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微以爲自己會被送去集中營,而事實上,她確實也被送到了德國東部魏瑪附近的一處名叫布痕瓦爾德的集中營。
大鐵門上寫着Jedem das seine(各得其所)的標語,燙金的大字,刺目驚心。和鐵門相連的是一排矮平房,供官兵休息居住,鐵門上方的鐘樓是官爺的休息室和放哨點。
見有車子前來,門房的哨兵出來敬禮致意,前後一共數十輛卡車,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竄動。在進入集中營之前,每個人都必須登記細節,姓名、年齡、出生地、是否猶太人、因何被遣送等等。
在輪到林微微的時候,那個士兵看了她一眼,然後在她的名字上打上了個叉。這個叉代表什麼,又會帶來什麼,不得而知。
一本厚厚的登記簿上被塗鴉得滿滿的,等做完所有的登記手續後,差不多天都要黑了。
士兵翻看了下登記本,然後又再清點了一下人數,卡車緩緩駛入。隨着兩扇巨大的鐵門碰的一聲關閉,林微微的心也隨之沉下。進入這裡的人命運都即將改寫,一直爲魯道夫的將來而擔憂,現在才知道,最不濟的那個是她自己。
收回視線,一扭頭正好撞上貝雅兩道膽怯的目光,她希望自己說些什麼安慰她,可是說什麼呢?自欺欺人的謊言她實在說不出,於是只能沉默。
布痕瓦爾德是納粹最早建造的幾個集中營之一,佔地面積很大,大到賬房之間就是卡車也要開個半天。在41年納粹對猶太人的最終方案推出之前,這裡還只是用來拘留違法人員和戰俘的巨大監獄。外圍正方形的城牆上安裝着鐵絲網,四邊的高塔都有士兵站崗放哨,在微微她們到達之前,已有一批倒黴的居民,他們多數是反納粹統治的政治犯、宗教神職人員和同性戀,以及她們這幾車新到的猶太人。
黨衛軍士兵命令一排人手抱頭,面對牆壁站直,然後一聲令下,數十顆子彈瞬間穿透了他們的頸項,鮮血濺了滿滿一牆壁。當他們執行死刑的時候,微微她們的車子正好駛過,看見如此血腥的畫面,車上的每個人都驚呆了,再淡定的人臉上也出現了驚怖和絕望,幾個姑娘更是忍不住驚叫了起來。
“簡妮,怎麼辦?我們……怎麼辦?”貝雅哭喊着,雙手緊緊握住林微微的手,力氣之大,捏得她的手指噼啪作響。
林微微想甩開她,無奈貝雅太用力,一時間竟沒能掙開,她自己心裡也忐忑不安。來到這種鬼地方,可謂是步步驚心,生與死早已交付他人,身不由己。在集中營裡要剋制自己的滿腹心事,還能樂觀向上地去安慰別人,這實在是一個境界啊……她林微微做不到!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涼拌。”她苦笑了下,鼻子裡呼吸到的空氣都帶着濃稠的腥臭,叫人作嘔。連忙將視線從那堆屍體上挪開,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聽,還是等船到橋頭自然直吧。腦袋掉了也就是碗大的疤,早死早投胎~~~
這車子裡載的都是身強體壯的猶太男人,女人沒幾個,除了林微微、貝雅,還有母女幾個。母親是個四十多歲的貴婦人,帶着一對雙胞胎女兒,大約在十來歲左右。在這一幕發生的時候,她只是伸手遮住了女兒們的眼睛,在耳邊吩咐她們不要好奇、不要觀看。
比起貝雅,她們的神色要沉着許多,尤其是那位母親,渾身上下散發出穩重的氣息。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做到遇事不驚,沉着冷靜應對的,非池中物。但是不管她們什麼來頭,只要來到了這個人間地獄,再高貴、再富有、再有內涵、再有知識,也都成了浮雲。因爲,她們這些人的命很快都會變得一文不值,任人踐踏。
37年鑄造而成的集中營,現在是38年年底,從竣工到啓用不過才1年多時間,很多地方都需要完善。因爲先前沒有女犯,所以納粹將西邊的營帳隔離開來,分出一間獨立的賬房。
偌大的一個賬房裡,只有三個女人,兩個孩子。貴婦人叫索菲亞﹒海德,兩個雙胞胎女孩分別叫安娜和麗薩,今年9歲,海德夫人大多時候都沉默着,只有孩子不知人間愁苦,姐妹倆打打鬧鬧,爲靜默的人生增添一絲歡笑。
這裡尚未關押過女犯,看守的官兵還不知道如何處置她們,在分配工作上出現了分歧。因此,和其他男犯不同,她們的日子相對輕鬆許多,在到達布痕瓦爾德的前幾天,幾乎沒有人來找茬。幾人趁空將賬房收拾了乾淨,這個地方什麼都沒有,沒有花盆、沒有餐具、沒有桌椅,只有上下鋪的牀,無論怎麼佈置都不會有家的感覺。可是,這裡確確實實成爲了她們的家,死亡前的暫居點。
沒有人監視她們,卻也沒有自由,百無聊賴下,只能坐在地上曬太陽打發時間。12月的天空依舊一碧如洗,白雲緩緩漂過,一隻喜鵲展翅躍入視野中,停在木樁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望着飛入鐵絲的小鳥,貝雅問,“我們還有機會出去嗎?”
林微微也擡頭望去,伸手砸了塊石頭過去,驚走了喜鵲。看着它輕鬆地躍出這片監牢,飛向更遠更寬廣的天空,她不禁也自問,進了集中營的人,還能奢望重獲自由嗎?
“也許有機會。”雖然笑着,心裡卻很苦澀。慢慢等吧,等到45年美國人來解放納粹德國,她們就有希望了……還有七年時間,只要她們的命夠硬,能夠熬到這一天!
“簡妮,我想念哥哥,希望他可以逃過劫難。你說我們還會見面嗎?”貝雅。
“會的。”她說得斬釘截鐵。
見她那麼肯定,貝雅不禁好奇,“你怎麼知道?”
“因爲……”她索性在地上平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後,看着天空道,“我就是知道!”
就算人間見不到,也能在天堂裡見面吧,她想。心裡苦澀,臉上卻在笑。我們大家都需要微笑啊,不能因爲你一個人的絕望,而讓大家一起墜入黑暗。
“簡妮,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給了我希望。”貝雅咬脣,看向她,“你總是在微笑,我們四人住在那個貧民窟的時候,每當我不開心,哥哥和佩特小姐就讓看看你。”
聽她這麼說,林微微不禁一愣,望着天空,暗忖,希望啊希望,永遠不是別人帶給你,而是自己。因爲,假如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奇蹟會發生,那麼那個創造奇蹟的人只會是自己,不會是別人!
天空一望無垠,好似一片深海,看着看着她突然想起了魯道夫的眼睛,也是那麼的清澈,那麼的湛藍……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愛一個人就會把自己的時鐘調整成他的,向日葵般的圍着他轉動,一顆心沉甸甸地裝滿了思念,明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卻又讓人覺得那麼充實。心裡有人居住,是不是就連恐懼和孤獨也能克服了?
貝雅什麼時候走的,她不知道,只是覺得耳邊突然清靜了。風吹草動,12月的風是刺骨的,可是在太陽底下卻又不覺得寒冷,她伸開手腳成大字,然後併攏,又伸開手腳,再度併攏,重複做着毫無意義的動作。
一朵厚厚的白雲飄來,宛如一捧鬆軟的棉花糖,天空中漸漸地浮現出了兩個影子……
簡妮,你除了做怪動作,還會做什麼?陽光下的少年皺着眉頭問道。
我會玩iPhone,iMac,iPod,你會嗎?陽光下的少女不服氣地回嘴。
……
很多不以爲然的小細節在不知不覺中被刻入了腦海深處,而這些回憶,不用等到慢慢變老,在孤獨的時候想起來,也是那麼的美好。
手和腳的移動,在土地上劃出四道長長的痕跡,像一個不規則的圓圈。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有人走了過來,揚起一把泥土。於是林微微緩緩轉頭,然後看到了一個人影。
湛藍的眼睛,天空一般的顏色,很藍,也很清澈……
她躺在地上靜靜地看他,似乎還沒意識到來的是誰,沒有恐懼,只有平靜,彷彿他不是官兵,她也不是罪犯,他們都是平等的。
“簡妮,果然在任何地方,你總能找到你自己的一片天。”弗雷德走近幾步,在她身邊蹲下,笑容裡帶着淡淡地嘲諷,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裡面。那目光深深的,一下子望入了她的心口。
在看清來者是何方神聖之後,林微微慢慢地收攏了手腳,坐直身體,手一撐,站了起來。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我這是苦中作樂,懂不?”她伸腳在地上的圓圈中加上兩個眼睛,一個嘴巴,成了一張笑臉。
弗雷德也站了起來,看着她的一舉一動,不言,臉上仍然溫和,只是看不出神情。她擡頭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自嘲道,“這就叫笑對人生。哈,用摩登一點的話來說,人生就像被強.暴,既然抗拒不了,就只好儘量享受。”
弗雷德顯然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有些粗魯的怪論,不禁皺眉,“享受?強.暴?簡妮,真不知道你的大腦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好吧,既然你在這種地方都能夠‘享受’,那我何必多此一舉,想方設法地進來救你出去?”
“救我?”聽他這麼說,林微微不禁一愣,弗雷德會來救她,真是叫人意外。她還記得去求他放約根時,他是如何回覆她的,你要我爲了你而受到責罰麼?當時他確實是這麼說的,絕情冷酷而不留一絲情面。所以,此時他的舉動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她驚訝的臉,弗雷德輕笑,順手撩起滑落她臉龐的幾絲發縷,放到耳後。然後,用認真的語氣對她說,“是你的那句‘當他們都走光的時候,最後一個輪到的就是我’說服了我。”
“你不怕丟官?”
而他回答的這句話,正是她曾說的那句。
“我不是在幫你,而是在幫自己。” 他說。
“原來如此,”她不禁笑了起來,看着他半真半假地開玩笑,“你是想留着我,讓我衝在前面幫你擋子彈吧?”
他挑眉斜視,挑剔地上下一打量,道,“就你這身高?”
我擦,瞧這話說的……簡妮好歹也有165,實在不是她太矮,而是他們太高!一個個橫在面前,就跟連綿起伏的阿爾卑斯山脈,好有壓力呀。
弗雷德是警察局局長,又是蓋世太保,他利用職權要從集中營中帶出一個犯人是易如反掌的事。只是,簡妮的情況特殊,她的入獄是有人從中授命,弗雷德向來做事嚴謹,就算要做出格的事情,也要策劃的天衣無縫。
具體他暗中做了什麼手腳,林微微不得而知,只是旁敲側推地得知,他從外面帶來一個倒黴的猶太女孩,當她的替死鬼,也不知道他哪裡找來的,那個女孩眼睛大大,棕色長髮,竟然和簡妮長得有幾分相像。
反正是個猶太人,早晚都難逃厄運,還不如讓她死的有些意義。這話弗雷德雖然沒有直說,卻是在臉上這樣表現出來的。
林微微輕嘆一聲,生在亂世中,最苦的莫過於良心和小命的抉擇。要做不到壞的徹底,那就只能夾縫偷生,所謂的良知反而成了生存的負擔,苦不堪言啊。好在她是個神經大條的人,得過且過,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換好弗雷德替她準備好的衣服,她跟在他後面,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一路上竟然連詢問的人都木有。
站在大鐵門外面,林微微不禁回首,一扇鐵門劃出了人間和地獄的界限。人生如夢,而她此時究竟是站在夢境中還是現實中,她自己也迷茫了。
“不要回頭。”弗雷德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帶着她大步向前。
明知不該回首,不該停駐,可她還是忍不住要轉頭。她的心情很是複雜,卻無法飛揚。一步步遠離那裡,卻一步步走近戰爭。
弗雷德你可以救我出集中營,可是誰又能救我出命運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