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亳州辦了交接, 接了謝氏,賤賣了那處住了一年多的宅子,一行人踏上了去泰州的路。
李靜、范仲淹一行到達泰州, 得到范仲淹書信的滕宗諒早已等候在城門外。
寒暄過後, 滕宗諒便熱情的邀請范仲淹到他府上暫住。
與范仲淹之前在亳州的茅屋不同, 滕宗諒的府邸, 雖趕不上宋州李家的郡王府, 卻比范仲淹和李靜在亳州的兩進小院大了不止十倍。
後花園的水榭,據說引得還是通向城外內河的活水。
兩人爲同科進士,滕宗諒的官職比范仲淹高出了一個品級, 與幾經調任的范仲淹不同,滕宗諒字中進士除作泰州軍事判官起, 這些年, 就沒有離開過泰州。
即使這樣, 李靜也不禁爲他的富足咋舌。
范仲淹顯然也爲滕宗諒家中的富貴奢華感到微微詫異,不過, 想到滕宗諒父家殷厚,又是暫時寄居,他並沒有把他的詫異表現出來。
礙於謝氏這個長輩在,滕宗諒爲范仲淹辦的接風宴,中規中矩的保守。
即使這樣, 宴會中, 還是有歌姬彈唱。
原來, 滕宗諒除了一個妻子, 三個妾侍之外, 還養了八名歌姬。
李靜曾經聽過宋祁的軼事,現在看來, 滕宗諒的性情,與那個自幼困窘的宋祁,竟是頗有相似之處。
當晚回到房間,李靜不免嘆息道:“滕子京還真是會享受生活。”
微醺的范仲淹攬上李靜的肩道:“我朝官吏本就俸祿優厚,只是我早年煢煢孑立,這些年又幾經輾轉,才讓你過了那麼長時間的窘困生活。再過兩年,雖然我不能保證給你子京這樣的奢侈生活,一定會讓你過上衣食無憂,環婢侍立的日子的。”
從范仲淹略微沉重的語氣中,李靜聽出了他的不快。
“你爲了我放棄了劉蒹那樣一個癡情的好姑娘,不惜得罪劉皇后被貶謫至此,我已經足夠幸福惶恐了。
如果你再爲了我聚斂財富,那我就真的覺得自己一無可取之處了。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反正我們家有錢大哥管賬,總不會讓我們挨餓受凍就是。”
“皇后娘娘雖然護短,卻不是那種見識淺薄、公報私仇的婦人。
而且,對我而言,爲官一任,造福一方就好。無論是京官還是外官能爲百姓辦實事就好。資歷尚淺的我,輾轉宦遊,也是對人生閱歷的積累。
我做出那樣的決定,是出於我自己的本心,比起你爲我做出的犧牲來,根本算不了什麼,你不要總是放在心上,一味委屈自己。”
范仲淹沒有絲毫猶豫的拒絕了劉皇后的賜婚,可是,在聽到劉皇后告訴他,如果他答應了賜婚,李靜便會在劉皇后的見證下,與他離合之際,范仲淹還是陣陣後怕。
只要他片刻猶豫,他這一生,就再也不能與李靜相守了。
“我除了給你做飯、洗衣服,什麼都沒有做過,還可能讓你一輩子都做不成父親,即使這樣,你都願意只要我一人,我受寵若驚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會有什麼委屈?”這些話,李靜一直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她總覺得,這樣說出來,就像是示弱一般。
可是,經過了那一年的胡思亂想,經過了那三個多月如等待判決一般對范仲淹的懷疑否定的自我折磨,在驟然得到的幸福之後,懷着負罪感與自我厭棄,李靜意識到,一直不信任對方,又不表達自己,胡思亂想的自己,簡直差勁透頂了。
“那麼多人喜歡你,有人比我更體貼你,有人比我更能逗你開心,有人甚至願意爲了你的幸福付出所有,可是,你卻選擇了一無所有又總是讓你委屈落淚的我,要論起誠惶誠恐、受寵若驚來,我只能更勝於你。
我們成親兩年,分別的日子多過相守,而你,除了新婚那一夜,就沒再開懷的笑過。
有的時候我也禁不住會想,爲什麼那個不管遇到什麼都能從容微笑的你,即使被你的家人拋棄都依然對他們包容感恩的豁達的你,跟我在一起之後,就變得鬱鬱寡歡、強顏歡笑了呢?
每每想到這裡,我都會想,是不是放開你的手,讓你離開我你會更開心一些。
可是,我真的捨不得放手,即使明明知道你的所有痛苦和委屈都是源於我,我還是想要你留在身邊。
但是,面對失去了笑容的你,我也總是爲自己的自私感到自責。
以前,我們即使不見面,也能心意相通,從你每日的信中,我能感覺到一個快樂充實的你;可是,我們成親之後,我反而感覺不到你的心意了。
看着你每日爲了討好母親而辛苦烹飪,看着你的細嫩的手指因爲洗我的粗布衣服而搓破了皮,看着你在我面前刻意壓抑自己的隱忍,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歡被束縛在內宅,明明知道你也有自己的樂趣和嗜好,卻因爲自己的自私的佔有慾,而爲你的付出隱忍沾沾自喜。
即使這樣的我,你也全心全意的愛着,甚至願意以你的生命起誓,也要留在我身邊。
我範希文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范仲淹總是溫文的笑着,即使在牀第之間,也從來沒有對李靜吐出過愛語。
當喬戎說要讓李靜接受治療時,他沒有眨一眼睛就答應了。
明知道謝氏和朱婷的心思,卻執意把朱婷養在家裡,從來沒有明確的拒絕過朱婷,讓那個小姑娘做出了那種大膽的行爲,之後被李靜拎下牀,羞憤自縊。
如果真的釀成了禍事,衆人責怪的目光,還是轉向李靜。
李靜是無論如何都捨不得離開他才承受這一切的,她以爲他是天生的鈍感,可是,卻沒有想到,一切的一切,范仲淹都看在了眼裡。
她以爲她懷着一個二十一世紀的靈魂,無論如何努力都達不到范仲淹這個古人意識中的“賢妻”標準的,可是,范仲淹卻對她說“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她明明什麼都沒做過,只是一味的隱忍、退縮,那個連她自己都討厭的自己,范仲淹卻說了“夫復何求?”
成親兩年來,李靜第一次笑了,茅塞頓開一般,豁然而甜蜜的笑了。
她不是土生土長的古人,她的二十一世紀靈魂所積澱的那些價值觀,是深入她骨血的東西,那些有些於這個時代是大逆不道的,有些卻是她自己所獨有的優勢;
與其委屈自己做一個拙劣的古代賢妻的模仿,只要做好了自己就好了。
范仲淹比她自己想象的,更瞭解她;也遠比她認爲的,更加值得信任。
她是因爲害怕本來的自己爲范仲淹所不能接受,害怕自己配不上那個有着閃閃光環的歷史名人,才把自己裝點成一個委曲求全的古代小媳婦,可是,也不過是自尋煩惱的拙劣模仿,所有的憂鬱、眼淚,都是東施效顰一般的可笑;
如果范仲淹不能愛上本來的她,那麼,他們就沒有了相守的必要;
同樣,跟她成親過日子的范仲淹,是她認識了十年,熟悉瞭解的朱說,而不是那個積澱了過多光環的歷史名人。
她一直以來,都太緊張、太子以爲是了。
哭着鬧着,說着深愛,卻又閉上眼睛不去看對方,關上心門不去感受對方的李靜,簡直是傻透了。
本來美好的婚姻生活,卻因爲她的怯懦和自以爲是的隱忍而變成了兩個人之間的折磨。
掙開范仲淹的擁抱,李靜突然的起身,在牀上擺出一個端坐的姿勢看向范仲淹道:“雖然有些厚臉皮,但我還是想說,作爲可能讓你一輩子都不能享受做父親的樂趣,只與我相依爲命的補償,除了家務,在工作上有需要我的地方也儘管吩咐吧,雖然是中文出身,但是,我的數學一直是比那些理科快班的同學還要好,尤其是心算,即使過了經年,也如本能一般牢牢掌握着,雖然不太擅長人際關係,但是,我對自己的學習能力還是有自信的;
相對的,對於我,不僅作爲妻子,也作爲相依爲命的家人和孩子一般一起寵愛吧,讓鈍感的我感受到你的感情而不再胡思亂想的寵愛吧;
同時,你情緒不穩的時候,不管是想發泄、想休息,甚至想撒嬌也沒關係,都不用掩飾的對着我表達出來就好。
還•••還有,我不會持續做自己不擅長的模仿了,我會以我自己本來就是的方式跟你相處,最初可能會有些違和感,請你在習慣之前忍耐一下。”
李靜說得理直氣壯,可是,說完之後,整張臉紅得都快滴出血來,眼睛也因爲情緒激動而染了氤氳,即使這樣,她依然忍住了羞恥和不自在強迫自己直視范仲淹。
這種不自覺間流露出的,連本人都絲毫沒有察覺的風情,配上李靜久違的積極熱情的態度,對范仲淹而言,無疑是無上的誘惑。
只是,聽了李靜這麼不得了的告白的他,卻不得不壓抑自己而同樣坐起身,給李靜單薄的雙肩披上棉被,控制着聲線道:“雖然想說你只要過得開心,我就很滿足了;但是,對於你願意關心我的工作,我真的很開心。
鹽監這一部分,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而且,前任似乎是因爲染了重疾突然去職的,也沒有人指導。本來我還有些不安,既然娘子這麼說了,那爲夫就不客氣了,以後,我們一起摸索着習慣我的工作吧。”
最後一句,范仲淹着實忍不住,用正得不能再正的表情,和彼此很少使用的親暱的稱呼,來了一個類似調侃的結尾。
范仲淹的這種偶爾爲之的幽默,比自己認爲的更加鈍感的李靜,正在爲自己說出了那樣了不得的告白而陷入羞恥和緊張的情緒中的李靜,絲毫沒有捕捉到。
在李靜不帶任何□□的率真的答覆中,范仲淹終於忍不住,把壓在棉被上的手,滑向了李靜的脣畔,隨着雙脣替代手指,第一次拋開羞恥心互相傳達心意的夫妻之間,另一種意義上的洞房花燭,或者說,長久行路之後的蜜月之夜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