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之後,李靜起身,回了駐足看他的農家孩子一個鬼臉,快步回了別院跟錢裕要了錢,並要錢裕和馬伕一起,跟她去宋州城最有名的官家刻坊,挑選字帖。
當然,相對於李靜的風風火火,錢裕一貫的沉穩還是讓他們在用過早餐之後纔出門。
李靜幾乎買下了刻坊所有的字帖,從名家名帖的拓本到《蒙童習字帖》。
除了字帖,李靜還買來了九經、諸子、歷朝歷代的史書,她是真的想要學習了。
當然,是要學有所成還是三分鐘熱度,是要等時間見證的。
李靜一通瘋狂採購,讓錢裕不得不另租了兩輛馬車,折騰到中午纔回了家。回家之後,李靜才發現,她的書房,書架根本不夠用。不得已,李靜只得讓錢裕教了她初步的握筆習字入門,然後,自己就在堆了滿地書冊的書房練字,而錢裕當天就去宋州的木工坊那裡給她定做了書架。
李靜並沒有用左手習字,而是選擇了右手,因爲,她不再想逃避,而是想克服自己的劣根性,改掉自己前世習得的習慣。
午飯是囫圇吃的,晚飯,李靜也是讓奶孃給她端到書房隨便吃了兩口。
強迫自己用正確的姿勢站在桌前臨摹《蒙童習字帖》,寫到亥時,寫到胳膊痠疼,手都發抖了,李靜還沒有寫十個字。
如果不是奶孃燒好了熱水強拉着李靜去洗澡睡覺,她估計能通宵寫下來。
前世,就是跳級之後,哪怕高考前夕,李靜都沒有這麼廢寢忘食的學習過。
這一世,怠惰了十幾年,突然間開竅想要學習了,李靜心裡也沒底,加上這一次她是從內心想要學好,所以,竟不好意思再向人求教,只想一個人悶在房間練習。
說是不好意思也好,說是要給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驚奇也好。
晚上,躺在牀上,分明累了一天,手還隱隱的顫抖抽筋,前夜也幾乎沒有睡眠,李靜卻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
她自小沉穩,或者說,沒有什麼慾望,加上那樣的身份,她就刻意剝奪了自己的好奇心,壓抑了自己的自我,只除了十歲那年知道她生在北宋,爲了能夠有朝一日見到柳永、蘇軾而學了琴,十二歲那樣因爲被魏諶嚇着了,出了一次海,回來之後從喬戎那裡知道了解容子對她的期望,給對方掃了墓,第二天救下了摩西,她就沒做過任何出格的事。
只因,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連家人都懼怕自己、嫌惡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再也沒有機會做的世界能做什麼。
她潛意識裡,也怕行差踏錯更加招人非議。所以,看似沉靜木訥,其實,說話做事她也是按自己的方式經過了考量的。
但是,她活得其實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
反正不管她做什麼,沒有人在乎她,人們都會礙於她的身份寵着她或者避着她。秦家人關心她,卻絲毫不問她的意願讓她跟見面次數用手指頭都能數出來的李寂回了李家,李寂把她接回了家,卻幾乎是隔離了她與李家人的接觸,李讓說在乎她,結果,還是爲了秦氏疏遠了她。
她就像一個沒有根的人一般活着。最要命的是,她還有着與這個時代價值、習俗完全不同的前生的記憶,讓她理智的不能怨恨,讓她找不到歸屬感。
好不容意對一個人心動了,心動的對象在她心理年齡看來完全沒有問題,但是,生理上,兩人年齡相差太多,社會身份上和生活習慣上,也大大的不相合,最要命的,她可以肯定,那百分百是她的單戀,所以,對方爲了不傷她的面子離開之後,她不動聲色,沒有去追逐,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悅。
她喜歡彈琴,也想以此爲業,心中多多少少還期待着自己成爲著名的琴師之後,能夠有幸彈唱柳永或者蘇軾的詞,可是,幾日彈唱就差點兒招致殺身之禍。
李讓讓她一起入學,好,她也想看看古代的官家學校是怎樣的,也想着跟古代的文人士子交流,結識一些興致相投的朋友,就算不能吟詩作賦,最起碼可以踏青郊遊,追女孩子,也算是打發了獨居孤寂。結果,剛剛入學就被人排擠。
而隨着秦氏的身體愈發的差,李讓也不若往日自己所言的那般粘着她。她親手救下的摩西,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而她自己,願意不願意的,竟以那種慘痛的方式迎來了初潮,身體將養了大半年,又遇到了雲娘生病的事。
一堆煩心事之後,她遇到了朱說,對方在人擠人的花燈會上找到了與摩西失散的她,拉她出人羣,跟她交談,引得她說出了這麼多年從未被任何人說出的心事,對方以她的字稱呼她。
兩人相遇的時間是七夕,兩人談心的地點是花燈會,撇開這些不說,對方身上那種正直認真,那種坦蕩率直,那種自信毅力,都是她欣賞的;對方的才學,讓她一向只能仰望的“君子如玉”的李讓都佩服,更加讓她驚奇。
她知道對方忙碌,自復學始,也不過遠遠的看着。忍不住了,想找個藉口,找到了對方向她提及的,她一直有着莫名牴觸情緒的佛經。
好了,對方很熱情,主動出借他自己珍藏的書,還答應給她作註解。
她一時得意忘形,讓人家知道了她的無知頑劣,然後,她惱羞成怒的逃避。
再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圍着長輩蹦蹦跳跳的孩子,看着那個孩子天真的笑臉,聽着那個孩子聒噪的聲音,看着那個老農對孩子不安分皺眉、憤怒,看着那個孩子老實了片刻又故技重施,看着那個老農再次皺眉、憤怒,但是,憤怒是憤怒,卻不捨得真得打下去。
莫名的,她突然間就覺得,朱說也不那麼可厭,而她自己,惱羞成怒的太沒有理由。
下定決心要學有所成,哪怕是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哪怕是經過了五四、□□之後,儒家文化被棄置又被西方學說影響下重新解說過之後的習得理解,她也想再靠近一次。即使是心存先入爲主的偏見,她也想看看,那個人的正直自信,到底源自何處?
這一次,李靜卻是既不想請教劉夫子,也不想請教李讓,更加不想去朱說那裡自找沒趣,她想一個人學,她本就是習慣自學的人,以前,不過是因爲不喜歡而靜不下來,現在,需要的,也不過是如大一時那般,拿出完成老師佈置任務的心態來。
只是,這一次,不是各國小說,而是古代典籍,儒家、諸子。她一直不喜歡的,但卻是造就了那個朱說的典籍。
至於她爲什麼會這麼在乎朱說?說實話,此時的李靜,除了想到她在朱說面前被萬麒調戲而臉紅耳熱,單純想到朱說,除了欣賞,除了自慚形穢,並沒有絲毫別的心思。
第二天,李靜起了個大早,跑步打拳,囫圇吃過早餐之後,就鑽進了廚房。
辰時末近巳時時,李靜的院子,如以往書院沐休日一樣,迎來了客人。
反正大家都習慣了,李靜甚至沒有出門招待,他們各自有自己的房間,各自有自己的娛樂。而且,李靜讓奶孃跟他們說了,她身體不舒服,誰也別打擾她。
午餐,李靜也是自己在書房吃的。
晚餐時間,錢珏到書房叫李靜,傳來萬麒的話,如果她再不出書房,他就把她的沒有幾本正經書冊的書房給燒了。
李靜已經寫到“下”了,放下毛筆,甩了甩有些痙攣的右手,用左手牽了對她一天的辛苦不以爲意的錢珏去飯廳。
因爲提前沒有人通知,李靜進到飯廳纔看到,今天她家的飯桌前,居然多了一人,還是那個廢寢忘食連吃飯時間都手不釋卷的朱說。
因爲他是背對着門坐得,加上有李讓和摩西在,其他人,萬麒、魏紀、王炎也都在,李靜又在腦子裡想着字越寫越不順手的煩躁,直到落座,她纔看到他,坐在尾座,恰巧與她正對。
這個時候,李靜極其討厭自己爲什麼不是近視,如果是近視的話,她直接把對方看成與他身形相似的錢裕就好了。
雖然心中有了計較,可是,看到朱說,李靜眼前還是閃過了對方憤怒鄙夷的神色,耳邊還是聽到了對方壓抑的不耐煩的聲音,被身旁的摩西握住了手,李靜才從怔忪中出來,給了對方一個微笑。
一頓飯,難得的“食不言”。連一向聒噪的萬麒和口無遮攔的王炎,都安安靜靜、斯斯文文的吃飯。
李靜習慣性的給摩西夾菜,只是,自己吃得,卻食不知味。她故意不把眼神看向正前方,又不想同桌的其他人看出她的彆扭,進而弄得氣氛尷尬,只能強迫自己掛着一個很職業的微笑,快速的解決了自己眼前的食物。
碗裡的米飯空了,李靜也不看身邊摩西和萬麒大半碗都沒動,加深了笑容道:“我吃飽了,各位慢吃。”
說完,李靜起身離席。
就當她是鴕鳥好了,再能夠挺胸擡頭的出現在朱說面前之前,她不想面對對方。
可是,這個世間最多的便是“事與願違”。
李靜快步走向書房,即使身後有腳步聲,她也沒有在意。可是,她回身關門的時候,門板卻被一雙指節分明的大手抵住了。
“前晚的事,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不容李靜找臺階,對方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盯着她,給了她一個直球。
李靜還是垂死掙扎着緊緊抓住門板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對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道:“你的事,我聽李公子和莫公子說了些。你願意找我借經書,我真的很高興。”
這樣說話的朱說,讓李靜覺得莫名其妙,比起這個眼神中透露着不知道是憐憫還是什麼情緒的朱說,李靜其實更喜歡與那個理直氣壯看不起她的朱說相處。
“不知道讓和摩西跟你說了什麼,不過,我想希文兄不要誤會比較好。我的頑劣和不學無術並不是家境造成的,是我自己一直散漫,無心向學而已。
我本來就基礎太差,雖說這個年齡起了進學之心,但是,連劉夫子都對我無耐,擅自打擾希文兄,是我自不量力了。
希文兄是以科考爲目的纔來睢陽學舍求學的,平時跟夫子學習,跟讓和其他學子交流就已經很辛苦了。我只是爲了打發時間纔想要看佛經,真的不該耽誤你的時間,要說有錯,也是我該向希文兄道歉纔是。”
李靜說着,擡頭給了朱說一個真誠的、滿含歉意的微笑,只是,雙眼滿是氤氳,讓他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朱說的表情。
鬼使神差的,朱說的手指伸向了李靜的眼角。粗糙的指腹帶來的微微疼痛的摩擦的觸感,讓李靜的眼淚更加止不住了。
她往後退了半步,躲開朱說的手,抽了抽鼻涕道:“剛纔走得急了,沙子眯眼了,讓希文兄見笑了。”
白皙精緻的面頰,紅紅的小巧的鼻端,晶瑩滿溢的美目,強自隱忍的傷心表情,如果朱說不是飽讀詩書的正人君子的話,他真的會像萬麒那般無賴的說“我幫你吹吹”,然後,上前,把這樣的李靜一口一口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