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被你大舅舅發現了,把你桃表姐拖回去了,說不定已經打了一頓了類!”愛香漫無目的地往水庫上方看了兩眼,忽然指着水中央的幾片白色的東西,瞪大了眼睛,“呀!你們快看,那是什麼?那好像是幾本書類!水庫上面怎麼會有書?”
“不會是,不會是我桃表姐的書掉到水庫裡去了,她下去撿,被,被淹死了吧?”朱顏看清楚了那些書,一下子嚇得一屁股坐到了草叢裡。
“哎呀,不會真的是這樣吧?”愛香和莫葉子也一下子嚇着了,左右看看,一個人也沒有,越想越怕,嚇得撒腿就跑,邊跑邊回頭喊,“小顏,快跑啊,你桃表姐淹死了要變成露水鬼,要來拉你的腳,把你也拉到水裡面去的!”
朱顏嚇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跑。三個人低着頭一口氣跑到村口,老槐樹的那邊傳來了一個聲音:“朱顏,你這個騙子!拿你的門牙來!”
朱顏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個人影一晃,已經到了她面前,再一晃,朱顏的嘴巴就被迎面狠狠地打了一拳。
“啊~~~~嗚嗚~~~~啊~~~~嗚嗚~~~”朱顏馬上被打到了地上,痛得啊嗚嗚地直哭,嘴巴里有鮮紅的血流出來。
“你怎麼打小顏啊?”莫葉子一把拉住氣哼哼地轉身要走的莫桃,被莫桃回頭一瞪,嚇得馬上又鬆了手。
“哼!誰讓她騙我,我爸爸今天明明是要到水庫裡去撒網撈魚,她還把我騙到水庫邊上去,害得我一下子就被我爸爸拉了回來打了一頓!”莫桃餘怒未消地瞪着地上通的眼淚直流的朱顏,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恨恨地走了。
晚上,王細蓮戴着老花鏡,心疼地檢查朱顏被莫桃打掉的一顆門牙:“唉!你說你要去惹她做什麼?多好的一顆牙呀,就這樣掉了,你說可惜不可惜?”
“我哪知道大舅舅說了是要去山裡馱柴,結果又到水庫那邊去了嘛!”朱顏委屈地嘟着嘴,往裡翻個身,痛得話也不想說了。
一個星期很快,對於朱顏來說,尤其如此。不過是吃吃睡睡,玩玩鬧鬧。那顆被莫桃打掉的門牙,已經不痛了。莫長泰和莫長樂一起去了趟學校,好說歹說,莫桃總算是又可以回學校上學了。
莫土豆在莫家村集體的想念中,在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坐着上次來村裡的白色小汽車,煥然一新的從車上鑽出來,早等在村口的一羣人幾乎都認不出來他。
莫土豆剪了個新頭髮,戴頂鴨舌帽,穿一件時新的棉布格子襯衣,外面罩件圓領黑色短袖毛衣,下面穿條藍色牛仔長褲,鞋子也是新的。最關鍵的是,他鼻子下的兩抹鼻涕已經不見了,洗得乾乾淨淨的臉微揚,得意洋洋看着目瞪口呆的夥伴們。
“你小子這回可徹底得瑟了!這都是什麼打扮啊我說?這褲子穿這麼緊還能爬得上樹掏鳥蛋嗎?”莫天上去往他胸口就是一拳,兩個手指拎起他的褲子一角。
“哇!莫土豆,你的命可真好!他們還給你買了這麼漂亮的衣服呀!”大家七嘴八舌地涌了上去。
“這帽子真漂亮!借給我帶幾天吧!”有人摘下了他的帽子。
“這毛線衣和我媽媽給我織的不一樣,好軟啊!借給我穿幾天吧!”有人二話不說把他身上的毛衣給脫了下來。
莫土豆也不惱,笑嘻嘻地任由他們鬧,他們的快樂是因他而起,這點讓他很有成就感。
他是個一直被大家瞧不起和忽略的人,突然成爲焦點和被羨慕的人,這種感覺讓他很享受。
“把你這條城裡褲子借給我也洋氣幾天吧!”莫平安甚至要動手脫他的褲子,他這才死死地拉住褲頭不讓莫平安脫。
等一羣人鬧夠了,笑着跳着都跟着莫土豆到了後山空地上,聽他眉飛色舞講這次的木城之旅。
金碧輝煌的大樓,車水馬龍的立交橋,燈火通明的夜市,琳琅滿目的物品。
所有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無限神往。
一切都像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卻又如此真實地被他們的夥伴感受過。
莫土豆說完了,大家卻一下莫名地沉默下來,空氣中漂浮着一股莫名的情緒,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失落。
所有人都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上飄過的浮雲若有所思。
莫土豆描述的生活,和他們粗茶淡飯放牛砍柴的世界相差太遠,如果不是他去了省城回來告訴他們,他們還一直以爲全天下的人都和他們莫家村過着一樣的生活,吃夾着糠麩的飯,照薰眼睛的煤油燈,穿有補丁的衣褲,走十多裡山路上學。
他們從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之所以一直安貧樂道,是因爲不知道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土豆,那你住的那戶人家怎麼樣?他們家是不是很有錢?有多少頭牛多少頭羊?”不知道過了多久,莫平安艱難地吞口口水,側過臉問莫土豆。
“唉,他們哪裡還需要養牛養羊,只有我們窮人才做這些事!”他把手繞到腦後,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飄浮而過的雲朵,說:“他們家的房子可大了,房子前面有一顆開白花的樹,樹下有一個漂亮的鞦韆架。房子裡面有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還有好多好多的玩具。林叔叔和阿姨對我可好了,帶我上街買新衣,還帶我去遊樂場玩。”他停頓了下,悠悠地嘆口氣,有點失落地說:“唉,要是他們真的是我的爸爸媽媽就好了-----”他的臉上突然換上一種朱顏以前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悠遠迷茫的模樣。
很多年以後,當莫土豆倒在血泊中,掙扎着朝她伸出手,定定地望着她頹然倒地時,朱顏突然就想起了晚霞中他這個表情,那是一樣不知所措的迷茫與痛苦。
像一片忽然找不到回家方向的雲朵,不知道該飄往哪裡去尋找幸福。
“小顏,我在林叔叔家看到了一個人,她和你長得可像啦!”朱顏正在愣愣地想她以前做過的那個夢,和莫土豆剛纔說的那座房子居然一模一樣,莫土豆忽然對她說。
“真的嗎?”朱顏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催他快說,“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啊?”
“她叫林萌萌,是林叔叔的女兒。林叔叔可寶貝她了,每天晚上都要講故事給她聽,還讓她騎在他身上到處爬呢!”莫土豆噘噘嘴,又說,“不過,我不喜歡她!她的脾氣壞死了,老是發脾氣,還總罵我土包子,鄉巴佬!”
“她是不是有一條紅色的蓬蓬裙,肩膀上面還有一個好大的蝴蝶結?”朱顏忽然想了起來。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林叔叔家裡像是春天一樣,一點都不冷,那個林萌萌就老是穿着她那條裙子在家裡走來走去的!”莫土豆奇怪極了,朱顏說的那條裙子和林萌萌身上穿的那條一模一樣,紅色的,蓬蓬裙,肩膀上還有一個大大的蝴蝶結。
朱顏也覺得奇怪極了,卻又說不清這奇怪是怎麼來的,更加不知道那個夢是怎麼回事。
她回去告訴王細蓮,王細蓮根本不相信她的話,還說:“你這個腦殼啊,就知道編些東西出來糊弄我!以爲我老了,好騙是不是?哼!你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它們能跑到你的夢裡來?”
“哼,我懶得再和你說啦!根本不相信人家的話!”朱顏氣得一溜煙跑了出去,找莫葉子和愛香說她的奇怪的夢。
愛香和莫葉子當然也想都不想,就說朱顏肯定是在騙她們。
誰也不相信她,朱顏忽然覺得鬱悶極了。還有一個人也和朱顏一樣,心情鬱悶。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莫土豆的變化,他很少再沒心沒肺地笑,也不再配合他媽媽帶着愛意的責罵,他甚至不再經常和從前的小夥伴一起打鬧。
莫土豆的快樂似乎和他的鼻涕一起,都被他遺忘在了那個本不屬於他的繁華都市。
莫家村的人經常可以看到他坐在村口的苦槐樹下望着遠方發呆,所有人都以爲他只是剛回來還在惦記着那種富貴的生活,等過一陣子自然會像從前一樣,繼續他的快樂和命運。
可是,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莫土豆卻消失不見了。
那天,劉蓮正在自家後院的菜地裡種小白菜,天剛下過一點小雨,最適合種菜了。
“蓮嬸,土豆肚子痛好些了嗎?”莫天他們放學歸來,經過莫土豆家院子時,莫天問劉蓮。
“我家土豆肚子痛?我不知道啊!”劉蓮聞言,一時愣住了。她左右瞅瞅,不見兒子在放學歸來的人羣裡,着急道:“土豆人呢?怎麼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他今天早上剛去上課就和王老師請假,說肚子痛要回家,他沒回來嗎?”莫天也奇怪了,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沒有啊。沒回來啊。”劉蓮大駭。
晚上雨停了之後,村裡派了幾個人披着雨衣點着火把,陪着哭哭啼啼的劉蓮一起去出村上學的路上找莫土豆。
朱顏和莫天他們一羣人也急得團團轉,聚在朱顏外婆家,紛紛猜測莫土豆的下落。
“土豆那小子自從打城裡回來,就像變了個人似地,都不和我們一塊玩了,成天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莫平安撥着燈芯,煤油燈一閃一滅的。
莫天說:“就是,真不知道他怎麼了。別是回來的時候,東想西想,一不留神跌到江裡去了。”
朱顏瞪他們一眼,說:“你們別在這裡胡說八道的,說不定是迷路了呢。”
“就是,土豆水性可好了,就算跌到江裡去也不會有事的。可是,他更加不可能迷路了,這兒方圓幾十裡他比誰都熟。”莫葉子小大人似的嘆口氣。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都不做聲了。
天快亮的時候,出去找莫土豆的一羣人回來了。
朱顏是被劉蓮悽慘變了調的哭聲吵醒的,她睡眼朦朧地趕緊推開窗,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又下起了小雨。
一羣人拖着疲憊的步伐走在雨中,劉蓮已經哭得走不動路,被兩個人架着。
他們中間並沒有莫土豆。
一羣人圍着莫家村前前後後找了一夜,甚至還撐着竹筏拿着漁網在扶夷江裡打撈了一陣,莫土豆依舊是活不見人死不見鬼。
劉蓮已經捎信給在臨縣煤場挖煤的丈夫,自己又馬不停蹄去了嫁到鄰村的妹妹劉藕家,心存一點希望兒子是到小姨家做客去了。
村裡的人則繼續在附近山上幫着尋找,看是不是不小心摔到哪個山溝裡了。
就在所有人都快絕望,劉蓮就差沒立衣冠冢時,莫土豆被人開着車子送回來了。
他目光呆滯,即使是抱住他喜極而泣的母親,也不能讓他冰冷的面孔有絲毫的動容。
當所有人都在爲尋找莫土豆不停奔波時,莫土豆一個人進城找到林戈家裡去了。
“林叔叔,林阿姨!”他穿着那套已經磨得褪了色的城裡衣服重新走進林戈家帶花園的洋樓時,林戈一家正在吃晚飯。
“這不是,這不是莫家村的莫土豆嗎?你怎麼又來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見幾天在自己家裡住過一週時間的小孩又來了,他們都略微有點驚訝,但還是熱情地把他迎進了屋。
“土豆,你這次來木城,你家裡人知道嗎?”吃過飯之後,林戈才問莫土豆爲什麼又進城來了。
他也不做聲,只是盯着自己的腳尖。
林戈以爲莫只是想到自己家裡來玩玩,也沒多想,帶着他在城裡玩了兩天。畢竟,哪一個初次嚐到城裡甜頭的人可以在短時間裡忘記城市的繁華與喧囂呢?更何況莫土豆還只是一個孩子。
第三天,林戈打算送莫土豆回來的時候,他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懇求林戈不要送他走。
莫土豆說他想留下,說他不想再回莫家村。他討厭終日身上有股羊羶味的媽媽,討厭整天匍匐在幾千米深的礦井下的爸爸,他討厭那個令他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家。
林戈沒有把這些告訴劉蓮。一個母親,即使她付出愛的方式再卑微,當這種卑微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所嫌棄時,母愛是會痛的。
他只是說莫土豆想進城玩,就偷偷跑過去找他了。
“土豆的媽媽,真是對不起,讓您擔心了。我本來該早點通知您的,可是你們這也沒有電話。”送他回來的林戈抱歉地看着劉蓮,張張嘴還要說些什麼,忽然眼角的餘光看到站在牆角的朱顏,腦袋像是被一個雷電擊中了似的,站都要站不穩。
“那個小姑娘,是,你的女兒嗎?”林戈指指朱顏,語無倫次地問抱着莫土豆在哭哭啼啼的劉蓮。
“不是的。她是三奶奶家的外孫女,叫小顏。”
“小顏,過來,叔叔抱抱你,好不好?”林戈徑直走到呆呆地看着他,咬着手指頭不做聲的朱顏跟前,一把把她抱在懷裡,“你的爸爸媽媽呢?”
“在港城,打工!”朱顏竟然一點都不覺得林戈陌生,好像早就認識似的,看着他甜甜地笑。
這個笑,讓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又一次浮現在林戈的腦海裡。
但是,旁邊莫長樂狐疑警惕的眼光讓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林戈什麼都沒說,又把朱顏慢慢地放了下來。
“這些藥品和衣物是我爲莫家村募捐的,都是些好衣服,也算是我和莫家村的緣分吧!”林戈轉頭對莫長樂說,“莫村長,就麻煩你幫我張羅着分給大傢伙吧!”
“哎呀呀,林臺長,您太客氣了!您這樣的好人,現在可不多見了呀!我代表莫家村全體村民謝謝您了!”莫長樂緊緊地握着林戈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土豆,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林戈又向莫土豆招招手,把他叫到了院子外面,語重心長地說,“土豆,嚮往美好的生活是人的本能,你喜歡我家,這沒有錯。你錯就錯在不該嫌棄給你遮風擋雨這麼多年的家和生你養你的父母。孩子,我希望有一天你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爲一個讓別人羨慕的人,一個你自己想成爲的人。”
林戈不知道莫土豆有沒有聽懂這番語重心長的話,他低着頭沒有做聲,半天才仰起頭,用小孩的倔強,一字一句地說:“我一定會成爲讓別人羨慕的人!”
林戈開車走了,莫土豆又換回從前的裝扮了。
那套一直捨不得換下的城裡裝扮被他剪成碎布條扔進了雞籠,一切都好像和從前一般,沒有任何變化。只有獨自一人在山上放羊的時候,莫土豆會隱隱感覺到,有些東西已經從自己身上失去了,而且再也回不來了。
這種感覺讓他恐慌,他不知所措更無能爲力。
他不知道哪裡出了錯,就像他不知道爲什麼他是莫家村的莫土豆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的什麼人。
林戈也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他帶着疑問離開了莫家村,同時也下定決心,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然而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沒有答案比有答案好。
起碼,那些未知的傷害可以從歲月的指尖悄然溜走,神不知,鬼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