸摸自己的肩膀,見朱顏舌頭伸得長長地在大口喘氣,奇怪地問,“小秧,你,的,舌頭,怎麼,伸,出來,這麼,長?”
“我差點要被你勒死了啦!還來問我怎麼了!小雪是誰呀?你剛纔說話怎麼不結巴了呀?”朱顏指揮着莫羽給自己把雞拎到木盆裡,費力地提起開水澆下去。
“小雪?小雪,是,誰?”莫羽傻乎乎地說着,轉過身一個蘿蔔一個坑似的,一板一眼地左右晃悠着走了,樣子特別像一隻南極企鵝。
大公雞被朱顏折騰地下了地獄還要受盡折磨,朱顏被它折騰地也好不到哪裡去。拔毛的時候被開水燙得指頭紅腫紅腫的,因爲切不爛,只好一整隻就那麼丟進鍋子裡面。
好不容易燉熟了,端到王細蓮的牀前去,王細蓮讚不絕口地吃了一小碗之後,咋吧咋吧嘴說:“啊!真不錯,真不錯!真不愧是我王細蓮喂出來的雞啊!這湯就是比別人家的鮮,這肉就是比別人家的嫩!”
------原來外婆一連說了那麼多個真不錯,不是在誇她朱顏聰明懂事啊,是在誇她自己養得雞呀!
朱顏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聽到王細蓮問她殺的是哪隻雞。她沒好氣地說:“雞還不是都長得一個樣子?一個雞頭兩條腿。我哪知道是哪一隻啊?”
“唉!我王細蓮聰明一世,怎麼有你這麼個蠢豬孫女啊!”王細蓮搖頭長嘆,臉上卻是笑眯眯地,戳一下朱顏的額頭,“那你總分得清是隻母雞還是隻公?”
“就是那隻雞冠好高好高,叫起來“咯咯咯咯”吵死人的那隻公雞啊-----”
“那隻雞的雞腦殼上面的毛是不是塗了一層紅色的墨水?”王細蓮一下子坐了起來,急急地問。
“是,是啊!怎麼了?”朱顏被王細蓮眼睛鼓鼓的樣子弄得莫名其妙。
“哎呀,天啦!你怎麼把我的小灰給宰了啊?”王細蓮兩眼失神三秒鐘之後,捶胸頓足地乾嚎了起來,“我特意留着它做種雞的呀!它吃一粒米就能給我長一塊肉出來的啊,這麼好的品種,打着燈籠都找不到了啊!你卻把它給宰了!”
朱顏聽到這裡氣死了,把碗往木櫃子上重重一放,氣哼哼地出去了。心裡想以後再也不給外婆煮什麼東西吃了,自己差點被火燒光了眉毛,外婆反倒還要怪她殺錯了雞-----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雞湯的緣故,反正王細蓮的病總算是好了。她的病一好,有了力氣了,馬上就和朱顏吵架了,生病時候相依爲命的親熱勁比長了翅膀的小鳥飛得都快,眨眼就消失地像是從來都沒出現過。
“你個死丫頭片子,居然還管起你外婆大人的事情來了!我去燒個香你都這麼多羅嗦話講!我去燒香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要菩薩保佑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傢伙個個平平安安,身體健康!”王細蓮叉着腰,提着一隻鞋子中氣十足地站在門口看着瞪着她的朱顏。
“哼,菩薩要是真的這麼聽你話,那他怎麼不保佑你身體健康啊?前幾天不知道是誰天天躺在牀上唧唧歪歪地喊這裡也痛那裡也痛的呢!”
“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呢!我會生這場病,那就是因爲我上個月的初一沒有去廟裡燒香!嗯,今天說什麼也得去這一趟,要不然只怕下一個得病的人就是你了!”王細蓮一拍腦門,恍然大悟似的嘆口氣,手攤開向朱顏伸過去,“快點把我的那隻鞋子還給我!要不然我就要打你了!”
“哼!我偏不還給你,你想打我那也得要你追得上我!”朱顏提着鞋帶把王細蓮的鞋子往肩上一背,挑釁地做個鬼臉,撒開腿就跑。哪裡想到王細蓮大概是生病的時候多吃了些有營養的東西,跑起來腳下踩了風火輪似的,只幾步就把朱顏抓住了。
“哼~~哼~~~哼~~還想跑是不是?老老實實把鞋子還給我,我今天就還從廟裡給你帶齋粑回來吃!聽到沒有?”王細蓮得意地仰天大笑,說着就要動手自己去朱顏的肩上取鞋子。
“我纔不要吃齋粑類!你的病纔好,要是今天又在貓頭山上摔一跤摔出毛病來了,我可不會再殺雞給你熬雞湯吃了!上次我燒火,火把我的眉毛都燒掉了,頭髮也燒掉了一大把!你看,你看-----”朱顏把身子一扭,不讓王細蓮拿到鞋子,把腦袋湊到她眼皮底下,揪着自己一把燒得卷卷的頭髮要王細蓮看。
“哎呀,知道了啦!你話說得這麼好聽,要是真的這麼關心你的老外婆,那你就陪我一起去燒香啊------把我的鞋子給我!”
“不給,不給,就不給----”朱顏說着手一甩,鞋子就被她扔到了底下的桃子樹上,高高地掛在樹杈上。
“你------”王細蓮回頭看了看掛在樹上左右擺動的鞋子,氣得脫下腳上的鞋子,高高地揚在手裡做着要打朱顏的樣子。
朱顏把眼睛一閉,心一橫,準備好捱打的姿勢。沒想到,王細蓮鼻子裡哼一哼,把鞋子重重地扔到地上,踢踢踏踏地穿着一隻鞋子去鴨房裡找來放鴨子的長竹竿,走到桃樹下仰着腦殼挑鞋子。
那鞋子卻倔強地很,鞋帶緊緊地纏在樹枝上,就是不下來。王細蓮氣得鼻子都要哼掉了,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跳着和鞋子較勁,朱顏悠哉悠哉地搬根凳子坐到旁邊,託着腮看得哈哈大笑:“哈哈,外婆,你笨死了,一隻鞋子都弄不下來!你這麼笨,菩薩怎麼會聽你的話呢?”
“你還笑?要不是你個小兔崽子在這瞎搗亂,我能這會兒了還在家裡沒動身嗎?哼!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了!”王細蓮轉過頭,氣哼哼地拿着竹竿敲了敲朱顏的頭,把竹竿扔到地上。往手掌心裡吐口口水,手掌對擦一下,嘿咻嘿咻地抱住桃樹往上爬。
“外婆,你要爬到樹上去拿鞋子嗎?剛下過雨,桃子樹可滑了!”朱顏急得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桃樹下去拽王細蓮的腳。
“少在那廢話!摔死也是被你害得,我要是摔死了,也要埋在後山墳場裡,哼~~哼~~~哼~~~,看你以後半夜還敢不敢去上茅坑!憋死你,啊~~~~”王細蓮正得意地說着,忽然腳下一滑,慘叫一聲後,一把抱住桃樹,驚出了一聲冷汗,再也不敢和朱顏鬥嘴皮子了。
莫長泰從屋裡出來,一眼看到他七十歲的老孃王細蓮居然一大清早的,敏捷地像只猴子一樣,手腳並用地在爬桃子樹!把眼睛揉了又揉,纔敢相信這不是幻覺,更不是錯覺。
“娘!你這是在做什麼?是不是嫌自己命活得太長了?你想死不要緊,我可還沒給你做好棺材呢,你莫來害我!”莫長泰邊說邊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桃樹下,氣哼哼地對愣愣地仰頭看着他的朱顏說,“外婆前幾天還在生病,你不知道嗎?怎麼還叫外婆自己去爬樹拿鞋子?你平日裡不是飛打飛殺上竄下跳地,恨不得就住在桃子樹上似的嗎?話又說回來,這鞋子好端端地是怎麼到樹上去的?”
朱顏又心虛又委屈,索性翹起嘴巴,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走到椅子邊上坐下。
“嘿----大舅舅我問你話呢,你聽到沒有?怎麼不說話呀!是不是越大越傻了,連話都聽不懂了?”莫長泰火冒三丈地走到朱顏身邊扳過她的頭,強迫她看着自己,張張嘴正要說什麼,王細蓮在樹上說話了:“哎呀,你一大清早地在那發什麼神經?莫嚇着小秧了!是我自己在牀上躺久了,想來爬爬樹,活動活動筋骨類!你在那大呼小叫地做什麼?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良心好到天上去了,一個老孃爬一下樹,你就擔心地什麼似的!”
“哼!你就慣着她吧!看你以後百年之後,給你擡棺材的是誰!”莫長泰鐵青着臉轉過身揹着手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王細蓮還在樹上蹲着沒動,氣得鬍子都要掉了,兩隻手把膝蓋一拍,“我的親孃哎,你怎麼還不下來!是要我拿梯子來接你是不是?小秧,還不快點上樹去給你外婆拿鞋子?哼,那鞋子不用說也是你這個翻天蜈蚣弄上去的!”
莫長泰走了以後,朱顏噌噌噌幾下爬到樹枝上,把鞋子拿了下來。王細蓮在樹下接住鞋子,邊穿邊說:“每天吃了我那麼多糧食,看來也沒白浪費,爬起樹來和你外公一樣利索!幾下就到樹上去了。”
“外公爬樹很厲害嗎?”朱顏從樹上跳下來,把玩着剛纔在樹上摘的桃子樹油,軟綿綿地,棉花糖似的。
“唉,要是爬樹不厲害,能爬到那麼高的樹上,摔下來摔死麼?”王細蓮長嘆一口氣,穿好了鞋子,進屋去開木箱子。
朱顏知道她一定是拿木箱裡的佛珠去了,跟在後面進了屋。
王細蓮纔剛打開木箱蓋,朱顏的手就伸了進去,迅速地從裝桂花糕的袋子裡拿出一塊桂花糕,躲開王細蓮打過來的手,嘿嘿笑着轉身躺到牀上被子上吃地噴噴香,無憂無慮地晃悠着兩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