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得馬上喊救命,可是現在是出工時間,人都到前面工地上幹活去了,這條路上絕對不會有人出現。莫葉子也馬上想到了這點,於是不再徒勞地呼救,她趴到莫小寶剛纔趴過的石板上,接下腰上那條草繩,手因爲緊張而抖個不停。如果弟弟有個三長兩短,爸爸媽媽一定會活埋了她。她把草繩甩給在水中撲騰着下沉的弟弟,對他喊:“弟弟,別怕,快抓緊繩子,姐姐救你上來,快,快拉緊繩子!”莫小寶這一次很聽話,他緊緊地拉住了莫葉子扔過來的草繩,莫葉子甚至還聽到他輕輕地叫了她一句姐姐。
如果不是被莫三炮用酒瓶砸傷的腳慌亂中刮到了岸邊一塊尖利的碎石,徹骨地痛起來,莫葉子也許是不會鬆手的。她差點就快把弟弟拉上岸了,可是她正在疼痛的腳忽然提醒了她,因爲這個她正在救的人她曾被多麼粗暴地對待過。而且,她幾乎可以肯定,即使她今天把弟弟救上來,晚上爸媽回來,弟弟一告狀,自己還是少不了一頓罵,或者是打。即使今天不捱罵不捱打,只要弟弟存在,她的爸爸媽媽就永遠被霸佔着,永遠沒有自己的份。
莫葉子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想過她在這個家裡的地位,而弟弟的存在對她又意味着什麼。然後,她幾乎沒有一點猶豫地放開了手裡的草繩。在那一刻,她甚至笑了笑。
好吧,既然你喜歡這條河,那就永遠地待在裡面吧。
莫小寶瞪着驚恐不解的眼睛看着站在岸邊,陰側側看着自己慢慢下沉的姐姐,到死都沒明白姐姐在笑什麼。
當水面冒了幾個泡重又恢復平靜後,莫葉子一臉平靜地離開了剛剛吞噬了一個月前還讓她心心念唸的弟弟的河。在離開前,她甚至還不忘把弟弟脫在河邊的鞋子和草繩還有那一堆弟弟撈上來的水葫蘆一起藏進了岸邊的蘆葦叢裡。她做這一切的時候,一直很平靜,心裡沒有喜也沒有悲,藏完了這些,她想了想又跑回工棚裡,把她從莫家村帶過來原本要送給弟弟後來卻一直沒給他的木刀木槍也一併丟進了蘆葦叢。
做完這些,她去了一趟泉林路的棚戶區,找朱顏。即使是在這種時候,她也沒有忘記要來和她最好的朋友道別。她知道朱顏的兩個舅舅都過來了,除了運回朱顏爸爸媽媽的骨灰,還要接朱顏回莫家村。
莫長彩是在包工頭送來朱儁海的兩萬塊錢撫卹金和四個月的工錢兩千四百四十塊的當天晚上,把一整包老鼠藥吞進肚子裡的。她甚至沒給朱顏任何告別的機會,就那樣悄悄躺到了朱儁海的身旁。朱顏半夜被屋外的雷聲驚醒,哭着起來找媽媽,發現媽媽嘴角留着長長的血,和爸爸躺在了一塊,而且和爸爸一樣,任她怎麼哭怎麼搖,就是不理她。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朱顏哭了多久,反正第二天劉大富帶着幾個工友過來的時候,發現朱顏已經像是忘記了該怎麼流淚似地,面對自己父母的遺體,她只是怔怔地坐着發呆,不哭也不鬧。
莫葉子來找她的時候,她正有條不紊地在收拾自己的東西。舅舅說了,這邊的事情已經處理地差不多了,明天他們就買火車票回去,而且再也不會回這個地方。莫葉子對朱顏說:“小顏,你想哭就哭吧。”朱顏看一眼她,說:“我爲什麼要哭?是他們先不要我的。他們不要我,我也不會爲他們哭。”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賭氣的樣子,好像這就是她最真實的想法。這讓莫葉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爸爸和媽媽很快就要下工了,她得趕在那之前回去。
兩個不到八歲的小孩各懷心事,老氣橫秋地坐着。莫葉子沉默着陪朱顏坐了會,看着她安靜地清東西,忽然說:“小顏,你說我們以後還能像從前那樣嗎?”朱顏問:“像以前哪樣?”“我想回莫家村放牛,砍柴,可是我又不喜歡我爺爺。”朱顏忽然覺得莫葉子今天怪怪的,說的話都不像她平時會說的,她停下手裡的活,望定她用平靜掩飾倉皇的臉,說:“葉子,你今天怎麼了?你不用帶弟弟嗎?怎麼有時間來看我?”莫葉子說:“不用帶了,以後都不用帶了。”朱顏不明白她這個話是什麼意思,還想再問她,她卻突然站起身,什麼也沒說就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她回頭對朱顏說:“小顏,千萬別忘了我。我會想你的。”
莫葉子回到因爲沒有了莫小寶的吵鬧而顯得冷清的家裡怔怔地坐了會,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她想了想,站起身去工地上找他們。她遠遠地站在一個苦瓜架下看着媽媽把一堆紅磚一塊一塊裝到磚車裡,然後推到對面一座正在修建的大樓地下,再一塊一塊搬出來。爸爸坐在太陽底下,揚起手裡的鐵錘,一下一下地把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似地大石塊砸成小石子,機械的工作他不厭其煩地做着。忽然他停了一下,站起來捂着眼睛團團轉。莫葉子看清楚是一個小石塊飛旋着彈傷了他的眼球。包工頭遠遠地坐在陰涼的地方,看見莫三炮偷懶沒幹活,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把他訓了一頓。
莫葉子看着爸爸卑微地弓着身,一個勁地向一個比他歲數小不少的人彎腰道歉,忽然難過地要命。在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有點後悔沒有救弟弟。莫三炮道完歉,一轉身看到站在苦瓜架下的莫葉子,又看了看她身邊沒有跟着莫小寶,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皺着眉頭甕聲甕氣地問:“小兔崽子,這麼大的太陽,你跑到這兒在幹什麼?弟弟呢?”莫葉子說:“弟弟睡着了。”莫三炮聽了,點點頭,忽然又鼓着眼睛大聲咆哮:“這兒這麼多石頭啊磚的,萬一你磕着碰着了,老子哪有錢給你治?還不快滾回去!”
莫小寶的屍體兩天後浮了出來,一個在河邊割蘆葦的人發現了那具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莫三炮和秦穗互相攙扶着去河邊認屍,莫葉子遠遠地站在牆角看。有人從她身旁經過,同情地對她說你還不快過去,那可能是你弟弟啊。她面無表情摸着被打得腫脹的臉,聽到河邊傳來呼天喊地的嚎叫聲,她甚至笑了笑。
哭吧,現在知道傷心了,誰讓你們老是那麼偏心!一種報復的快感從她心底油然而生。她拖着這兩日被莫三炮和秦穗打得遍體是傷的身子轉過身,沒有回工棚,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朱顏的日記
我是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了,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是誰呢?我又要回莫家村了,爲什麼才一年而已,事情就變得這樣地不一樣?葉子和土豆一樣,也不見了。現在回莫家村,還有誰呢?莫小巖,希望你不是真的已經不在莫家村了,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一個人長大。魔盒啊魔盒,你真的裝得下那麼多的快樂幸福嗎?爲什麼連一點點都不能留給我?
莫三炮和秦穗氣勢洶洶來找她的時候,朱顏知道了莫葉子害死自己親弟弟的事。怪不得那天葉子來找她的時候,說再也不需要帶弟弟了。葉子是個那麼膽小的人,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才狠得下心來那樣對她弟弟。原來思念也可以變成怨恨,天使也可以變成魔鬼。這個世界的很多事情本就沒有那麼多的界限。
“這個死丫頭,害死自己的親弟弟,還把弟弟的鞋子藏進蘆葦蕩,要是被我找到她,我非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不可!朱顏,她要來來找你的話,你讓她一定給老子趕緊滾回來,知道嗎?”莫三炮聲色俱厲,卻似強弩之末。他雖然說得咬牙切齒,眼圈卻紅了。
秦穗早就罵罵咧咧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淚:“這個雷劈的,才八歲呀,怎麼就那麼狠得下心,那是她的親弟弟呀!她連父母都不要了,那麼小的一個人,在外面可怎麼活?哎呀----我的老天哎-----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兒子沒有了,女兒也跑了------”
也許真的是自己也剛經歷了一場大劫,早就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光了,聽她這樣哭天搶地,朱顏竟然沒有半點感覺,這幾天聽到的那麼多的安慰的話,也不知道怎樣講出口給他們聽。她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兩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完,互相攙扶着離去,鼻子酸了酸,淚卻沒有掉下來。兩個舅舅站在不遠處等她一起上火車,她要回莫家村去了。
他們這次在鄉里下了車之後,天開始下起了小雨。莫長樂臨時在街邊店裡買了兩把傘,和莫長泰輪流背朱顏。經過上次發現笨笨的茶樹林時,朱顏一直強忍住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打溼了莫長樂的背。
上次回來的時候,媽媽還能和自己說話,現在她卻變成了灰躺在這樣小的木盒裡。苦槐樹和茶樹林沒有半點變化,她卻已經是個沒有媽媽和爸爸的孩子了。
莫長樂感覺到了外甥女的啜泣,眼眶也溼了,回頭輕輕對朱顏說:“小顏,別哭。以後兩個舅舅不會虧待你的。你有一個好爸爸還有一個好媽媽,他們雖然死了,但是他們的愛會永遠陪着小顏啊,看小顏怎樣乖乖地一天一天長大。”
朱顏沒有說話,半天才委屈地說:“我恨媽媽。爸爸是不小心死的,她卻是自己不要小顏的。”
莫長樂心頭一震,他還沒有把莫長彩留給他的一封信給朱顏看,父母的離去已經在她的心裡留下了太大的創傷,他這個做舅舅的又還怎麼忍心告訴她,她的媽媽是因爲她纔會選擇死的呢?
他那個可憐的妹妹,這一輩子都敗在了一個男人手上。
莫長彩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快不行了,她本來想等朱顏再大一點,如果那時候她的身體還是沒有出現任何奇蹟的話,她就選擇死。她不想再拖累朱儁海和這個家。這幾年,都是因爲她的病,才拖累地這個家入不敷出。如今,朱儁海死了,他的命換來了一筆錢,而這筆錢如果留給朱顏一個人,在莫家村那樣的山村裡,也足夠她長大了。自己是個藥罐子,非但不能掙錢養活朱顏,而且只要活着一天,就得分掉這筆錢一些。況且自己受病痛的折磨這麼多年,也已經累了。她似乎真的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活在這個世上。死,是她能爲朱顏做的最後一件事。
她把一切都計劃好了,卻惟獨沒有把朱顏的想法計劃進來。
莫長樂和莫長泰憂慮地對視一眼,莫長泰拍拍朱顏的腦袋,說:“小顏一定要乖,只要等你長大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朱顏說:“真的嗎?可是二舅舅,爲什麼我覺得全身沒有一點力氣,我怕我已經沒有力氣長大了。”
莫長樂說:“二舅舅什麼時候騙過你?你已經三天不肯吃飯了,怎麼會有力氣呢?等會回到家,一定聽大舅舅的話,吃得飽飽的,好不好?”
朱顏點點頭。經過一片秧田的時候,莫長樂對靜靜趴在自己背上的朱顏說:“小顏,你知道爲什麼你的名字叫朱顏嗎?”
朱顏果然一下來了興趣,直起背問爲什麼,莫長樂說:“因爲大舅舅收到你出生的電報時,正好在畫畫,顏料沾了一身,所以就給你起名叫朱顏。”
“我的名字是大舅舅你起的?”
莫長泰看一眼但笑不語的莫長樂,抿嘴一樂,說:“你大舅舅是我們這兒有名的酸秀才,誰家生小孩都喜歡叫他起名,你是她的外甥女,自然這名字不能由別人取,否則還不壞了他的名聲。”
莫長樂瞪一眼莫長泰,要拿傘上的水去潑他,莫長泰側身想往旁邊躲,腳下一滑滑進了旁邊水田裡。朱顏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又有點難過,她知道兩個舅舅是怕她難過,所以纔會這樣賣力地逗她開心。妹妹和妹婿死了,他們肯定也難過,特別是大舅舅,天表哥死了還沒多久,他心裡一定還很難過。聽說大舅母又懷上小孩了,不知道這回會生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不管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她都一定會像天表哥對她那樣對他們。
朱顏還只到了塘堤上,便遠遠地看見莫桃穿了自己那件肩上有個大大蝴蝶結的白色公主裙,蹲在屋檐下剁豬草。幾隻雞蹲在地上的長長裙襬上或蹲或臥,感受紡綢的質地。那件白色裙子要是沾上了草漿,就再也洗不掉了。朱顏急得從莫長泰背上跳了下來,撒腿跑了回去,莫長樂和莫長泰竟都追不上她。
莫桃見朱顏突然一臉怒容出現在自己面前,短暫的驚慌之後,滿不在乎地瞪她一眼,說:“你瞪着我幹嗎?是奶奶讓我穿你的衣服的,要不然你白送給我穿我還不穿呢。”
“姥姥?姥姥知道我最喜歡的衣服就是這一件,她怎麼會準你穿我的衣服?我不信!”朱顏正要衝進房問王細蓮,王細蓮顫顫巍巍出來了。才一個多月沒見,她竟然已經拄上了柺杖。她一眼看到朱顏,老淚縱橫地一把把她攬進懷裡,說:“小顏啊,這可怎麼辦,你還這麼小,可是姥姥已經這麼老了啊,以後誰來照顧你,誰來照顧你啊?”
朱顏掙脫姥姥的懷抱,急於問個明白,她說:“姥姥,桃表姐說,是你讓她穿我這條裙子的?是嗎?”
王細蓮沒想到她剛回來會什麼都不說就先問一條裙子,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當她知道朱儁海和莫長彩都已經死了之後,她就開始拿朱顏的東西討好莫桃。見莫桃對着朱顏一櫃子漂亮的衣服眼睛都直了,她就主動提出讓莫桃穿朱顏的那些衣服。王細蓮的想法是,女兒女婿現在已經死了,朱顏再沒有別的去處,只能跟着她。而她一把年紀了,遲早會死的。不讓朱顏搞好和舅母表姐的關係,等她死了之後,朱顏該怎麼辦?兩個兒子都是軟骨頭,她可不相信要是兩個媳婦堅持容不下朱顏,他們會站出來拍板做什麼決定。幾個表姊妹裡,只有莫桃平時和朱顏關係不好,如果不拿東西討好她,朱顏在這裡的日子不會好過。
朱顏見姥姥支吾了半天說不出句話來,心裡明白了桃表姐說得沒錯。好啊,我的爸爸媽媽纔剛死,就連姥姥都這樣對我,這麼快就不疼我了!她氣得渾身發抖,撲過去就從莫桃身上扯裙子。
莫桃見她瘋了一樣撲過來,嚇了一大跳,想掙脫她卻怎麼也掙脫不了,很快身上的裙子就被朱顏剝掉了,她光溜溜地站在那,四下看兩眼,哇得一聲哭了起來。朱顏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母狼,瞪着眼睛毫不退讓的站在她面前,絲毫不爲所動,甚至脣角還有微微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