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從來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能冷靜的對待,即使是她的轉生, 在知道已成事實之後, 她即使百般的彆扭, 也平和淡然的接受了。
可是, 剛剛僅僅是朱婷一個眼神, 李靜覺得自己二十幾年的修養全都白費了,一股無名火火速地在胸間曼延開來,直燒得她灼痛憤怒。
而讓她心痛的罪魁禍首, 卻絲毫未覺的繼續埋首工作,偶爾, 還會撿起那個碗中黑乎乎粘唧唧的東西吃上一個, 吃完之後, 手指隨手在桌案邊一方顏色莫辨的布巾上蹭波兩下。
一切動作,做得那麼無知無覺, 習慣自然。
李靜知道,這也許就是范仲淹這幾年融入骨血的生活習慣,已經成了本能一般的存在。
從剛纔他對朱婷的那種無意識般的點頭來看,比起朱婷來,對他而言, 更重要的, 顯然是他案頭的卷宗。
可是, 他卻在這種無意識間, 讓朱婷融入了他的生活細節的點點滴滴。
起初, 李靜答應范仲淹把朱婷養在家裡時,心裡想的, 不過是她伺候了謝氏多年,被謝氏依賴而已。李靜相信范仲淹對自己的感情,在她心中,那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完全不會成爲她的威脅。
雖然把一個情敵養在身邊心理會有些彆扭,可是,她自認,還有容納一個沒有威脅的情敵的肚量。
可是,僅僅是剛纔一個瞬間,李靜就後知後覺的發現,朱婷對范仲淹的存在,遠不是一個母親指定的女人那麼簡單,她用潤物無聲的執着努力,讓自己融入了范仲淹生活的點點滴滴。
即使范仲淹不愛她,卻也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和照顧。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一種長年累月的付出所達到的效果。
而范仲淹,或許心裡真的愛着她李靜,但是•••
李靜搖了搖頭,她不能繼續再想下去。
是她答應朱婷留在范仲淹身邊的,而且,范仲淹對她承諾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不是真的愛她,他沒有必要捨棄這個無微不至照顧了他經年,又是他母親唯一認定的女人,遠赴宋州,不惜下跪,向她求婚。
儘管內心充滿了嫉妒啃噬的憤怒,可是,李靜忍住了歇斯底里發作出來的衝動。
當然,她也不會什麼都不做。
悄悄起身,李靜走到了范仲淹的右手邊,拿走了案上那個放着零食的碗。
范仲淹習慣性的去摸時,摸了兩下,都沒有摸到。
就在他習慣性放棄時,李靜把碗遞到了他眼前。
范仲淹自然地撿了一個,隨口說了“謝謝”,只是,他在擦拭手指時,那塊方巾也不見了,他才從案牘中抽出神來。
李靜手裡端着碗,對神色有些茫然地看向她的范仲淹溫潤地笑了,笑容在李靜臉上緩慢地綻開,就如一滴水在范仲淹平靜的心湖緩慢的漾開一般。
只是,范仲淹片刻間爲李靜的笑容沉迷之後,卻被她眼中的審視以及他手中微微輕晃地碗和用指尖拎着的抹布弄得赧然、心虛。
他在極幼的時候,喜歡吃醃製好的梅子。那是其他的兄弟根本吃到厭的零嘴,而他,卻很少有機會碰到。
即使那梅子是他母親親手醃製的。分到他手中的,也不過聊聊。
他總是捨不得吃,只在晚間讀書時偶爾吃上一兩個,還故意做出苦臉,跟母親說,是爲了提神。
後來,書都不讀了,自然更加沒有梅子可吃。其他的兄弟,漸長,也早就厭棄了孩提時代的零嘴。
復學之後,爲了不讓母親難做,他離家寄住在寺廟讀書。生活清苦,連一碗粥都要分三頓吃,更何況那種沒用的零嘴,自是絕了。
可是,在他接母親到江寧之後,梅子熟了不久,他的書案前便有了那種醃製好的梅子。
第一次吃的時候,他悄悄地哭了,不知道是爲母親仍然記得他幼時的喜好,還是爲了母親多年來的隱忍辛苦,抑或爲了自己童年連個喜歡的梅子都不能盡情吃的那段不堪記憶。
之後,每天晚上,只要他要熬夜,書案前都會擺上一小碗醃製的梅子,不論冬夏。
他知道,他給母親的那爲數不多的錢財,除了家裡的日常用度,母親幾乎都用在了買梅子上。
即使早就已經不喜歡那個過甜又太酸的味道了,范仲淹卻因爲顧念着母親的一份苦心,這麼多年,一直默默地把放到桌案的梅子吃完。
儘管,之後,他不得不偷偷用蘸了鹽水的柳枝一遍遍的刷牙,儘管,爲了中和胃酸他還要偷偷去藥房買些藥丸。
可是,李靜現在的眼神,顯然不是在問他梅子本身,而是,那每晚不經他允許,就徑自把梅子送進他房間的人。而在這裡已經成爲他們兩人的房間之後,那人依然毫無顧忌地闖入這樣一件事。
李靜笑了,可是,熟知她的范仲淹;或者說,熟知那種被嫉妒啃噬滋味的范仲淹,感覺到了空氣中瀰漫的強烈的憤怒和酸味。
看了眼處理了不到一半的卷宗,范仲淹起身,拿過李靜手中的碗,和那個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布巾,用自己全部的深情看着李靜,拉着她走到了內室。
如當年初初識,李靜在河邊向她講述她的身世一般,范仲淹用與李靜當年相似的語氣,爲李靜講述了他一直想要遺忘的那段並不快樂的童年記憶,講述了他那位受盡委屈,卻無微不至的關愛着他的母親。
范仲淹講得很平緩,語氣裡也沒有多少悲傷,可是,在他講完之後,李靜臉上,卻已經淚流成河。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雙臂環住了范仲淹的脖子,傾身附上了自己的雙脣。
這個吻,初始,是一個不關□□的安慰之吻。
只是,隨着范仲淹從那種悵然的心緒中走出來,本來的單純的一個吻卻漸漸染上了情\欲的色彩,李靜微微的喘息,也漸漸從抽泣轉換成了呻\吟。
新婚的夫婦,在這個破敗寒磣的茅草房的屋檐下,開始了溫暖纏綿的夜生活。
第二天,李靜在辰時剛到就醒來,她身邊的牀位,卻是已經空了。
李靜披衣起身,卻看到披了她那件略小一些的披風的范仲淹,正在伏案整理卷宗。
有些失落,更多的,卻是心疼和敬服。
這一刻,李靜再次意識到,她的愛人,是那位名傳千古的範大人。
穿好衣服,李靜整理了牀褥,走到范仲淹伸手給他按摩肩膀,雖然,她此時更想在熱水中洗掉一身情\欲的粘暱。
不過,即使范仲淹不說,她也知道,家裡多半沒有浴桶,而且,她着實不想用昨日炒菜做飯的那口鍋燒水沐浴。
拿捏着力道揉捏着范仲淹僵硬的肩膀,李靜在心中嘆息“果然還得搬家呀,就算其他所有都可以不在乎,吃飯和洗澡總不能忍耐。”
范仲淹忙完手下的工作,幫李靜梳好頭髮,兩人用院裡那口井打上來的涼水洗漱過後,走到前廳兼飯廳。
餐桌上早已擺放好了早餐,謝氏和朱婷,也都穿戴整齊坐在了那裡。
餐桌上,擺着簡單的早餐,白粥、窩頭、鹹菜,唯一不一樣的,李靜的座位前,有一個雞蛋。
謝氏看着李靜的眼神,雖仍然稱不上友好,卻是擠出了一個笑容,而朱婷,一雙眼睛紅腫地像個兔子,顯然不僅僅是熬夜的原因。
睡眠不足而反應弧更加遲緩的李靜,並沒有注意到餐桌前詭異的氣氛。剝好了雞蛋,自然地放到了朱說面前的碟子裡。
她雖然不挑食,可是,要吃雞蛋,她喜歡吃煎到七分熟的荷包蛋,而不是這種沒有任何味道的煮雞蛋。
謝氏看到李靜的動作,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如果李靜眼神足夠敏銳的話,當能察覺,那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
謝氏捏了下范仲淹的胳膊,給他遞了一個眼色,范仲淹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夾起雞蛋,送到了李靜的碗中。
李靜費力的吞嚥完一口窩頭,纔想說“我不吃煮的雞蛋”,卻聽范仲淹湊在她耳邊道:“這是母親特意爲你準備的。”
不知道是朱說呼出的氣息,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李靜那張白皙的面頰,瞬間漲到殷紅,紅紅的耳尖,恨不得滴出血來。
她夾起雞蛋三兩口囫圇嚥了進去,吃得太快,嗓子噎得發疼。
飯後,李靜送范仲淹到門口,范仲淹看四下無人,在李靜脣上飛快地輕酌一下,眼神有些閃爍地囑咐道:“上午楊夫人可能會過來接你去看房子,你要是怕拿不定主意,就去驛館接上光祿一起。”
李靜在范仲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後,回到家中,看到謝氏在廊下看她,紅着臉喊了聲“母親”,謝氏臉上不知是青是白的轉換過幾個表情,最後,微微點了下頭,對李靜道:“郡主要是在家覺得悶的話,上午讓芳兒帶你去街上轉轉。當然,小地方,比不了應天府的繁華。”
謝氏第一次對李靜露出善意,李靜難免有些受寵若驚,有些心虛地道:“希文說上午楊夫人會過來,一起去看看房子。奶孃和表哥他們,不能一直住在客棧。”
果然,聽了李靜的話,謝氏的一張臉,冷得結冰了。
她嘴脣抽動了兩下,最終拂袖道:“郡主請便。”
這一刻,李靜真的想衝動地說“我不去看房子了,住在這裡就好”,可是,身體殘留的粘暱感,還有那讓她哽噎的早餐,終究讓她忍住了沒有開口。
即使她委屈自己討好謝氏,謝氏一時也很難接受她。她也怕,怕自己因爲不能忍受這種生活,而失了那份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平和,變得暴躁、惹人厭煩。
既然能夠改善,那還是把生存環境改善一下好些。
如果李靜知道她一時的不適應給謝氏心裡結下了多麼大的疙瘩,這個疙瘩要花費她數倍的精力和耐心去解的話,也許,她情願忍受一下生活的不便。
畢竟,謝氏不痛快了,范仲淹就不可能敞開了心痛快,范仲淹不痛快,即使他對她依然溫柔,甚至憐惜,李靜的心中,卻也更加地不痛快。
只是,此時的李靜,顯然還太年輕了。
人心的苦澀冷暖,她所知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