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晨和四個哥哥正緊貼着窗櫺子聽牆根,聽到屋裡沒人說話了,互相對視一眼,這時從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
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和二伯攙着老族長身後遠遠的跟着幾位族老。
鄒正業還沒有進院子就看到兩個兒子還有女兒貼在窗櫺子下面偷聽,兩個侄子也在。他看了鄒正達一眼,攙了老族長進院,走到孩子們的面前,低聲道:“都躲一邊去,別讓外人瞧見……”
鄒晨做了個鬼臉,拉着兩個哥哥往屋後的那道窗戶奔去,二郎和六郎看到父親也回來了,吐下舌頭,也跟着妹妹跑後屋去了。
鄒家兩兄弟攙着老族長進了屋,屋裡的人都站起來。
老族長皺着個花白的眉毛氣喘吁吁:“我說鄒瑞啊,怎麼你家分家還分出花樣來了?老漢我今年都九十嘍,可經不起你家這三天二頭的來請啊?”說完又環顧了一眼屋內,“鄒大這小子哪去了?怎麼不見,老大不在怎麼分家?”
老二鄒正達恭恭敬敬地回答:“太爺爺,我大堂伯(里正)和五堂伯(村保)讓我們兄弟二人去請太爺爺,我們沒見大哥,請了太爺爺就回來了!”
一位族老跟在後面進了屋,“鄒大去請的俺們幾個,鱉孫路上說肚子痛,結果往道邊骨堆一會就不見人影兒了……”又接着調侃道,“呵呵,鄒瑞啊,恁家倒是養個好兒子,我聽說恁家老大竟然敢打親家母了?夜個恁家吃飯的時候把狗膽給你家老大燉湯喝了?”
‘撲哧’一聲,屋外傳來幾個孩子壓抑不住的大笑聲。
老三鄒正業強忍着笑意,走到窗戶邊,敲了敲窗櫺子:“老實點,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
屋外傳來‘知道了,爹’‘知道了,三叔’的回答聲。
老族長敲了敲柺杖,屋裡屋外的笑聲立刻停止。
“前幾天分過了,怎麼今天還要分?”族長不耐煩的坐在上首說道。
村保看了里正一眼,里正上前回話:“爺爺,事情是這樣的……”便將今天的事情給講了一遍。老族長越聽眉毛皺的越緊,聽到最後,只覺得胸口一股濁氣上升,‘嗵嗵嗵’敲着柺杖大罵鄒老爺子。
“胡鬧!簡直是胡鬧,誰家分家扣下兒媳婦嫁妝的?啊?人老幾輩子的臉都被你丟光了,快點把嫁妝還給你兒媳婦。”
“大爺爺!”鄒老爺子終於開口了,“……嫁妝都被花光了啊!這幾年買地,花了不少的銀錢吶!大爺爺,要是有錢,我能不給她們嗎?實在是全部花光了……”
柳老漢和柳母聽了這話對視一眼,一起看向了黃劉氏。今日他家只是來打邊鼓的,萬事都聽黃家做主,這嫁妝若是能要過來最好,若是要不過來也就算了,就當這幾年養活外孫女外孫花掉了。
黃劉氏卻是隻笑不說話,只管把眼瞅向里正,里正被她瞅的不自在,咳嗽了幾聲:“鄒瑞,你用兒媳婦的嫁妝買的田,那田自然就歸兒媳婦所有……”
鄒老爺子睜大雙眼,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你說啥?那田是我自己買的,田契上寫的是我大名,我花的是我兒子的錢,憑啥給我兒媳婦?那是我留給我養老兒子的養老田!你說破大天去,那田也歸我老大。”
“這天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那田是用兒子孝順我的錢買得,自然歸我所有!錢已經花用光了,沒有了,我上哪裡再弄錢給他們?”
里正被氣樂了:“那你買田的錢是誰給你的?”
“自然是用兒子孝敬我的錢買得!”鄒老爺子皺眉道。
“你兒子的錢是從哪裡來的?總不會大風從天上刮來的吧?”
鄒老爺子氣憤地大聲嚷道:“我兒子掙得錢,孝敬給我那是天經地義的,他們連人都是我生的,更何況是他們的錢?只要沒分家,我的錢想給哪個兒子就給哪個兒子。我是他們的爹,他們的錢不給我還能給誰?我看他們敢不敢逆了天去?就是官家站在這裡,我也敢這樣說!”
“你買田的錢那是兒媳婦的嫁妝,那就歸兒媳婦所有!”里正被反駁的只會來回說這兩句,氣得捏緊拳頭,強烈遏制自己不要衝上前去打這個老小子,這老了老了,竟然裝糊塗裝瘋賣傻的……
村保咳嗽了一下說道:“鄒瑞啊,咱們老鄒家可從來沒有幹過強奪兒媳嫁妝的勾當,你若是拿了就還了回去吧。你兒子哪裡來的錢?這不都是你兒媳的嫁妝嗎?”
鄒老爺子大聲說:“這世上只見兒子孝順老子的,可沒有見老子孝順兒子的!他們的錢我花用些咋了?他們的命都是我給的,那錢是他們孝順我的。他們逼得我分家,家已經分過了,二十畝良田給了他們,還想咋地?是不是把我這條老命搭上他們才滿意?啊……大堂哥,你說?這世上有這樣的理兒不?誰見過兒子逼老子分家的?當年你家分家的時候,那不是大爺爺提出來才分的嗎?”
老族長年紀大了坐在上首打起了瞌睡,聽到鄒老爺子這樣說,被繞迷糊了半天,想明白了後罵道:“中啊你,小鄒瑞!你真中!你和你大堂哥玩起子心眼來了啊?我家分家咋了?我家分家可沒有貪兒媳婦嫁妝啊?你真可能啊……”
“今天這事,我說了算,你趕緊的把嫁妝還給你兩個兒媳婦,然後田地重新分……”
鄒老爺子擡起頭憤慨的看着老族長,老族長撅起山羊鬍怒道:“上次你分家,居然敢騙我說只有不到一百畝地,我老漢雖然年紀大了,眼睛花了耳朵可不聾。這幾天村子裡的人都在說些啥,我聽的清清楚楚。今天這家,你不分也得分……”
鄒老爺子雙眼含淚,撲通一聲跪在老族長的面前,“大爺爺,求求您給孫兒一條活路吧!孫兒給您磕頭,給您磕頭了……我確實沒花兒媳婦的嫁妝,我花的是我兒子的錢。這天底下老子花兒子錢,那不是天經地義嗎?大爺爺,那田不能分啊!不能分啊,分了以後子孫後代要罵我啊……大爺爺,求求你,您可憐可憐孫兒吧……”
老族長見到五十多歲的堂侄孫跪在地上求自己,不由得一時心軟,便看向黃劉氏,希冀着她能站出來說句話,可是黃劉氏卻並不和他的目光相對,只是冷冷的盯着地上跪着的鄒老爺子,眼中冒出憤怒的火焰。
老族長嘆了口氣,拄着柺杖站起來,道:“這位可是黃里長的渾家?”
“正是,今日麻煩老族長前來,真是過意不去,”黃劉氏臉上帶笑,向老族長曲膝行禮,“我當家的這幾日還唸叨老族長,老族長年高壽長,這十里八鄉的誰不尊重老族長一聲耋耄(diemao)。我這裡還帶了禮,昨天來的太晚,不合適晚上登門,正準備今天一大早去您家裡拜見,沒想到……您看,遇到這種事,唉,誰也不想啊……”
黃劉氏這番話連消帶打,把老族長的一番心思給壓了下去,一句‘耋耄’讓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八十九歲了,馬上就要過90大壽,還有幾年好活?若是現在因爲分家得罪了黃里正,指不定要給兒孫們招上什麼仇人。那黃家坪原本田地和人口就比鄒家莊要大的多,黃家坪的里正和鄒家莊的里正,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黃里正還有一個貢生的親家做秀才的兒子。
想到此處,他招手將里正叫到身邊,鄭重地說:“老大,今日這事你全權處理,你說的,就是我說的。若是有不服氣的,只管讓他們來找我,爺爺給你撐這個腰。咱們鄒家人老幾輩子在這裡,從沒做過傷天害理斷人財路的勾當,更沒有謀奪兒媳婦嫁妝的事兒。這事啊……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說完看了下屋裡的幾位族老,族老們紛紛彎下腰道,此事全聽族長的。
里正恭敬答應了,轉過身大聲道:“鄒瑞,將你家的田契和房契取出,拿來我看!”
鄒老爺子一聽要取田契房契不由得大急,在地上膝行幾步,抱着老族長的腿哭訴道:“大爺爺,大爺爺,我爹死的早,是大爺爺一家將我養活大,大爺爺您就是我親爺爺。這田斷斷不能分啊,分了子孫後代要指着我的脊樑骨罵我,大爺爺,您可不能分啊。大爺爺啊……”
老族長看了一眼黃劉氏,嘆了口氣,雙手把鄒老爺子扶起來,嘆道:“小瑞啊,大爺爺從長看着你長大,知道你是個厚道小子。你說這田不能分,我心裡都知道,誰家分家都是長子分一半,剩下的幾個兒子分其他的,這是分家的規矩!可是你這田是用你兒媳婦的嫁妝買得,你可不能糊塗啊?那大堂,可不是好去處啊……”說着用手捏了一下鄒老爺子胳膊,衝他使了個眼色。
鄒老爺子眼見得無法挽回,只得命馬氏從裡屋拿出那個描花匣子,把地契房契擺了出來。然後垂頭坐在一邊,眼裡‘叭嗒叭嗒’往下流淚。鄒正義渾家朱氏躲在角落裡,看着婆婆拿出描花匣子,心裡大急有心想衝上前去把匣子搶過來,可是看着滿屋子的人卻不敢往前移動,心裡大罵鄒正義,怎麼都這個時候還不回來,再不回來家產都要分給別人了。
里正將房契地契一張張拿出來,看到有三張寫着黃氏和柳氏的名字,先把這三張拿出來交到黃劉氏的手裡,然後把剩下的幾張一一擺在老族長面前的案几上。
老族長點點頭,說了聲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