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後,羽成蘅才知道,當時送大皇子羽成熙到樑國爲質這件事,到底在羽國引起多大的震動。
事實上在大多數羽國的大臣和百姓心目中,即使七皇子羽成灝取代大皇子羽成熙成爲羽國太子,他們所認定的太子依然只有羽成熙一人。
羽成熙的出身尊貴無雙,身兼皇族與當世第一士族蕭家的血統。他是皇后蕭氏所出,既是嫡子,也是長子,在正德帝羽宗儀心裡始終有着不同的地位。羽宗儀曾經毫不忌諱地寵愛這個長子。羽成熙的出生承載了很多人的期望。而羽成熙的確能滿足所有人的期望。他俊秀、聰穎、尊貴、大氣,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皇族繼承人的典範。在戰亂顛簸中,小小年紀的他甚至替父皇羽宗儀出過主意,他的所有皇弟妹能得以倖存,有一小半是他的功勞。
從古至今的立儲形式中,無論立嫡立長立寵立賢,他都是當之無愧的羽國儲君。
雖然礙於司徒弘燁的勢大,主弱臣強,最終登上太子之位的是七皇子羽成灝,但在大臣的心中,只有羽成熙這個羽國最優秀的皇子纔是真正能帶領羽國走向強盛的未來君主。
司徒弘燁的軍隊可以讓羽國的君臣在明面上臣服,甚至暫時允許非長非嫡的羽成灝成爲太子,但對於羽成熙,很多人都是明裡暗裡保護着。這也是司徒弘燁、司徒琅等人無法對羽成熙下手,甚至連其他皇子都始終對羽成熙敬畏有加的重要原因。
但司徒弘燁不是一個被動的人。這些人的心思他都看在眼內。他們想保住羽成熙,保住心目中理想的儲君,他偏要把羽成熙推出去,還要無可挑剔地推出去!
所以樑國使者來了。
說昇王殿下讓大皇子到樑國爲質?不是。是兩國皆成秦晉之好,爲大皇子羽成熙爭取到樑國爲後盾。只是樑皇疼惜公主年幼,讓大皇子到樑國勸慰勸慰。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爲什麼要反對?
樑國心存歹心,要謀害大皇子?沒關係,若大皇子有損傷,昇王殿下會出兵爲其討回公道,絕不吃虧!
大臣們的反對被一一駁回。昇王殿下完全展露他促成此事的決心!他給出兩個選擇:廢后,還是“出使”樑國?
一旦皇后蕭氏被廢,羽成熙這個大皇子的地位頃刻落下千丈,再無名正言順繼位的可能。想想至今仍下落不明的二皇子羽成祺!
選擇出使樑國,起碼保住皇后的地位,又贏得爲國爲民的美名,只要保護得當,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而且,一旦羽成熙不去樑國,代替他去的必定是其他年長的皇子。皇子們的母族大多出身士族。這些士族把皇子看成自家的一份子,護得跟眼珠子一般。爲了羽成熙把自家的皇子推出去,他們心裡並不十分捨得。
從前有羽成熙這個才德兼備的大皇子作對比,其他人不敢有非分之想。一旦搬開羽成熙這座高山……
各大士族結成的鬆散戰線,本就不是牢不可破。此時因爲各自的私心更是變得不堪一擊。
羽成熙質於樑國,勢在必行。
作爲羽國上層議論中心的羽成熙正在上書房教幼弟寫字。
上書房裡只有大皇子羽成熙、四皇子羽成雪、十一皇子羽成蘅。太子羽成灝跟着王父司徒弘燁準備與樑國聯婚的事兒。羽成慕被司徒悅不知帶到哪裡玩去了。
自那日羽成熙把羽成蘅從窗邊抱下來,說了那麼一句話,這位俊秀尊貴的大皇子似乎開始有了爲人兄長的自覺。當羽成蘅想讀書又不得其法時,羽成熙會從旁指點於他。
羽成熙不像羽成灝那樣被司徒弘燁洗過腦,不會言必稱司徒弘燁,講解教授的內容又比那個只敢教認字的山羊鬍太傅要強得多,羽成蘅自然樂得接受他的指點,聽話乖巧得不得了。
此時,羽成熙便握着羽成蘅的小手,一筆一劃地教着他寫羽國的文字。
羽成熙的字飄逸雋秀,帶着泱泱大氣,極爲漂亮。羽成蘅害羞靦腆,人卻是頗爲聰明有悟性的,短短時日,竟也習得羽成熙的字中的幾分韻味。
羽成雪在一邊安靜地看着挨在一起教得認真和學得認真的兩人,清冷絕美的臉上,帶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柔和。
羽國的文字與羽成蘅上一世所習的繁體字一樣,不過用毛筆寫字卻不擅長,他在羽成熙的引導下寫下一頁漂亮的字,清秀的小臉上不禁綻放一抹燦爛的笑。
“大皇兄,阿衡寫好了。”他仰着下巴,扭過頭得意地對羽成熙道。
“進步了。”羽成熙認真地審視着宣紙上的字,微微頷首。
羽成蘅雙眼一亮,一副被讚揚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搖頭晃腦的甚是可愛。
羽成熙微微一笑,輕輕摸了摸羽成蘅的頭。他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裡,平時和其他皇弟並不親近,皇弟們對他的態度也是又敬又畏。接近這個斯文靦腆的十一皇弟,他自有他的考量。但相處下來,他倒有幾分真心喜愛這個天真爛漫又有着惻隱之心的皇弟。
更難得的是,性子清冷卻與他有幾分默契的阿絮也對這個皇弟有些另眼相看。
他即將前往樑國。士族們只看到他對皇弟們的壓制,卻看不到他對他們無形的保護。隨着司徒弘燁勢力的不斷膨脹,皇子們的處境只會越來越艱難。如果皇室子弟不能團結一致對抗司徒弘燁,他們的下場恐怕難以預料。
羽成熙希望羽成蘅最終能活下來。事實上,他希望羽國皇室的血脈儘可能多地存活下來,不會有被司徒弘燁滅族的一天。但這已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事。
他能做的,只有多教導羽成蘅幾分,讓小小年紀的他多懂一些,保有一絲對自己的兄弟的純善之心。說不定有一天,這點想念能起到作用。
思及此,羽成熙看了羽成雪一眼,羽成雪回視他,頓了頓,對他輕輕點頭。
“大皇兄,今天您講哪一課?”羽成蘅對羽成熙和羽成雪的異樣一無所覺,拿出貼身帶着的一本小抄本。這小抄本是羽成熙親自抄寫送給他的。由於司徒弘燁將宮中書籍束之高閣,皇子們能看的書籍少之又少。堂堂皇子,想看書還得各顯神通。
羽成熙是個極致燙貼的人。他對一個人好,也是極致燙貼的好。每每看着小抄本上飄逸雋秀的字跡,羽成蘅都有這種感嘆,更不用說裡面謄抄的內容十分適合七歲的小童啓蒙,看得出是費心思仔細挑選過的。即使知道羽成熙接近他別有用心,到能做到這個份上,誰又能否認他有幾分真心?即使只是輕微的,羽成蘅也確爲這份用心感到動容。
“這一課名,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羽成熙慢慢說,讓他翻到小抄本的最後一頁。
羽成蘅心裡略過一抹隱隱的沉重。他想起羽成熙將到樑國爲質。自古質子都是生死難料,大多會死在敵國,能安全回國的,大多是些有大作爲的。他不希望羽成熙死,但若羽成熙平安歸來,他的同胞七皇兄,太子哥哥,又將如何自處?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羽成熙,並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心懷大志。
羽成蘅捧着書看似認真實質走神地聽着羽成熙清越的聲音一字一頓道: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羽成熙的及冠之禮十分隆重。
欽天監定下吉日,羽成熙于吉日前三日開始進入皇室太廟齋戒。
冠禮舉行當日,羽成熙沐浴更衣,穿上羽國皇子的絳紫色繡金線四龍正服,披散着一頭流光四溢的黑髮,雍容優雅地行至太廟正殿,跪拜自己的身生父母——羽國的帝后。
在禮官悠長的叫唱中,終於被放出冷宮的蕭皇后含淚爲羽成熙束髮。而後正德帝羽宗儀親自捧起冠弁,爲羽成熙戴上。
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加緇布冠。
再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加皮弁。
終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加爵弁。
加最後一弁之後,羽宗儀看着已經長成卓然少年的嫡長子,總是透着文弱怯懦的眼睛也不禁閃過澀意。想到他必須馬上啓程樑國,前程未卜,父子倆再見不知是何年何月,他的臉上閃過一抹傷感,啞着聲音道:“羽皇族之子成熙,朕賜你‘元澤’之字。望皇兒……一路珍重……”最後一句說得極輕。
“謝父皇。”羽成熙纖長的眉睫輕輕一顫,恭謹下拜。
禮成後,羽成熙拜別正德帝與蕭皇后,在宮人的簇擁下離開皇宮,與正在等候的樑國使者團會合。
冠禮舉行後即前往樑國,這是羽成熙與司徒弘燁達成的協議。
後史書記載:羽國正德六年,大皇子羽成熙及冠之禮成,平帝賜字元澤,以婿名,質於樑國。
青年突然毫無警兆地偏過臉,視線沒有分毫偏差地對上羽成蘅窺看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