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
鄒晨轉身從書架上拿了一本莊子的《胠篋》打開第一頁,緩緩的唸了起來。
從前的齊國,相鄰城邑同遙遙相望,雞鳴狗叫之聲相聞,魚獵網、具遍及之處,犁鋤農具耕作之地,方圓二千餘里,統括四境之內,所用來建立宗廟社稷,治理邑閭州鄉等區域的方法,這何嘗不是效法聖人呢?可是,田成子一旦殺掉齊君,就竊取了齊國。所竊取的僅僅是這個國家嗎?連同治理國家的聖知之法也一併竊取了。
“晨兒……”陳琦一臉駭然,連連後退,“不能這樣,皇太子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阿琦,我剛剛就說過,你的仁,只能對着家裡人,不能對外人。”鄒晨憐憫的看着他,又緩緩說道,“若有一日,你將仁用在了別人身上,你會發現,你最終會死在仁字上面。”
“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鄒晨唸完,將莊子的《胠篋》慢慢合上。
陳琦則是滿頭大汗,坐在椅子上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丁賢之用讚賞的目光看着鄒晨,心裡一陣陣惋惜,爲什麼她是一個女子,爲什麼?僅憑這份狠勁,這份拋開一切無所畏懼的毅然向前,多少男子也及不上她。
“嘉禾?嘉禾?”丁賢之輕輕喚道,“給潞國公寫信吧……”說着拿起一杆毛筆,遞到了陳琦的手中。
陳琦顫抖着手指,好象拿不穩毛筆似的,哆哆嗦嗦的寫不成字。良久之後,將毛筆驀的扔到了紙上,潔白無暇的宣紙立刻被暈染了一塊黑黑的墨團。
“他是皇太子,萬民之所向,我寫不來……”陳琦痛苦的揪着頭髮。
鄒晨和丁賢之對視一眼,心中想的全然是兩件事情,一個深爲欣慰,一個深爲惋惜。
陳琦他畢竟只有十八九歲,做不來這樣的事情也是必然,更何況他這一生所經歷最大的風浪也不過是和祖父吵吵架,和祖母做做對罷了。
突然之間,就介入朝堂中的爭鬥。
漫說是他,就是文彥博也是一時之間有些吃不消。
鄒晨走過去,輕輕撫着他的背,低聲道:“阿琦,我明白了。你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你一個真正的士大夫。……先生,這封信就由您來寫吧。”
丁賢之便點點頭,重新換了一張新宣紙,略微思忖了一下,唰唰寫了兩張信紙。
寫完之後遞給鄒晨,鄒晨搖搖頭,說了聲,“先生只管派人寄出去既可!”
“阿琦,我很欣慰!”鄒晨看到丁賢之出門去找劉成,柔聲對陳琦說道。
陳琦不解的擡起頭,看着鄒晨。剛剛丁賢寫的那兩張信紙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寫的,鄒晨雖然沒有看到,他卻是看到了。丁賢之通篇沒有寫皇太子不孝,卻是在一直讚揚他對濮安懿王的孝順,並稱這樣的孝順,實爲天下做兒子的楷模。
陳琦的心在不停翻滾,他當然知道這封信寄到洛陽之後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潞國公會欣喜若狂,因爲這是皇太子最大的把柄,以後朝中御史們的攻詰方向便會轉向攻擊皇太子到底應該孝順誰。
他明知道這樣做是錯的,可是卻不敢伸出手去阻止。如果一旦阻止,那麼將來帶給鄒家和陳家的災難將是非常嚴重的。
阻止是錯,不阻止亦是錯。少年的心,如同一葉小舟在大海中飄浮,飄飄蕩蕩無所依靠。
聽到鄒晨的那句我很欣慰,他茫然了。
“你有一顆赤子的心!”鄒晨拉住了他的手,低聲說道,“不管是你的敵人還是朋友,你都不想傷害他們。我真的很欣慰……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着這顆心,永遠不要改變,哪怕等到那一天你古稀之年了,你還依舊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被塵囂所污染,不被人生所改變。”
陳琦怔怔的看着鄒晨,忽覺心境開闊。
隱隱間,不知哪一房在彈箜篌,如美玉相擊,輕脆叮咚,行雲流水,且又清婉出塵,仿若雲外天簌,天地變得通明澄靜起來。
有人曼聲唱道:“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揭調,神仙一曲漁家傲。”聽了兩句後竟聽出是陳宗長的聲音。
陳琦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輕輕唱道:“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
鄒晨淺笑,將頭抵在陳琦的肩膀上,聽他隨着箜篌的音調徐徐吟唱。時光靜好,清歌縹緲,少年劍眉星目,溫情似水。
樂聲揉碎了滿院的肅穆和風華,在空氣中緩緩飄蕩,一直飄向那金碧光影的白玉欄杆琉璃瓦的福寧殿中。
仁宗怔忡地看着殿外角落處的梅枝疊影,獨倚欄杆,靜默地坐着,目光幽幽。
王大內侍拿了一件衣袍,輕輕披在仁宗的肩上,低語道:“官家,天涼露重,要不要回殿裡?”
“不用!擺駕苗妃閣,我去看看小皇子。”一提到小皇子,仁宗的臉上露出了絲許的笑意。
王大內侍不敢怠慢,急忙揮手令一個小黃門過來,讓他去通知苗妃閣中的人做好迎駕準備,侍候着仁宗換了一身衣裳。
“愛卿這一段四處奔波,辛苦了……”仁宗不要車輿,領着衆內侍黃門和女官們慢慢的往苗妃閣的方向走去。
王大內侍聽到仁宗說了這一句,臉色突然變得煞白,趔趄了一下,又擦着冷汗亦步亦趨的跟在仁宗身後。
當走到曹皇后宮門口時,突然聽到裡面隱約傳來一縷被清風吹起的悅耳旋律,那笛音彷彿帶着清晨草木香味,寧和舒緩,仁宗停下腳步側耳聆聽,只覺空山凝雲,煙斂波渺。
仁宗聽完這一曲,又靜靜站了數息,嘴角似笑非笑,才轉身命令繼續往苗妃閣中而去。
宮門口的小女官,怔怔的看着聖人一行人,駐足諦聽,而復遠去,跌跌撞撞的跑回去報信。
曹皇后低首斂眉,手持橫八孔龍笛不知在想些什麼,連女官過來報信也無動於衷。
“振鷺于飛,於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在彼無惡,在此無斁。庶幾夙夜,以永終譽。”良久,她才輕啓朱脣,吟了一首《振鷺》。
“以前,我身邊只有周懷政,只有周家哥哥是一心一意爲我!……”仁宗皺了眉,目光幽幽,似是在想少年時的光景,“後來,有了鄧保吉,再後來,張茂則來了。”
“我身邊圍滿了她的人,從上到下,被困的嚴嚴實實,凡我所爲,事無鉅細她都知道。只有張娘子,敢和她做對,所以我就使勁的寵她。後來,張娘子死了,我又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我有時很困惑,深怕你也是她的人。”仁宗回過頭看着跟在他身後的王大內侍,“我很欣慰,你不是……”
“保護好小皇子,……”仁宗靜靜地說道,臉色平和,看不出一點表情,聲音輕柔得像二月的春風。
王大內侍咬緊下脣,想哭卻不敢哭出來,更不敢當着大庭廣衆的面下跪,只能用力的點點頭。
仁宗甩甩袖子,繼續向前走,抿着嘴一言不發,直到眼前已經能看到苗賢妃的閣居,他才微頓腳步說了一句:“難處不決可問潞國公。”然後便換上一臉笑意,大搖大擺的往閣居中走去。
苗妃閣居的女官大老遠便看到了仁宗這一行人,歡天喜地的跑回去報喜。
王大內侍卻心神不定的跟在仁宗身後,腦子裡不停的在想仁宗說過的話“這宮裡全姓了曹……難處不決可問潞國公。”
他渾身汗津津的,終於明白了,原來聖人已經知道這個小皇子是鄒娘子生的。可是聖人明知道卻依舊交由苗賢妃撫養,其意便在潞國公身上,潞國公位高權重,有匡國之能。山陵崩後,這樣的人可以做爲國之柱臣來支持着年幼的小皇子。
其他的大臣雖然也有能力,可是難保不會出現一個呂不韋,絕對不會象潞國公這樣盡心盡力的爲小皇子賣命。
而他有一個致命的把柄握在皇家手中,只要將來他有一日露出不臣之心,這個外戚的身份便可以象一座大山般將他壓倒。
至於鄒家,聖人根本沒有將他們看在眼裡。如果真有那麼一日,鄒家發達起來,成了權臣,又能怎樣?還不得乖乖的爲小皇子賣命?同樣的,外戚的身份,亦可以致他們於死地。
而苗賢妃,看似這會風光,可是她的把柄同樣也握在潞國公手中。惹毛了潞國公,他就直接將鄒娘子纔是小皇子親生之母的事情抖出去。
可是,潞國公最疼愛最有能力的孫女婿,卻又和鄒娘子是堂兄妹。如果他抖出去,只怕鄒元朗就要立刻從高位上滾下去。
這些人,將來都是互相制衡的,相互牽制着,他們只能擰成一股繩,安安穩穩的將小皇子撫養長大,然後將江山交到小皇子手中。
這就是帝王心術!
王大內侍想明白了這一點,渾身打了一個哆嗦。
同時心裡又隱隱作痛,官家這樣做,難道是知道自己天命已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