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來話多,一說起來便事無鉅細,不厭其煩地一大堆,只是言語十分紊亂,無甚條理,舒木楚聽了半天才總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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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木楚皺眉道:“如此說來,我們真算是幸運,你們行事這般魯莽,也不怕同落圈套。”轉而向蘇曼音道:“姑娘應當知道你們幫的人爲何將我們擒來此處了?”
衆人這纔想起蘇曼音在旁,七嘴八舌又開始盤問起她來。蘇曼音給問得有些頭暈,答道:“我亦不知苗疆分舵何以將你們擒來,只知這位趙姑娘纔是他們的目標,而舒公子是適逢其會,順手抓來的。這件事多半我們玉舵主清楚,她卻未曾跟我說過。”
“嚇,你別閃爍其辭,你身爲飛斧幫香主,怎會什麼都不知曉?”曹陽銘惡狠狠地嚇她。
蘇曼音的臉白了一白,柔聲細氣地回答:“小女真的不知,決不敢欺瞞。人都交給你們了,又如何會在這一點上有所虛言?”她臉色十分誠懇,不似作僞。
“看她不像撒謊,再爲難她亦是無用。”
“是啊,求諸位放小女離開,已是大恩,否則舵主迴轉,得知小女私放囚犯,只怕小女性命不保。”蘇曼音泫然欲泣。
“你去罷。”舒木楚揮手道。
“喂,不行啊,怎能如此輕易放她走?就只她一個活口了,我們還未查明飛斧幫何以與趙姑娘一個女孩兒家爲難呢。”
“算了,我看她當真不知,何況人家總算救我們一命,倘若她堅持不說我們被囚何處,過得幾日我們怕也要餓死在窖中。”舒木楚既如此說,餘人只得嘰咕幾聲,任由蘇曼音自行離開。
出得門去,見到屍橫遍地,血流成河,舒木楚駭然無語。趙青檸尖叫一聲,瑟縮地往舒木楚身邊靠近,不由自主抓住他衣袖。尉遲筱雪目光投向趙青檸,微帶怪異之色。趙青檸緊閉雙目,長長睫毛輕輕閃動,臉色煞白。弱不勝衣的身段,幾欲倒在舒木楚身上。
“是什麼人乾的?這般手段,真叫人——”舒木楚深深吸了口氣,無以形容眼前的殘酷情景。來時幽香去時血腥,一時真令人難以接受。
“要是能知道,只怕我們也沒命了。”
衆人搖頭無語,悄然離開醉花陰。
玉人巷依舊繁華,衣香鬢影,紙醉金迷。完全無人得知醉花陰樓後的血案。
“我們還找不找飛斧幫的人?要不要查問清楚趙姑娘何以被飛斧幫所劫?”尹蕭天問道。
“找?找到玉生香也擒不住她,還是罷了。”
趙青檸柔聲道:“還是回苗疆吧,我們幫舒大哥查尋他身世。”
“多謝趙姑娘。”
“木楚哥哥,你被關了一月,定然氣悶得緊,葛洲風光怡人,你不想四處先轉轉,透透氣麼?”
舒木楚想了一想,道:“你可知我現在最想要做什麼?”
尉遲筱雪搖頭。
“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洗澡。”舒木楚大聲道。“全身臭得要死!連我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衆人哈哈大笑。
“不如將你從葛洲渡口扔下去,保準你洗得十分乾淨。”
八人在葛洲留連幾日,啓程前往苗疆。
這日,在苗疆同裡,諸人訂下客棧,便向鎮上太白居酒樓而去。趙青檸邊走邊向他們娓娓介紹同裡石橋。聽着她輕言細語,宛若和風,看着縱橫交錯的河汊水道,曲徑幽深的小弄,衆人均是神怡心曠。
踏上太白居的二樓,迎面便是黃梨花木鑲嵌的大理石屏風,屏風上蒼嶺疊翠,雲嵐飄緲,典雅精緻。
屏風後有人道:“唐李德裕曾作詩讚大理石‘蘊玉抱清暉,閒庭日瀟灑。塊然天地間,自是孤生者。’苗疆的大理石畫處處可見,有一種五彩石質爲大理石中極品,聽說有一方地屏的自然紋理和色澤構成了一幅天然的“雨霽圖”,左上方有一朦朧石暈,如雲層中的月亮透散着淡淡的暈色。那塊地屏產於滇南點蒼山,其石面令人若置大理蒼山之中,雲遮月蔽,清風朗月。”說話之人的聲音清亮透心,如同不摻雜質的冰下流泉。
“可真有這般的天然奇景,有機會倒要一觀。”
轉過屏風,已有一席人臨窗而坐,談論之聲便出自那席。八人撿了一席坐下,立時有小二上來招呼點菜。
趙青檸微笑道:“到了苗疆,我當盡地主之誼,招待各位哥哥姐姐。”擡首對小二道:“來一碟松子棗泥餅,一碟八珍糕。蜜餞要糖佛手、白糖蓮心、天香蜜棗、清水甘草梅皮。菜要松鼠桂魚、碧螺蝦仁、櫻桃肉、雪花蟹鬥、荷葉粉蒸肉,再來一個巴肺湯。別的你看着上幾道,要你們樓裡的特色菜餚。”
“不必這麼多菜吧,趙姑娘。”舒木楚聽得菜名從所未聞,微感不安。
趙青檸嫣然一笑道:“不過是幾道尋常菜餚,苗疆菜偏甜,不知諸位是否能習慣。倘若不慣,可叫廚子上幾道別的。”
“就這樣好了,趙姑娘點的菜自然都是好的。”連尹蕭天都這般說,尉遲筱雪心中忽泛酸意。
一路上舒木楚和趙青檸神情親熱,非比尋常,聯想到二人孤男寡女曾共處一窖月餘,尉遲筱雪自然什麼都明瞭於心,氣苦難平。而趙青檸溫和柔順,謙謙有禮,招人憐愛,便是其餘人,也都是十分喜歡她。她深知趙青檸出身名門,知書識禮,無論性情容貌,樣樣出衆。相較之下,自己目不識丁,性情急躁,舉止粗魯,更不及她容光懾人。思念及此,尉遲筱雪倍感失落,自憐之意陡生。
小二上前接了菜單,上過茶水,衆人閒來品茗之際,方有空打量臨窗那席人。
席間是幾個青年男女,樣貌都是眉清目秀,但其中尤爲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白衣公子。他生得極爲清朗雋秀,一張臉似有說不盡的風流,兩道眉黑亮如雪刃,斜飛入鬢;清亮若秋水的雙眸,顧盼間便自能攝人心魄;薄薄的嘴角微帶着一絲略顯輕佻的笑容,但這絲笑意倒更令人心醉,讓人覺得這張臉不僅生得好,而且縱使出現在別人臉上會如何令人生厭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都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瀟灑之態。
舒木楚等人注視着那白衣公子,心下均暗自讚歎。但覺他身邊的那四男四女在他身邊都如同芥子般微不足道,所有的容光都被他攝了去,連太白居樓畔的水色波影都黯然失色。舒木楚不禁微有自慚之感,他自己也不知爲何會生出如此心理。少年時他流落街頭淪爲乞丐,後來又在路柳山莊充作小廝,但從來不曾在任何高貴俊雅的人面前覺得自卑,但那白衣公子似一塵不染的氣息,恍如出世脫俗,令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庸俗平凡不堪,不自覺的便自慚起來。
尹蕭天忍不住讚了一句:“好俊的人兒!”連一向潔身自好,自視頗高的巫華池也跟着道:“我若年輕十歲,非爲他神魂顛倒不可。唉,可惜我年輕時便沒碰上這般標緻人物。”
“碰上了又怎麼樣?人家怎麼會看得中你?”馮樂章取笑道:“不如跟着我老胡將就過日子吧,半老徐娘,也只有我老胡勉強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笑納了。”
“啐!”巫華池罵道:“你這不知廉恥的傢伙,想當年我巫華池也是傾倒衆生的人物,豈能與你這種蹩腳貨色匹配!”
那一席人顯然已經聽到他們的議論,目光已向他們掃來。那白衣公子的目光居然也瞧了過來,並微微一笑。白問晴登時魂兒飛上了天外,自作多情的拋了個媚眼,令那白衣公子身邊的一個少女“哧”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是那一行人中最年幼的一個,看來十七八歲,稚氣未脫。
舒木楚這邊的人反應各異,唯有尉遲筱雪自顧自地站了起來,一腳蹺在板凳上,一腳獨立着,一手叉腰,一手握着小二剛端上來酒壺不斷向口中倒。尉遲筱雪喝酒的姿勢是標準在倒,面前已放了五六把空酒壺,看來還是極不盡興。她瞄也不瞄那席人一眼,在她眼中,除了舒木楚,天下男子都視若無物,衆人注視那白衣公子,唯有她幽思暗生,宛如不見。她一邊往口中倒酒,一邊抑鬱難平,一股煩悶悲悽之氣充塞胸臆,直上心頭。
“好酒量!”那白衣公子輕輕撫掌,淡淡地讚了一句。他的聲音卻也是說不出的好聽,說不出的動人,聽來就是先前上樓時聽到的那清亮剔透的聲音。他身邊一個少女笑道:“野丫頭罷了,有什麼好酒量,如此喝法,不一會便倒下去了。”另一個少女鄙夷不屑地道:“如此舉止粗魯的村女,有什麼可看?”言語之間充滿輕視。
曹陽銘的性子便如名號一般,霹靂火爆,一聽此言,“砰”地一拍桌子跳了起來,大聲吼道:“他奶奶的熊,咱們是粗魯之人卻又怎地?比你們這一干假斯文、娘娘腔的賊廝鳥要好得多!”
那言語無禮的少女臉色一白,眼中兇光一閃,頗爲趙厲,手已向腰間伸去。舒木楚心中微微一驚,忙站起來作個揖道:“各位莫怪,我這位兄弟是個直性子之人,脾氣火爆了些,卻無衝撞之意,只是言語不當罷了。”轉頭埋怨道:“東方兄弟,你怎可出口傷人?”曹陽銘心中極爲不服,哼哼幾聲,嘀咕道:“是她先罵筱雪,怎麼只怪我出口傷人?”但他對舒木楚素來尊重,雖然心中仍有不滿,但終於還是乖乖坐回位置,只能低聲咕噥。
那白衣公子卻似乎並不見氣,淡淡道:“好說,好說。”揮了揮手,那少女伸入腰間暗器囊中的手縮了回去,惡狠狠的向他們瞪了一眼。
尉遲筱雪終於轉過頭去,彷彿這才察覺他們的爭吵因自己而起。她素來脾氣也十分不佳,但今日心情煩悶,一顆心起起落落盡在想舒木楚和趙青檸的事,反而無心理會別人,那少女先前所說的她一句也未曾放在心上。她漠然掃視了一下那席人,突然大喝了一聲:“小二,拿酒來!要上好的!”這一聲雷霆大喝將滿酒店的人都嚇了一跳,那小二急急地奔入地窖去搬了一隻酒罈來,不聲不響的往她面前一放,哧溜地跑開了,生恐這女煞星剁他一刀。
尉遲筱雪拍開酒罈的泥封,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酒,好香!”衆人立時聞得酒香四溢,酒樓內四處飄香。舒木楚眉頭深鎖,道:“筱雪,你莫再喝了,喝那麼多,瞧你自己已變成酒鬼了。”尉遲筱雪頭也不擡,冷冷答:“酒鬼便酒鬼,你哪知這杯中之物樂趣無窮,整日有酒相伴,神仙換我也不做。”她心中其實十分悲苦,哪有心情去細品酒味,再好的美酒,她也只如白開水一般倒下肚去。她舉起酒罈,仰面便倒,只倒得酒水淋淋漓漓灑滿了一身,一罈子好酒倒有一半是便宜了她的衣衫。
趙青檸秀眉微蹙,輕聲言道:“尉遲姐姐,你小心傷了自己身子!”尉遲筱雪聞言越發不快,心中想:“你哪是關心我,只是怕我醜態百出傷了你們面子,讓人瞧見你這千金大小姐與我這等粗魯俗人一席有損身份。你越是不讓我喝,我越是要喝。”手中倒的更加快了,轉眼一罈酒便一乾二淨。她重重一放罈子,喝道:“再來一罈!”
那店小二見她如此喝法,不免心疼好酒,微遲疑間看見她腰間別的一把無鞘刀,不由激伶伶打了個寒戰,慌不迭跑去搬酒了。那酒樓中人何曾見過如此酒量奇佳的女子?不由都投以好奇的目光,見她生得俊秀,卻偏生舉止粗魯,腰間那把無鞘刀寒光微泛,都捉弄不透她是什麼來路,倒似是什麼江洋大盜,綠林匪首之類,再看他們這席人奇形怪狀,有醜有俊,十分古怪,均不敢再多瞧。曹陽銘見衆人目光閃爍,又想發火,但看看舒木楚,終於忍住。
那店小二搬了一罈子酒來,一擱下,立刻一溜煙跑開了,跑的比剛纔還快。尉遲筱雪搖搖頭,喃喃道:“可惜沒人陪我喝酒。”拍開泥封又向口中倒酒。舒木楚素知她嗜酒,而且酒量甚宏,這都是自尉遲恭那兒學來的,但像今天這般狂飲,卻還是從所未見,雖知反常,卻也不知究裡,只得皺眉道:“筱雪,你一個姑娘家,怎不知收斂些?你不見人人都在看你麼?”
尉遲筱雪此時酒意已有七分,終於有些無法遏制自己的情緒,將酒罈一摔,怒道:“收斂個屁!人人都在看我麼?我瞧瞧誰在看,誰敢看!瞧我不把他眼珠子挖下來!”雙目四顧,目光到處,人人低頭,生恐被挖出眼珠子。她掃視一圈,發現只有那白衣公子凝目而睇,笑意盎然,目不轉睛地瞧着她。尉遲筱雪呆了一呆,喝道:“你沒聽見我說的話麼?不怕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那白衣公子悠然道:“在下也嫌這雙眼珠子生了礙事,姑娘若喜歡,不妨取了去。”尉遲筱雪斜睨片刻,放下蹺着的腳,慢慢向那白衣公子走去。舒木楚微生擔憂之意,雖知她武功不弱,並不在自己之下,卻也怕她酒後生事,傷及無辜。再者對方一桌人看上去似乎都身懷武功,尤其那白衣公子不知深淺,他不願多生事,站起身去拉尉遲筱雪:“筱雪,別胡鬧了,快回來。”尉遲筱雪不理,用力一摔,甩開他的手,走到那白衣公子面前,問道:“你瞧着我幹麼?你沒聽清我說的話麼?”
那白衣公子微笑道:“我連城訣素來看瞧誰便瞧誰,從沒問過爲什麼。”這時衆人方知他的名字叫連城訣。尹蕭天喃喃道:“連城訣,連城訣,這名字好生熟悉。”只是他一向糊塗得厲害,連隔夜的事往往也忘得十分乾淨,如何想得起這名字?巫華池和馮樂章都來自關外,對中原人物更是陌生,其餘人和尉遲筱雪一樣,都是初涉江湖,從未聽過連城訣的名號。也幸好他們不知,倘若知道,只怕都不免出手。
尉遲筱雪怒道:“偏偏不能瞧我!”陡然駢指一戳,一招雙龍戲珠拂向他雙目。她本意並非要毀人雙目,只是酒意上涌,令得性子反常。但酒醉終有三分醒,這一招也只是虛招,打算點到即止,嚇唬嚇唬他而已。她手指離他眼皮只有半寸,他居然紋絲不動,雙眼眨也不眨,仍盯着尉遲筱雪的臉。尉遲筱雪停了手,本想再進一些,但又怕嚇壞了他,他亂動之下反而誤傷。尉遲筱雪奇怪的看看他,見他面無懼色,心中生出幾分敬佩之意,翹起拇指道:“好膽色!”
連城訣笑道:“你怎不說好色膽?”話音猶未落,他的手已經扣住尉遲筱雪的手腕,,手腕一轉,輕輕一帶,尉遲筱雪已坐倒在他雙腿上。誰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連尉遲筱雪自己也不知變故如何發生,發覺時連城訣那張俊臉已近在咫尺,她唯一的反應就是反手一記耳光,清脆玲瓏的擊在連城訣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