蹣跚而行的人羣,多數光頭赤腳,只有一件布衣和侉子,臉上身上還帶着青腫之類的傷痕,顯然這段時間過的不怎麼好。
“下一個,”
我奮筆如飛的記錄着一個個姓名籍貫,身份和位階,將其中有價值的將被挑出來另冊記錄。
他們不時掃過來期盼,或是憤怨,或是哀求的目光,都已經讓我麻木了。
這次打破五州官軍的圍山,俘獲甚多,光是各地的州兵和團練之屬,俘獲就多達八九千人,還有前來助戰的民夫和義勇、鄉兵,沒能跑掉的數量則比這個更多一些。
因此,梁山對這些俘獲大概可以分作三類來處置,有一定背景的,可以作爲交涉的籌碼,通過某些渠道與戰敗的官軍進行交易,類似某種政治籌碼;普通有身家的俘虜,則可以換成錢財或者其他的物資,算作另一種形式的肉票;至於普通毫無身家和背景的俘虜,就只能留在梁山做苦役了,可謂物盡其用。
如果你是傷員,抱歉了,梁山不會有多餘糧食來給你浪費的,補一刀算是痛快的,再不然就圖省事,死活直接一起埋了,除非你有不錯的身家,或是有價值的背景,纔會被留下來養傷。
這批俘虜,可以說是最後一批,他們所屬的密州防禦使,因爲在五州聯軍中損失最大,連同防禦使高堯本人在內大批將領官員,一同折損在攻山之戰中,
因此敗聞一傳回去,州城內就爆發了內亂,幾個豪門大族推舉留守官員中,職銜最高的一個司馬爲代太守,然後將防禦使高堯一族斬殺殆盡,火速派人磋商與梁山行款之事。
因此,除了少數豪門大族出身或是地方富戶背景的將官外,或許還有可能被贖買而留下來外,就沒有人理會這些普通軍卒了,因此他們最後的命運,就是當作商品被髮賣到海外藩去,在夷州或是扶桑的某個大島莊園中,終其一生。
這也是大多數海外藩在本土行事的某種慣例,自從李唐二次復辟的永泰年間之後,除了嶺南朝廷外,大多數外藩就失去了深入內陸發展的慾望和動力,而是改而經營沿海,或是扶持相應的地方勢力代理人,然後從中土的戰亂中,源源不絕的獲得相應的人口和財貨。
至少殘存的記憶裡是這麼告訴我的。
但是輪到我所在這支義軍身上,又多少有些區別。因爲一直在充作輔助役,沒怎麼沾血,又臨陣拿一羣官軍和重要人物獻了投名狀,所以被另眼相看,正是所謂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雖然降了,但是大名鼎鼎的登州軍,纔不需要我們這些雜牌炮灰,於是和那些收降的官軍一起,自願或者不自願的成爲被圍剿的對象——梁山寇的驅役苦力。
然後重操舊業,幹起來了戰場收屍掩埋和分揀傷員的工作,只是換了個陣營而已。
而圍山的戰事一結束,蘆蕩水澤邊,荒坡野地上,各種驅趕着大車和牲口的男女老幼,開始出現在戰場忙碌起來,其中還夾雜着一些大聲討價還價的身影。
穿絲綢袍子的他們,大大咧咧的站在滿是屍骸和血跡的背景中格外顯眼,口沫飛濺的指使這自己的奴僕和僱工,將一件件新鮮到手的戰利品和財物,變成大車上迅速堆積起來的收穫。
據說這些便是梁山寇之中最常見的,似乎無所不在的外藩商人,他們通過某些關係和渠道,幾乎把持和參與了,大多數戰利品和其他各種軍前買賣的出入。
於是我這個義軍中,名不正言不順還沒幹多久的主簿兼書記、帳房及庶務一肩挑的,被摘出來指派去幫忙,開始了我在梁山衆中的生涯。
待到這些事情都暫告一段落後,另眼相看的效果開始體現出來,因爲此番戰事梁山衆的損失甚大,因此將岸麾下這隻好容易湊集起來,多少有些戰鬥力和其他口碑的義軍,被不少人給看上眼了。
很快就被挑揀打散補充到梁山各部去,連將岸本人都歸入中軍所屬,給了個副都頭的身份,算是另一種恩典和前程,當然有多少實權和含金量,就另說了。
“梁山寇,可是繼海內荼毒的五賊之後,熾烈天下的四大寇之一啊,可不是尋常聚散不定的流寇盜匪可比的.”
臨分別之時,雖然追逐的一場富貴已然泡影,但看起來滿肚子心事的將岸對我嘆息道。
“你。。且好自爲之。。”
總之,不幸中的大幸,因爲某個衆口一詞卻又莫須有的海生人身份,我的待遇居然還會比將岸他們稍好一些,多少是被另眼相看而分檢出來繼續我的臨時職業,卻是意外的結果。
當然,我後來才明白,所謂海生人的意義。
所謂的海生人,也就是海外出生的唐人後代,早年類似於某種歧視性的貶義詞,專用來指那些各種卑賤出身的外藩封族,或是因爲經營海貿而崛起的暴發戶之流。
但是隨着朝廷權威的衰弱,逐漸沒落的豪門勳貴和海外藩的通婚,以及更多參與和滲透本土大陸的事務,而變成一箇中性化的獨特稱謂。
相對於兵火在荒連年,難得片刻安生之地的本土,海外諸藩雖然也有紛爭,或是相互攻戰不休,但是戰爭規模要小的多,對於失敗者的懲罰和連帶的荼毒,也更有底限一些。
主要是因爲當初遍設海外藩以開拓外域,採取的是逐級多層的分封制,很多底層藩主都是從地廣人稀的蠻荒莽林中,披荊斬棘世代繁衍生息發展起來的,對於本國同種的唐人依仗更多一些。
而另一方面,作爲他們治下的土生或是填戶的唐人百姓,還有大量來自倭州、新羅、天竺等藩屬臣國之地的數等僱工傭奴階層,可以作爲剝削和壓榨的對象,所以大多數海生唐人的日子還過得去。
因此,很有些海生唐人,帶着家將部曲,回到本土,加入到某家軍鎮名下效力以謀求出身,或者乾脆以義從的身份,遊蕩在戰場中,接受各家勢力的僱傭,吃刀頭舔血的拼命飯。
據說還有一些人,以來自海外的財力和資源爲後盾,則成了這持續了上百年風雲動盪的大時代中,陰謀和算計的參與和推動者。
他們最大的特徵,就是這口子怪異的海生腔(普通話?),與東土迥然相異的行舉姿態,顯然我也被歸到其中去。
當然海生唐人的範圍實在太廣了,從浩瀚無垠的東海到碧波萬里的南海,從親熟歸化的安南、驃國,到依舊大片蠻荒不化的天竺、波斯,乃至更遙遠的南部善洲和泰西之地,都有他們的存在,所以要具體分辨出來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至於爲什麼我又能知道這些,顯然還是前任給我留下的遺產。
至於我暫時棲身的這些梁山寇.嗯,這些即時感十足的梁山義師,名命和口號,居然是來自數百年前民間私下流傳一本禁書,據說爲大名鼎鼎的樑公所著,名爲《水滸忠義傳》。
當然,此梁山非彼梁山,除了本身的名字之外,就沒有其他太多關係了。最初只是名爲草山上一羣不足百人的土賊,因緣際會趕上中原大亂,而在河南、河北中原兩大道的交界處異軍突起,進而站穩腳跟。
據說梁山寇的這個格局,歷史由來和根源可以上溯到百年前,自從乙未之亂後,朝廷內有紛爭不斷,外有軍鎮威逼,原本作爲國家管理者的中樞,已經自顧無暇,而地方官府也免不了貪瀆橫行,對於修補疏漕的治河投入幾乎就再沒有了,其中最早可以上溯到泰興年間重修的數段黃河大堤,不可避免的年久失修日益頹壞。
於是汛期豪雨一下,黃河就多次改道,造就了大批災民和盜匪之外,也大大改變了流經地域的面貌,於是原本格局有限的梁山水泊,日復一日的灌積下,日益擴大,變成一個易守難攻的陂澤地勢。
然後
大量在亂世中飢荽無食的破產者和災民,逃奔到這一帶,開墾荒田,且漁且獵,逐漸成爲梁山寇庇護下的外圍勢力,雖然這個代價不會輕,他們至少要上繳五到六成的收穫,而且還要出役,但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地方上,多如牛毛的苛捐雜稅和加徵名目,以及捉差擄丁的風險,總算還可以勉強活得下去。
另一方面,梁山寇背後,還得到的是來自海外亂黨的支持和扶助,作爲擾亂和牽制青徐腹地的重要棋子和勢力,可以從兵甲武備和各色物資,乃至人員訓練上的幫助。
同時還具有通過樑山泊連接的水系,和河網陂澤的掩護,向內陸走私各種海外物產的便利。因此不用像普通賊寇一樣,全靠搶劫和盤剝來維持,多少維持了一個勢力範圍內的穩定性。
是以,
發展自今亦是是家大業大,號稱縱橫黃河兩岸,河北到淮上的廣大之地,自稱替天行道的義師,麾下坐擁前後左右中五軍,十二路正將。
又有山內和山外合計七大營,大約有可戰之士,萬餘人至兩萬多人,此外還有十幾只規模不等的附屬武裝,以山頭或是水寨的形式,散佈在梁山外圍。
其中山外三大營,主要負責南、北、西三個方向的外圍據點和附屬武裝,山內的前後左右四大營,則是日常類似於軍民一體的非戰鬥人員和眷屬的管理機構。
平時組織從事各種耕種漁獵等生產活動,和修造營建設等日常維護,關鍵時候可以來出來作爲補充和助陣的兵源,也有大抵數萬之間,據說其中青壯約佔了大半。
梁山五軍,每軍都有數個到十數個規模不等的都頭構成,所謂的都,是相對正編官軍的營團隊火十的體制,介於營團之間的獨特編制,起源於早期梁山寇的歷史遺留問題,當年扯旗聚義的時候,上山投奔的都是各種,以鄉黨或是親族爲紐帶的小團體形式,而被保留沿用了下來。
其中數目不定,多者上千比同官軍一個大營,少者不過百餘人不過一個隊頭而已,按照遠近親疏,分屬依附在各個將主名下。
其中前軍麾下是梁山機動性最好的馬隊,擁有唯一一隻成規模的騎兵,以及相應數量驢騾代步的輔卒,前三個都,後者五個都,他們也是外出剽抄和襲掠的主要力量;
左軍則是,既有傳統刀牌手、槍卒和弓弩的整編序列,也有自備兵器,大多數不披甲的混編步卒,也是梁山寇日常圍城拔寨和野戰的中堅部隊,足足有二十六個都頭,不過其中大部分都分駐紮在外圍;
右軍乃是混編的水營序列,兼帶河海之間的水運輸送,主要是無甲短兵的水夫或是船工,戰時更多是充當側應和輔助部隊,在梁山水系接續的河網地帶也有相應的戰鬥力,他們的地盤主要在靠近海邊的一側;
而中軍則是梁山高層的直屬部衆和本山防衛力量,掌握了最精銳的老營九都,以及類似敢死隊的選鋒都和蕩騎都,其中的裝備和訓練,都是那些海外藩一手提供的,據說還有有少量火器部隊。
同時掌握着梁山所有的馬遞和探哨,以及外圍的眼線、暗樁什麼的其他力量。中軍的正將們,也負責新入夥或是被裹挾的新卒編管和分遣,稱之爲新營和備丁。
後軍則集中了後勤輜重輸送鍛治等,絕大多數輔助人員的編制,管理的人也最多最雜,同時還負責銷贓和裝備的日常維護。
其中最精銳的是,梁山大首領直轄的一隻扈衛都,都是老梁山寇的二三代子弟,人人穿甲披氅,素青包頭,因此又被稱爲青頭軍,兼帶執行梁山刑律,戰時充任督戰、預備隊之類的職能。
如此實力和架構,放在同時代各種聚散不定的各路草莽烽煙之中,也算是地區一霸般的存在了。
因此,梁山的領導層有九位,號稱北斗九曜,自大首領盧天君以下,各有司職和部下。然後是天干之數的十二正將,和各自若干副手,衆多的都頭、副都頭、偏領、中小頭目等。
其中既有破產的商人,也有著名的綠林大盜;有交遊廣闊曾經的地方豪強,也有投賊的前官軍將領;有公門中人,也有重罪的流囚;有曾經的遊俠兒,也有破戒的僧道之流。
他們被一種力量,奇妙聚合在這裡,成爲齊魯大地上,各路官軍中,最是頭痛的毒瘤巨患。
因此
與其說是像歷史上被嚴重誇大和藝術加工化的水滸梁山,不如說更像是小一號的隋末瓦崗寨之類的東西,他們活動的地方,自然也不侷限於水泊周大片的林田村落,而是在河南、河北兩道之間,乃至黃河兩岸到出海口的寬大地域。
甚至還在還附近幾個縣治內,趕走官軍,掃蕩豪強,派駐武裝,設立了自己類似衙門的管理機構,以徵發稅賦徭役乃至受理訴訟,乃至圍攻州府,勒索了一大筆才退去。
因爲他們的活躍過顯眼,也實在太樹大招風,這才引出了這番所謂河北道內的一位大鎮節度使親自出來,調停兩道交界而頗有積怨的另外幾家鎮守,而促成這次橫跨河南、河北兩道,齊、隸、青、淄、五州官軍的聯合會剿。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與周邊大小地主爲主要成分的地方豪強,是天然的對立面,這些鄔堡田莊,也是獲得錢糧丁員的重要攻略對象,同時還可以通過分潤一些帶不走的財貨糧食,從貧民中吸收新血,順帶鼓吹和宣揚自己的名聲,所謂劫富濟貧,替天行道之類的口號。
但是和歷史上的水泊梁山一樣,他們的格局也就是這種程度了,受制於大多數人的見識和時代本身的侷限性,大多數人吃飽穿暖的樸素要求,中層小富即安的原始公道主義理念,和上層對個人功名富貴的追求和野望,
再發展下去,要想更進一步壯大,就面臨名爲瓶頸,或者說是抉擇之類的東西。
他們必須選擇一個方向和立場,才能繼續將自己的事業做大做強,這一點和後世的民營企業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把亂世中殺人放火的買賣,替換成那些該開初期,利用法律不完善,撈偏門的行爲和手段,就行了。
但是需要一個很有凝聚力和威信的核心,來壓制這些分歧和異見,他們的成分實在太複雜了,還有大量海外干涉的因素,也不可忽視的。
這也是我稍微瞭解情況之後,就不怎麼看好這裡,一心思去的原因之一。
不過這些東西距離我實在太遠了,算不算是拿的是民工的血汗錢,操政治局的心,我有些自嘲的回過神來,活動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臂,信手接住一片雪花。
不由嘆了一口氣,眼看我是偏離最初目標,是越來越遠了,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重回洛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