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隊那是在幹嗎?不是懷疑有人在他家裡纔會回去的意思嗎?怎麼還敲門?”方宥不慌不忙地推開院門,像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下班回家的下午,帽子夾在胳膊下,手裡翻着一張報紙,邊走邊看着走到門前,慢慢地擡起手敲了敲門。於景天在望遠鏡裡看着,忍不住奇怪地皺了皺眉,“要真是有人在他家裡,聽到敲門聲還不早跑了?”
“你小子知道什麼?蛇還沒有出洞,能讓它先聞到洞口的火藥味嗎?”畢竟是老搭檔,對方只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望着一邊敲門,一邊頭也不擡地悠閒看報的方宥,洪州安臉上浮現一層讚賞的笑意,忽然笑容一收,做個噤聲的動作,“噓!別廢話了,方隊好像要自己開門進去了----快看一下現在是幾點幾分!”
“咚咚咚~~”離第一聲敲門聲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半分鐘,門內還是沒有任何有人來開門的跡象。方宥眉頭一皺,眼睛從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報紙上擡起來,似乎猶豫了一下,從褲兜裡掏出鑰匙。
因爲拉上了窗簾的緣故,整個客廳都沉睡在一片安靜的昏暗裡。
沒有人!
方宥迅速地掃視了一下視線所能及的地方,走到窗邊伸手拉開正對着江城大廈的窗簾,陽光傾瀉而進,暖暖地印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牆上的壁鐘滴滴答答地走着,桑宛凝幾天前買回來的幾尾金魚,一動不動地浮在水中央,只偶爾甩一甩長長的魚尾。那個混在一堆水草中的監控器像被人惡作劇一般,齊根剪斷了數據線,浮了上來。
桑宛凝從公園長凳上撿回來的雜誌攤開着放在茶几上,頁碼停留在中午他隨手翻到的那一頁。雜誌旁邊放着一杯茶,熱氣氤氳,就像泡茶的人隨時都會回來。
方宥揉一揉太陽穴,有些疲憊地靠在陽臺的欄杆上,向對面做了個OK的手勢。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微微閉上的眼睛兀地睜開,扭頭向桑宛凝的房門看去。
“小顏?”沒有人回答,方宥清清嗓子,試探着輕輕推開了門,陽光猝不及防地穿透在風中翻飛的薄紗窗簾刺進他的眼睛。儘管早已有心理準備,然而,那扇洞開的窗戶還是深深地灼傷了他的眼睛。
“大哥哥?你怎麼又回來了?”仔細摩挲着玻璃窗上的窗閂,那上面有很明顯地被利器勾刮過的痕跡,身後忽然傳來原以爲不在屋裡的桑宛凝的聲音,方宥一驚,觸電般轉過身。
“嚇我一跳!”渾身溼淋淋的桑宛凝瞪圓了眼睛站在門口,一手抓着很不熟練地裹在身上的浴巾,一手拎着擀麪杖,看清楚是方宥,拍着胸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擀麪杖掉到地上,“我還以爲聽錯了呢,原來真的是大哥哥你在叫我!”
“你---剛纔一直在浴室洗澡?”目光落在桑宛凝腳上那雙被於景天嘲笑了不止一兩次的解放牌膠鞋上,方宥神情短促地一滯,緩緩地移開已經摸到槍的手,不想再等着桑宛凝編些什麼話,“我回來拿點東西,你澡還沒洗完吧?去洗吧,我這就走了。”
方宥手撐在窗臺上,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的夜景,半邊臉隱藏在暗影裡,看不清楚遮掩了怎樣複雜的表情。於景天將價格昂貴的監聽設備拆卸好,裝進設備箱中,蓋上蓋子,拍拍手上的灰站起來,看一眼除了在進門時說了‘收拾東西,準備撤走’這一句話,便一直高深莫測地沉默着的方宥,推一推旁邊正在拆摺疊桌椅的洪州安,向他使個眼色。
“方隊,我們真的要撤掉這個監控點嗎?”洪州安走過去,遞給方宥一支菸,“已經失去意義了嗎?”
“已經暴露了。”方宥接過煙,就着洪州安手中的打火機點上,深深地吸一口,嘴角自嘲地笑笑,“一直以爲是貓捉耗子,沒想到活着還會經歷耗子耍貓這種事——莫梟今天下午應該去過我家。”
“什麼?”洪州安愣了愣,纔回頭看一眼其餘幾個已經停下手中動作等着聽下去的人,彼此交換了表情裡的不解,“你是說桑宛凝在騙你?”
“她那間房的玻璃好幾天前就壞了,我試着去開了幾次都被什麼東西死死地卡着,本來想着等明天休息再請人去修,但是剛纔那扇窗戶卻打開了。還有,你見過穿着膠鞋洗澡的人嗎?”方宥吸一口煙,隔着一層菸圈看着洪州安,頓了頓又補充道,“雖然現在還不能確定桑宛凝到底想幹什麼,但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我出門之後,她先用計讓我們關掉了監控系統,這或許是上午她接那個電話時,莫梟教她的,然後再拉上窗簾,順便剪斷了我裝在魚缸裡的監控器。打開處於我們監控死角的桑宛凝房間的那扇窗,對曾經是江城最有名的小偷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只不過他們可能沒有料到我會那麼快就回去,聽到敲門聲,莫梟從桑宛凝的房間跳窗跑了,桑宛凝跑上二樓的浴室,假裝是在洗澡,只不過忽略了腳上的鞋子。”
“所以我才說,敲什麼門,方隊你剛纔就應該直接用鑰匙開門進去,殺他個措手不及!”於景天扁扁嘴,不以爲然地插嘴,“可是,真是奇怪,在這裡布控的事情,除了我們幾個和趙局之外,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這個莫梟到底有多神通廣大,消息靈通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這麼快就知道了?”
“要是直接開門進去,萬一莫梟真的在裡面呢?他可是手上有兩條人命的玩命之徒,別說是桑宛凝了,只怕連咱們方隊都會有危險!真不知道你在警校那麼多年都學了些什麼----”洪州安瞪一眼於景天,皺眉略微一思索,看着方宥,“不過這麼一說,我也覺得這事有些蹊蹺,莫梟怎麼會知道你家裡安了監控器,然後再叫桑宛凝拆了它們呢?方隊,你怎麼看?”
似乎也還沒有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方宥沒有馬上回答,轉過身望着窗外的夜空,深深地吸了幾口煙,臉在忽明忽暗的菸頭後沉默着。
如果那些監控設備是桑宛凝在莫梟的指點下拆除的,那麼莫梟又是如何事先得知他家裡已經被監控了?而且在明知這種情況的前提下,居然還會找到他家裡來,他要是想和桑宛凝見一面,完全可以只要一個電話把桑宛凝約出去就可以了,天高地闊地誰也不會知道。難道是在向他示威,發起挑釁嗎?
可若不是莫梟,難道真的是桑宛凝這丫頭怕莫梟被他們抓住,所以自己動手拆掉了那些監控設備的嗎?可是,憑她的文化水平和閱歷,又怎麼會知道那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是幹什麼用的?
“方隊,雖然知道或許這個問題不是這時候我該過問的,但不知道方不方便告訴我們,你和這丫頭到底是什麼關係?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連把女孩子請到家裡去喝杯茶這種事你都沒有做過吧?”洪州安望一眼眉頭緊鎖的方宥,又說,“如果不是有什麼隱情,你怎麼會這麼肯定莫梟一定會冒着這麼巨大的危險也要來找桑宛凝?”
“桑宛凝八歲的時候,我就見過她。”方宥望着江城大橋上五彩斑斕的橋燈,一口氣說了下去,似乎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隱瞞什麼,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開口,“莫梟,莫病,還有桑宛凝,他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莫家村人,這些我早就告訴過你們。我也是前幾天才從桑宛凝的語氣裡聽出來莫梟從小就很喜歡她,而且桑宛凝長大了是要嫁給莫梟的這種說法曾經在莫家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存在了很多年,直到莫梟十一歲那年離家出走。兩年前,我們在三亞差點抓到他的那一次,他的女朋友彭蘭爲了幫他逃跑,在搶奪警察配槍的時候,被走火的槍打死了。莫梟爲了見彭蘭最後一面,明知道那所醫院周圍埋伏了警察,但還是來了。從這一點看,這小子應該是個情種,如果他知道他小時候的好朋友和他從小想娶回家的人,隔了十三年之後,居然就和他在一個城市,又是個那樣驕矜自負的人,應該是會來找他們的。”
“咦,怪了!不是說早有埋伏的嗎?怎麼你們那麼多人,那一次還是讓他給跑了?”難道名噪江城的重案六組只是在傳說中才那樣英明神武個個武功蓋世槍法一流,咳嗽一聲就讓犯罪分子聞風喪膽嗎?於景天摸一摸下巴,又是不解又是鄙夷地眨眨眼睛,看着方宥。
“那一次他沒有跑掉。”方宥從江城大橋上收回視線,看一眼於景天,淡淡地說,“被抓回來三個月後,他越獄了。吞下半截牙刷把,腸子都快戳破的人,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就那樣劫持了一個護士,打死一個警察後跑了。”
“什麼?真是見過狠地,沒見過這麼狠地!”於景天摸一摸喉嚨,吞下一口口水,光是想象了一下牙刷把從喉嚨嚥下去的感覺,便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退到一邊去不做聲了。
“那,方隊,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覺得,我們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說服桑宛凝,畢竟,這樣瞞着她也不是長遠之計,以後她要是知道你一直在利用她,心裡應該也不會好受。”洪州安說,“如果她願意幫助我們將莫梟引出來,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不是沒有想到過這種辦法,只是----”只是他已經過了會輕易相信誰的年紀,在無法確定桑宛凝是願意站在他這一邊,還是站在莫梟那邊之前,他不會冒着丟掉了這個魚餌的風險將事情的全部和盤托出。方宥說到這裡沒有再說下去,“好了,連着盯了好幾天了,你們應該也已經累了,今天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都打起精神來,桑宛凝這我會處理好的。”
打開門,門背後露出桑宛凝的半個笑臉:“大哥哥,你回來了!”那笑容和語氣自然地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方宥的眼睛瞟過她的腳,桑宛凝已經換了鞋子了。見方宥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瞟過她的鞋子,她的兩隻腳有些不自然地互相擦了擦。
“今天晚上吃什麼菜?恩,真香!我看看!”裝作沒有看見這個細微的動作,方宥把外套隨手放在沙發上,徑直向廚房走去。桑宛凝比他還快,已經一溜煙從他臂彎底下鑽過去,一邊大叫:“哎呀呀,我都差點忘記了,這還燉着一鍋湯呢!”方宥一看,可不是嗎,鍋裡的湯沸騰出來了,濺在竈臺上,藍藍的火苗一個勁往上躥呢,桑宛凝想也不想,伸手就去端那鍋。
“哎呀!”纔剛碰到鍋沿,就燙得哎呦一聲捂着手指頭蹲地上去了。方宥顧不上尋思究竟該怎樣試探桑宛凝,連忙衝過去,先關了液化氣總開關,再把桑宛凝從地上拉起來,一看,眉頭立刻心疼地皺了起來,桑宛凝的右手食指手指頭都燙掉了一層皮:“哎呀,都燙成這樣了!小顏,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下次發生這種情況,應該先關掉液化氣,這湯沸騰了得有好幾百度呢,你這手怎麼能直接就摸上去了呢?來來來,快出來,我給你上點藥!”
桑宛凝一邊跟着方宥往他臥室走,一邊痛得直掉眼淚,抽抽搭搭地說:“我不知道啊,我在老家的時候燒得是柴火,我沒用過這個啊,嗚嗚~~好痛啊!我也不知道怎麼的,怎麼好好地分明燉着湯在那裡就這樣給忘記了,大哥哥,對不起----”方宥皺着眉頭沒好氣地罵她:“對不起你個頭啊?都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跟我說這麼客氣的話呢?得了得了,你以後啊,就別做湯了,反正我也不太愛喝----哎呀,這醫藥箱我給擱哪裡了?來,你先在這牀上坐一會兒,我得找找我把那平時兒裝藥的藥箱放哪裡去了---”
桑宛凝在方宥的牀沿上坐下,捧着那隻燙得紅彤彤的手指頭,看着方宥急匆匆地翻箱倒櫃,頭上大汗淋漓,心中忽然伸出一絲歉意。這樣利用一個對她這樣好的好人對嗎?萬一有一天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該多生氣!更何況,看今天這情況,他說不定早就已經懷疑上她了,只不過是沒有證據所以纔沒有說破而已。
根據趙明權的最新指示,他們又有了一個最新情報。岱夫組織中有一個叫莫梟的也是莫家村人,雖然目前還不能確定他的身份,但是上面有了命令,要桑宛凝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並且接近此人,因爲很有可能可以先通過這個在岱夫組織中地位不是那麼高,身份也不是那麼高級別的保密性的莫梟找到莫小巖。
而陰差陽錯地,桑宛凝在幾天前意外得知方宥居然一直窮盡心血在捉拿的就是這個莫梟,也就是當年莫家村那個鼻子底下總是拖着兩條長長的鼻涕的莫土豆。人生真的是個很諷刺的東西,或者準確地說是命運真是個很諷刺的東西,它可以不打任何招呼不給任何提示地就讓某個人的人生變得面目全非。桑宛凝甚至還記得當年莫土豆掛着兩道鼻涕,臉上兩塊高原紅,憨憨地向她咧嘴一笑:“嘿嘿,你也得叫我土豆哥哥!”,她還記得他這個樣子,但是出現在電視上那張放大了的通緝令上的那個生得魁梧有力的男人,那一臉似乎與生俱來的兇殘模樣和那個陌生的名字,這一切都在提醒着桑宛凝一切都已經變了,不管是她,還是莫土豆,還是方宥,她和他們都回不到從前了。
就像她已經不再是十三年前那個什麼都不懂一張白紙一樣的小女孩,方宥也已經不再是十三年前那個剛剛從警校畢業,滿腔抱負的熱血少年了。現在的他,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也會毫不猶豫地踩過任何一道擋在他面前的障礙。從這一點上看,其實她和他都是一樣的人,在他們心裡都已經開始有了比較,有了比曾經的一段萍水相逢更重要的東西和追求。方宥爲了抓到六年前那個從他手裡成功逃脫的罪犯以挽回自己失落的尊嚴和某種成就感,可以不惜讓她冒着生命危險作爲誘使莫梟出現的誘餌,她也同樣可以爲了打進岱夫組織內部,找到莫小巖,而隱瞞他那些他一直在苦苦追查着的訊息,包括莫梟的行蹤。
“哎呀,原來在這兒呢!”方宥終於找到了醫藥箱,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轉身抱着藥箱急匆匆地向桑宛凝走來。桑宛凝連忙收回了一直落在他背上的目光,低下頭認真地研究自己的傷口。方宥裝作沒有看見桑宛凝那一瞬間與她自述的身份與來歷不相符的走神,只在心裡有過或許那纔是她真實的神態吧的想法,捧過桑宛凝的手,細心地吹了兩口,“來,快把手給我,這個留下疤可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