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這才如夢初醒,邁步進院。那老者將他們帶到院角一排屋宇,指着旁邊一幢閣樓道:“這裡你們不許隨便進出,我們住這一排。”他又指指院角那排青瓦精舍,看起來,這排青瓦房像是下人住所。舒木楚和筱雪自幼露宿街頭已成習慣,看到這樣的精舍已經覺得十分豪闊,推門走了進去,屋裡雖然不算大,卻整齊潔淨,纖塵不染。牀上被褥嶄新,紅漆木桌泛着亮光,雕花窗櫺下透出一絲陽光,照在窗邊桌上的一束紅梅上。
這裡顯然是每日有人打掃整理的,這束紅梅也十分新鮮,但卻不像有人住過。那老者道:“這裡並排三間房,我住東首一間,剩下兩間你們兩各選一間,此處乃是僕人的客房,從無人居住,這整個聽風榭也只有我一個人。”
筱雪好奇的道:“這座莊院叫聽風榭?這麼大莊院你一個人住?”
那老者道:“當然不是,這座院子叫聽風榭,這整個莊院有許多院子,你們不可隨便亂闖,除了聽風榭之外,都有很多人,你們隨便亂闖被人抓起來我可找不着你們。”筱雪愕然:“這個院子只你一人居住?爲何別的院子卻有許多人?你又是這院子的什麼人?”那老者緩緩道:“你們在東洲這麼久,可曾聽過路柳山莊?”舒木楚道:“路柳山莊?我曾有耳聞,聽說路柳山莊的莊主是個武人,在東洲地界聲名顯赫,別的卻不知。想不到竟在這麼遠的郊外,而且座落得如此豪華闊綽。好像比麥家更有錢。”
那老者點點頭:“學武之人錢本來得容易,倘若其心不正,則更易暴富。這路柳山莊乃是世家,祖上原本富有。這裡便是路柳山莊,我在路柳山莊只負責看管這聽風榭,此處與山莊別的亭院不同,只有我一人居住。”舒木楚心下暗驚:“他一個路柳山莊看門的老頭,功夫便如此了得,那莊主豈非神人?”只聽得那老者又道:“你們平日不要亂闖山莊,莊內路多人雜,我身份卑微,倘若你們有所差池,我難以保全你們。倘遇上莊內人,我身負武功之事,你們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更不可說是我徒弟,只說是我遠房親戚,父母雙亡,你們兄妹前來投靠我。你們可記得?”筱雪道:“你的武功不是跟莊主學的?莊中人不知你身份?那你一身好功夫,偷偷躲在這裡做看門人做甚麼?還要我們跟你一樣偷偷摸摸,連真實身份都不得說,真是好生無趣。”那老者沉着臉道:“我說的話你們聽着記着便是,倘若做不到,現在就走。”一路上他一直嬉笑隨性,從未這般嚴肅正經的跟他們說過話,筱雪知道此事必定關係重大,開不得玩笑,但她個性調皮,豈肯乖乖答應?因此雖知不能說笑,仍是朝那老者扮個鬼臉,吐吐舌頭道:“我偏偏要亂跑亂走,氣死你。”那老者聽她口氣知道只是口中逞強,臉上略有放鬆,道:“我複姓尉遲,單名一個恭字,你們兩個小娃娃姓甚名誰,祖籍何處?”舒木楚答道:“我姓舒,名木楚,家在何處早已不記得。我妹子叫筱雪,她對自己的過去更是一無所知,我們並非親兄妹,也非同籍,只是流浪中互相認識,便一直相依爲命。”尉遲恭點點頭道:“筱雪?這是你名字?連姓也沒有?”筱雪嘻嘻笑道:“是呀,我不知道自己姓甚麼,人家叫我筱雪,我便叫筱雪了,自己也不知道這名字從何而來。”尉遲恭微微一笑:“你既然無姓,那便隨我姓尉遲好了。”筱雪側頭道:“尉遲?有兩個字的姓麼?我卻不知。”尉遲恭道:“這是複姓,卻也平常,並非十分稀少。”拿起書桌上的羊毫筆,醮了墨,鋪了一張紙,寫上“尉遲”二字。對筱雪道:“便是這兩字了。”筱雪看了半天,說:“這個公字我倒是記住了,這個孫字好生難記,日後人家問我姓什麼,我定然還是寫不出來。”尉遲恭倒過筆在她腦袋上敲擊一下,笑罵:“天生的懶丫頭,這麼個字都記不住,日後讓人笑話。”筱雪摸摸腦袋,噘着嘴道:“你做我師父,是要教我功夫,不是叫我讀書寫字罷?否則我現在就趁早溜之大吉爲妙。”尉遲恭笑道:“好罷,不逼你讀書寫字,你總得識得自己名字,別的字可以不識,你自己的名字必須會寫。”在尉遲後面又寫上筱雪兩字,遞上筆教她自己再寫。筱雪一把握住筆,隨意畫了幾筆,大致上倒也寫出幾個字,不過卻不見得像她自己的名字。她拿着紙左看右看,頗有得意之色:“我果然是天資不錯,學寫字也是一學就會。將來好歹會寫自己的名字了,不會將人牙齒笑掉。”她自鳴得意時,尉遲恭和舒木楚在旁已然哈哈大笑,她卻毫不理會。
自此之後,他們便在路柳山莊居住下來,只是平日尉遲恭管他們甚嚴,既不許他們去別院中亂闖,也不許他們隨便去鎮上,防止被麥家人發現。以筱雪好動的個性,本不肯這麼老實悶在家中,但她性喜習武,每日尉遲恭嚴厲督促,教她打坐養息,刀劍拳腳,稍有懈怠便即呵斥,她不得不老實練功,每夜趁尉遲恭入睡還要將白日所學偷偷教舒木楚,自然再無閒暇到處玩耍惹事。每日裡她總是教到半夜三更,舒木楚白日除了幫尉遲恭打掃院子,可以休息半日,而筱雪卻只能睡上二三時辰。她這年齡本是最貪睡的時候,但爲了習武,居然也就能捱了下來,很少有倦怠之意。只是她教舒木楚的招式,不知如何,舒木楚總是學得甚慢,她自己覺得不多久便能學會的招數,在舒木楚看來,卻學得十分吃力,而且進展甚慢。舒木楚原非資質魯鈍之人,久之她便責怪自己教之不得其方,苦思如何改進。倒是舒木楚反而不急,他自覺不如筱雪機靈敏悟,否則尉遲恭也不會拒收他爲徒,因此學得慢些也無所謂,只加倍努力些便是。尉遲恭似乎一直也未發覺筱雪偷教舒木楚之事,每日如常教她功夫。轉眼忽忽數年,這數年間,二人除了偶爾來聽風榭的幾個家丁外,幾乎從未與外人見面,偶爾溜到附近小鎮上買點日常用品,也是一去即回。雖然麥家似乎不再追究此事,但他們畢竟做賊心虛。只是聽聞麥家後來依舊是聚財欺民,自然是又富有起來。其實他們已經漸漸長大,容貌身材大爲改變,裝束也自與舊日不同,麥家人即使見到他們,也決計認不出來就是當年的小乞丐。
路柳山莊的主人姓祖,名瀚,聽說在江湖中也是個頗享盛名的正派人物,舒木楚和尉遲筱雪偶爾聽家丁提起,問到尉遲恭,他總是淡淡一言帶過,似乎對祖莊主的身份武功並不甚讚許,倒是兩個孩子聽得一些祖莊主的事蹟,仰慕不已,可惜身在路柳山莊數年,竟一直無緣得見。這一年舒木楚已經十八歲,這夜兩人在山莊外一里的柳林練完了白日所學的劍法,舒木楚仍在反覆揮着劍練習,只覺得尉遲筱雪教他這一招七星寒梅無論如何也挽不出七朵劍花。正自沮喪之際,尉遲筱雪安慰道:“師父說了,這一招便是他學了二十年,也才挽出七朵劍花,初學者自然要循序漸進,不用急躁。”這些年她跟着尉遲恭和舒木楚,居然也偶爾會說一兩句斯文的話。
舒木楚搖頭:“這一招我無論如何難以在上躍之時揮圓一環,更不知如何挽出劍花,你也不過今日初學,便能刺出三點劍花,我卻不知何日纔會及得上你?”尉遲筱雪默然,她學這一招時尉遲恭曾誇她上躍身法輕盈,揮圓劍意,悟性甚高,但同樣的方法教舒木楚,卻着實困難。看着舒木楚失望,她也不禁難過起來,上前道:“木楚哥哥,你莫心急,也許只是一時的未能領悟,你比我聰明的多,不可能學不會這一招。我們且先回去休息一下,也許休息一晚,明天便豁然想通。”舒木楚搖頭:“你去睡罷,今天只教了這一招,我都未曾學會,真是笨得緊了。劍訣我已記得,招式也能瞭解,我自己反覆練習一會便行了。”尉遲筱雪道:“我陪你練會便是。”舒木楚停下手中長劍,朝她笑了一下道:“我真的沒事,你不用陪我,你快去休息,不然又睡不了多會了。我將這招使得熟練些就去休息了。”尉遲筱雪無奈,道:“你別太累着,也不用多想。”舒木楚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這許多年我進展都是甚慢,也未曾有多難過。”尉遲筱雪勉強一笑,應了一聲,慢慢轉身走迴路柳山莊,悄悄從後院躍入。以她現在的身手,雖還不算一流,但躍牆而過倒還輕鬆,落地時悄無聲息,躡手躡腳地向自己房間走去。
往日總是平安無事,莊院裡也十分安靜,但今日,她卻忽聞一陣斷斷續續的琴聲!
尉遲筱雪乍聞琴聲,不由得大吃一驚,停下腳步,側耳細聽,琴聲凝澀,幽幽低迴,被風一送,正好絲絲縷縷傳入她耳中。她處在下風口,夜風輕送,正好聽得清楚。雖然曲調未辨,但琴聲幽怨,如泣如訴,而且斷斷續續,似乎彈琴之人有非常傷心之事。她當然不懂甚麼曲調琴音,只是覺得這曲子十分哀感傷心,不由得想:“這人似乎十分傷心,不過他好像不大會彈琴,彈得有一段沒一段的,好像新手一般。”她定神又細細傾聽,發覺琴音竟自聽風榭的第三層閣樓上傳來,立時便覺得毛骨悚然。
她聽尉遲恭說過,這閣樓之上原先住的人已死二十多年,自那人死後,這整個院子便被祖家人視爲不祥之地,祖家之人從不踏足聽風榭,家奴也不願進院,因此他從外地流落至東洲時,因願意照管此院,才被祖家留下,照看打掃聽風榭。這閣樓乃是禁地中的禁地,平時除了大白天尉遲恭自己上去打掃之外,從不許她和舒木楚闖入,說這是祖家的規矩。她雖然心癢難耐,幾次想要偷偷摸上樓去瞧瞧有什麼稀罕物,但都被舒木楚攔住,說道既然答應師父不隨便亂闖,便不能陽奉陰違。因此她素來知道,這閣樓從來無人居住,這半夜間竟然聞得琴聲,豈不令她膽戰?再說她居住在這聽風榭已經數年,半夜進進出出,從未聽得這洗心閣上有何異動。
她呆立良久,琴聲雖不連貫,但若斷若續,始終不絕於耳。尉遲筱雪漸漸毛髮直豎,心想:“莫不是鬼在這樓上彈琴?”她想去叫尉遲恭,但又怕師父上了年紀,更要嚇壞,便想到了舒木楚,決定折返去叫舒木楚回來。誰知她剛一轉身,便見身後立着一個白影,暗夜之間,無星無月,看不清對方面容,卻和對方已近在咫尺!她這一下更是嚇得要尖聲大叫起來。幸而那白衣人手快,一把按住她嘴。尉遲筱雪大睜雙眼,那人已湊了上來,在她耳邊輕輕叫了一聲:“是我!”但她已是本能的揮掌向對方的胸口切去,掌緣如刀,出手如風,攻的正是對方要害。也幸得聽到那一聲說話,她硬生生收住掌勢,已是全身冷汗,倘若再慢得片刻,肯定擊中對方胸口。那人的聲音正是舒木楚。
原來舒木楚獨自一人練了片刻,始終是無法想通,再練下去,不免心浮氣躁,便決定暫且先回屋休息,誰知進院就遇上筱雪呆立院中,仰望洗心閣。尉遲筱雪那時正自全神貫注聽琴聲,並未發覺,他略覺驚訝,同時也聽到那不絕如縷的幽幽琴音,也便呆立尉遲筱雪身後了。
只是尉遲筱雪如此失態,卻是令他頗感意外。他終究是個少年人,年少無懼,並不怎麼害怕,雖也微覺心驚,更多的卻是詫異,但他第一念想到的是彈琴者肯定是人。尉遲筱雪見了他,登時膽子壯了許多,輕拍了一下自己心口,指指洗心閣,望着舒木楚。舒木楚搖首不語,伸食指在嘴邊,作了個禁聲的動作,悄悄拉着她向洗心閣走去。尉遲筱雪跟在他身後,握緊他的手,手心溼冷,全是汗。兩人漸漸走近樓下,琴聲反倒似弱了一些,原來這裡已經被樓身所擋,風向卻未將琴聲送往樓下。再走得近些,琴聲又真切一些,尉遲筱雪不由得又漸生懼意,腳步放慢下來。舒木楚轉頭捏捏她手心,朝她笑一下,意示安慰。尉遲筱雪雖然看不清,但也知他的意思,心中略感寧定,隨着他慢慢走向樓梯,一步一步踏上樓階。
他們苦練幾年,輕功已有火候,走路時落地無聲,十分輕巧。終於漸漸的接近三樓,琴聲已十分清晰,但突然之間琴聲嘎然而止,從此再無聲息,無論二人如何豎起耳朵努力去聽,卻半分聲音也無。這時無論他們如何膽大,也禁不住停住腳步,互相對望。雖然星月無光,看不見對方臉色,但想必對方也如自己一般,心有懼意,臉色發白。舒木楚看着尉遲筱雪,呆呆片刻,低聲道:“還敢上不?”尉遲筱雪嚥了口口水,似乎在爲自己打氣,猶豫了半晌,終於點了點頭。舒木楚握着她手,一步一步繼續向三樓走去,未幾,終於到了三層。這幾階樓梯,卻如同登山般困難,好容易踏在三層之上,竟似乎再無勇氣前行。呆立良久,兩人又對視一眼,相互握緊了手,慢慢向前行去。三層樓上有六間屋,樓梯左右各三間,原來琴音似乎從左首第二間傳來,但現在琴音已停,無法再分辨,只能一間一間的查看。
舒木楚在身上摸索一下,摸到一個火折,點燃了火折打開左首第一間屋,發現是間臥室,室內錦衾緞被,碧紗羅賬,正中一張檀木八仙桌,桌上只有一盞琉璃風燈。舒木楚走上前用火折點上風燈,室內登時亮堂許多,照見雪白的牆壁上掛着一柄青鋼劍,室內陳設簡潔,但每一件均顯示原來的屋主身份尊貴,絕非僕傭之類。牀上被衾整齊,桌上纖塵不染,可見尉遲恭平日將這裡打掃得十分乾淨。二人拎着燈,退出這間臥室,來到左首第二間門口。方纔聲音似乎就從這裡傳來,二人不由緊張,呆立一會,筱雪鼓起勇氣推開屋門,見又是一間臥室,室內擺設與方纔一間雖然大致相同,但牆上無劍,桌子是曲柳木,被褥雖也是青花緞子,但樣樣都不如剛纔那間屋內的華貴,似乎是間僕人居所。照推測,既與剛纔那間屋相鄰,必然這兩間屋曾經住的是一對主僕。兩人又退了出去,來到左首第一間,推門一看,映入眼簾的先是一排排的書架,這間屋顯然比剛纔兩間屋要寬闊,架子上排滿了書,屋角是一張書桌,書桌上紙碩筆墨俱全,顯是間書房。而書桌並排擱着的乃是一具琴架,赫然平放着一張古琴!兩人同時吸了口涼氣,似乎覺得身邊陰風颼颼,呆在當地,一步都邁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