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宋州與徐州交界的邙煬山下。
獵騎營第二正將,羅克敵也奔馳在原野上,連人帶馬蒸騰起來的汗水,浸透鎧甲和鞍具之後,又很快被吹乾。
夏日裡的驕陽和熱風,如火浪般在他雙耳邊掠過,他覺得露在帽盔外面的頭髮都要就此捲揚着燃燒起來,
就在兩人馬匹交錯而過的瞬間,自腰部到肋下,被橫握的劍刃如風般割開,血和內臟飆射而出,拖出一條鮮豔的血帶。
反手投出一隻短短的細矛,正穿一名馬上旗手的肩膀,而後仰斜翻在地,錯身而過的那一刻,落地的旗幟卻被羅克敵側身反超起來,狠狠捅在仰蹄騎兵的馬前胸上。
濃稠的血水順着折斷的旗杆噴涌而出,隨着頹然倒地的身軀而繼續飄灑在風中。這時另手一隻細矛已然飛出,將重新爬起的騎兵,給斜身釘殺在地上。
這時迎頭刀光再度閃起,羅克敵之扭了扭脖子讓開一線,錯身而過的刀面,幾乎是印出羅克敵半張面目。削斷了一縷髮絲之後,就再也無法繼續前進了,
因爲持刀之人已經被提馬仰蹄,當頭撞飛了起來,又被羅克敵毫不猶豫的縱馬踐踏過去,投出最後一隻細矛,仰身向後翻倒,拖掛在馬後人事不省了。
一口氣在生死須臾間,完成連環數殺的羅克敵,反持着斷頭的軍旗,昂首冷然看着近身數騎之敵,對方稍稍勒馬遲疑之後,返身飛馳而退。
這就像是牽動了戰場上某個連鎖骨牌的關鍵節點一般,那些遊鬥追馳的北國騎兵們,開始紛紛努力脫離纏鬥追逐,而拋下一路的傷員和落馬的同伴,頭也不回的奔逃而去。
居於後方的迎擊軍陣之中,
“壯哉,可吟一闋。。”
知鎮撫副使,右護軍統制官辛稼軒,從咫尺鏡中見此此景此幕,慨然開聲道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且就叫,《臨敵追念》好了”
他沉容自得的如是道。
“善也,某也來從一闋。。”
卻是並駕在軍前觀戰的陸務觀,開聲讚道。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
陣雲高、狼煙夜舉。
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
笑儒冠、自來多誤。”
他頓了頓又道
“且叫《壯歲從戎歌》。。”
“好個笑儒冠、自來多誤。”
辛稼軒贊聲頷首,卻是繼續做思緒如潮道,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
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高摟。
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血污,風雨佛狸愁。
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
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此爲《宋州軍前和韻》”
“腰間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銘。”
陸務觀持鞭應着拍子,亦是再作唱酬應和道,
“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
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
記取江湖泊船處,臥聞新雁落寒汀。”
“這就《邙煬駐泊歌頭》便是”
當場既有虞侯寫記了下來,作爲日後從徵詩選的內容之一。
畢竟,這也是他們自從入鎮青州後諸事煩多,難得有一次在戰場上共處和唱和的機會。
按照置制鎮撫府的成例,三軍一守捉的幾位正任統制官,都要輪流值守前沿一段時間的,而轉任了觀察使的陸務觀,則要負責巡迴往來各州,巡查戰備防戍屯田諸事。
因此,除了月度議事外,他們平日裡幾乎是錯開難得碰面的。因此,這次陣前唱和,少不得要成爲難得回憶和留念之一。
這時,渾身浴血的羅克敵,也慨然引兵歸來,自然有人拿着這幾幅新眷寫的題就,送給他看,大喜道謝之後,又被掛在了軍旗上且做日常壯行。
“又敗了這一陣下來,”
然後羅克敵,對着他們正聲道
“這些北軍也該知難而退,消停上一段時日了吧。。”
“但願如此。。”
陸務觀點頭道
“眼下和北虜的大戰,或是打不起來,”
辛稼軒卻沒有那麼樂觀。
“但只怕小股騷擾和試探性的滲透。。還是不會斷的”
“因此前沿,還得更多依仗,爾等騎軍的本事了。。”
與此同時,
江寧,石頭城的行在,隨着朝見散去的鐘聲敲響。
前來述任的秦學正赫然也夾雜在,剛剛完成拜揭的人羣之中,只是他的臉色看起來並不怎麼好,甚至有些愁苦和無奈。
如今,他已經可以改口叫做秦學士了,而不是秦學正了。因爲,在覲見之中,有人在監國面前,專門提到了他的名字。
然後被監國從拜揭的後列叫上前去,格外多問了幾句話,聽說他的出身資歷後,又嫌他現在品秩太低,不足以體現朝廷的額重視程度,故而除去太學學正的職銜,改授端明殿編修。
雖然是排在弘文館、集賢院、麗正殿、翰林館、四部院等,六館四門諸殿院之末的端明殿;又是在各級承旨、侍讀、侍講、編修、庶吉士的倒數第二位,但也可以稱得上是正兒八經的學士大人了。
從“滿地走”的京官資序,變作了正兒八經的朝臣和內班侍御資序,就算在他的同年之中,也是不多見的。
但是這種種恩遇,都改變不了,他在授官一事上,被人坑了一把的事實。
沒錯,他給授的的確確是居於嶺外的北面官,同樣是是道下分巡路的的重要職事,乃是監察御史裡行。
依照國朝體制,御史臺下分三院,侍御史主臺院,殿中侍御史主殿院,監察御史主察院。其中臺院彈評朝中,殿院監劾畿內,而察院則依各道分置地方,又稱道上都察院。
但是所謂御史都察院監察一道,幾乎無事不報,無所不劾。因此,需要分巡數路來監察督導官民,因此在道下又有設,
而例如他這般,沒有在諫臺待過一天,屬於特任簡拔的官員任御史,因爲資歷尚淺則還需要額外加“裡行”二字。
儘管如此,但地方上的御史還是屬於那種,位卑權重的清望官,只要能放任過一任,就是官場中重要的資歷,重新選回臺諫,或是轉任別道,都是一個不錯的基石。
但是,這一次秦學士就任中最大的問題是,他放任的轄區,並不在長江以南,已經平復安定下來的諸道之內,而是在遙遠的淮上飛地。
沒錯,他的全職就是“巡淮上東面青兗各州御史裡行”。
要是其他諸如,佈政、轉運、按察、採訪諸使,乃至分巡河道,鹽務、礦務、錢監,茶酒稅,哪怕是學官學政的職位都還好說,總道是有妥協求存的餘地。
但是這個分巡道的御史裡行,卻無疑是各無事不包,也無事不牽涉,明擺是個格外討人嫌,容易招惹麻煩的角色。
特別對方早已經是,睚眥必報的名聲在外的一方守臣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送過去一個,讓對方有事沒事可以找點麻煩,用來發泄的受氣包而已。或者說在國朝的旨意和地方實力派的立場傾向之間,折衝調和(或曰背黑鍋)的夾心餅乾而。
這樣有所紛爭和矛盾的時候,只要犧牲掉這個替罪羊,也可以換取某種妥協和代價,也不用太過心疼與可惜。
如果是那種只等熬資歷和堪磨的屍餐素位之輩,那倒好說,但是對於他這樣,想要有所作爲和成就的人來說,就無疑是一種天大的災難和折磨了。
他可是發了狠誓,要給娘子掙上一身風風光光的誥身,順帶報答一下長久的扶持資助,好在那些孃家人面前,好生揚眉吐氣一番的。
事實上,一聽說要去淮上赴任,那幾個臨時結交的放官,也不免露出某種幸災樂禍,或是同情之色了,然後就無一例外的冷淡了繼續攀交的心思。
而江寧當地,那些盤踞在城中,等待行在有所放官時,毛遂自薦作爲幕屬從僚,一同上任的,前官吏清客人羣。一聽說這位秦老爺是在淮上貴就,頓然也做了鳥獸散,顯然是不看好他的去處了。
倒是那些陪酒的女伎,卻是頗有些主動迎合的心思,甚至不乏願意拿出私房錢倒貼隨他上任,做一個臨時的如夫人也好的嬌娥。只可惜,他卻沒有這個心情和尋思了。
但是,國朝的任命,可不是那麼好逃避的,限期之內就需赴任,就算其中生病了,也的病死在任上才行。不然於他,或是與他的家人,都是極大的罪責株連。
因此,秦學士在江寧城裡,“莫愁妖嬈”“玄武嫵媚”的兩湖風月中,繼續買醉蹉跎了好幾天後,還是不免在奏進院派人催促和護送下,收拾少得可憐的一點行囊,踏上了北去的海鵠快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