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七年, 三月十八,天朗氣清,風和日麗, 草長鶯飛, 花香四溢, 柳絮鋪面, 這樣的好天氣, 應天府過慣了和平安逸生活的市民,哪能辜負大好春光,自是紛紛走出家門, 逛逛市集,又有郊外, 購物踏青, 方不負這大好春光, 太平盛世。
除了城中久居的市民,商旅行人, 在這樣的日子裡,也活躍了起來。
不管是城南的碼頭還是城北的長亭,天天兒上午,都要上演幾齣折柳送別,把酒別離的情境。
應天府西門外的官道上, 三裡亭邊, 夾雜在衆多行人與送行之人中間, 有一行人格外奪目。
一來, 他們的衣着, 都是應天書院的學子服,雖說大宋重文, 文人學子在富足安逸的應天府不屬稀奇,可是,應天書院的學子,還是能讓人高看一眼,更何況這個時節出現在這個方向的長亭上,必是決心參加秋試的優秀學子;
二來,幾人的相貌,最扎眼的,自是身高六尺一寸,身上擦了十米之外都香味撲鼻的濃郁香粉的面白如玉,頗有幾分狐狸相的少年;在他身邊,比他矮出將近一尺,雖則束髮正冠掩住了一頭金髮,但容顏瑰麗,碧瞳雪膚的番人,光華更勝幾分;那個番人身邊,相貌如出一轍,俊秀堪比潘安,氣質一個溫潤,一個颯爽的雙生兄弟,似乎更加奪目;另外三人,雖則一個俊秀得沒有絲毫特色,一個木訥得有些靦腆,一個身形相貌無一出挑,可是,卻跟其他幾位親而近之,談笑自如,這樣的組合,豈能不讓人多看幾眼。
那送情郎的小姑娘,看到站在亭邊與家人、朋友話別的幾人,目光被吸引,都忘了哭泣;那趕路的行腳商人,剛出城三裡地,也要停下馬車、驢子,駐足喝上幾口水,跟身邊的人聊聊天,然後走出好遠,還要回頭看上幾眼;只那送兒子的母親,專心叮囑自己的孩子在外多加照顧自己,天冷記得加衣服,別省着錢財委屈了自己。
過了兩柱香的時間,引起了一個小小的交通堵塞之後,那一行人,才終於與依依不捨的家人朋友話別,各自或騎馬或上馬車,踏上了行程。
這一行人,正是李靜、朱說一行。
去年,李靜和摩西一同通過了鄉試,在應天府三千一百八十六名考生中考中了學究的一百零二人中,摩西排名三十三,李靜排名九十七。
過去的三年,李靜是真的用心學習了的,初始自學,到向朱說請教,到逐漸能夠參與書院課堂上的討論,憑着前世一直以來的學業上的優秀,參加考試之前,李靜怎麼着都以爲,自己即便進不了前三,也絕對出不了前十。
可是,結果出來,滿懷自信的她,卻是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別說李靜真正的女子身份讓她不能參加京城的秋試,就是可以,她這種鄉試倒數的成績,去了也絲毫沒有希望。更別提參加此次秋試的,還有往年考過鄉試各種因緣沒有及時去京城應試的人(朱說、萬麒、李讓、魏紀皆屬此類)。
初始,朱說說他今年要進京趕考,李靜雖覺得捨不得,但卻沒有準備同行。
書院四年的相處,李靜已經更加確定,朱說是一定要在官場上有所作爲的人。
四年下來,李靜眼中的朱說,也不再如四年前她初識時那樣完美,他也有這樣那樣讓李靜不喜的一些小癖好,他的一些堅持,李靜也不再一味地隱忍順從。
但是,四年的時間,李靜都沒有給出朱說承諾,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兩人的相處,說是師生,少了些尊卑距離;說是朋友,多了些曖昧;說是戀人,少了不止些些的濃情。
李靜是反應弧比較長的那種人,雖然有着前生的記憶,一向與朋友相處也是爽直不諱的,可是,在面對朱說時,有些本來說出來就變得很簡單的事,她就是說不出口,明明好幾次話到了嘴邊,她又覺得嘴脣像蚌殼一樣,任憑自己用盡全部的毅力想把它撬開,卻是撬不開,幾次都又生生把衝到牙關的話語,或是抱怨,或是傾訴,或是喜悅,或是憤怒,統統都給咽回去。
朱說的性格,內斂穩重,四年如一日的苦讀,增長了他的學識,磨練了他本就堅強的意志,同時,也讓他的性情更加內斂。表白的話,他也只在初識的那一年,最初情動的時候說過。以後與李靜相處,莫說有什麼動作言語上的親暱,更是日日比往日更加端方恭謹。常常,讓李靜覺得沉重窒悶。
至於朱說對李靜的心意,他並未再表白過,即使告知李靜他要進京趕考時,他既沒有明確邀請她同行,也沒有哪怕暗示她等待。
二十三歲的時候,朱說或許還殘存着少年衝動,加上兩人相識的時間,好巧不巧,正是七夕,李靜又是在那一晚的花燈會上,於人羣熙攘之中,獨獨被他找到,又在那樣的氛圍中,對他訴說了壓在她心中十幾年的心事。即使是突遭變故,身後無可憑依,處境尷尬,前路不定的朱說,在那樣的氛圍中,也難免動容。
動情容易牽手難,初始,朱說表白時,李靜若接受了,兩人之間有了哪怕僅僅是語言上的承諾,朱說心中也能有所依憑;可是,李靜雖沒有拒絕,卻也沒有接受,給了他一個開放式的答覆。
四年下來,李靜確實因爲他漸漸融入了書院的生活,不論是學問還是修養。但是,李靜的身邊,一直圍繞着一個他覺得擠都擠不進去的圈子,李靜雖不奢侈,可是,她並不牴觸奢侈,富可敵國的萬麒,隨手送給李靜的一件禮物,都勝過他這四年全部的用度花費;李靜雖不輕浮,可是,或許因爲作爲自小作爲男子教養,或許性情使然,她對他身邊的人,蘇摩西和她的雙生哥哥自不用說,萬麒、魏紀,還有那個京城來的教授蹴鞠的夫子劉禪,忒也不注意細節。激動時刻,牽手甚至擁抱,做起來從來自然無拘;相較之下,李靜對他,卻是頗多顧忌,隨着相處時日的增加,不僅沒有變得親近,反而到了他面前就屏息靜氣,雖沒有了初始的束手束腳,也如她當初承諾的一般睜開眼睛把他看進了眼裡,但是,不管她憤怒也好,開心也好,甚至不滿也好,在他面前,總是壓抑着不去表達。
朱說想要的,是能夠與他共度清苦,相守一生,互相扶持,互相傾心的伴侶;而不是一個分明性格灑脫,卻在他面前刻意壓抑自己、過慣了富足奢華的生活、習慣了被衆人環繞照顧沒有多少生活常識的人。
可是,李靜是朱說初次動情的對象,拋開李靜在她面前刻意的壓抑以及她的家世朋友不說,李靜的性情、見識,確實也是他最理想的伴侶的對象。
但是,如今的朱說,非但沒有時間陪伴李靜,更是沒有辦法給予李靜她已經過慣了的生活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即便他能夠金榜高中,大宋官員是按年資發放俸祿的,他每月的俸銀,在李靜面前,必也少得可憐;加上他還有母親要奉養,而李靜自小沒有與家人生活在一起,對長輩少一份順從敬畏,多幾分委屈埋怨,他母親的身份,在一般人眼中,又不是那麼能夠端得上臺面,朱說別的不怕,就怕受了大半輩子委屈的母親,跟着他再受委屈;同時,他也捨不得李靜爲了顧及他母親而更加委屈她自己。
說是一時怯懦也好,說是心存僥倖的狡猾也好,朱說現在,再沒有初時的勇氣對李靜再一次許下承諾,一方面,怕再一次被拒絕,另一方面,他擔心自己終究沒有能力給予李靜幸福;既沒有許下承諾,朱說同時也沒有將最初的承諾收回,雖沒有開口邀請,卻希望李靜主動同行,甚至,朱說希望李靜在他面前不要那麼壓抑拘謹,不要爲了照顧他的自尊情緒,給他特殊對待,希望李靜能夠哪怕一次也好,主動明確的表達清楚她對他的心意,就如她對她身邊每個人的清楚明白一樣。
但是,這一次,朱說終究還是失望了。
李靜在聽他說完他要赴京趕考之後,沉默了片刻,擡頭微笑着祝福了他一路順風,然後,加深了臉上的微笑,起身,離開了他的房間。
隔天,正好是李靜的生理期,她請假回了家。李靜在家足足待了七天才到書院,從她融入書院的生活之後,生理期她已經很少請假,請假最多也是在家休息一天,且那之後的沐休日,她定會留在書院讀書。
這一次,七天,李靜是存了心不想跟朱說話別。
不過,古人的出行準備,顯然沒有李靜想象的那麼順暢迅速,七天之後,她再次回到書院,本以爲會落鎖的房間,門微微開着,李靜推門進去,房間裡沒人,被褥、紙筆依然還在,鍋碗瓢盆也沒有打包,李靜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失望。
她自己多少也知道,在這個交通通訊並不發達的時代,此次不清不楚的離別,與兩人而言,很有可能就是永訣。
想到這些,李靜會心痛,會覺得心間窒悶,但是,真正的離別尚未來臨,李靜本又不是那種情緒激烈的性情,光憑想象,她並沒有產生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也沒有食不下咽、寢不安枕。
李靜多多少少有些失落,爲她自己的優柔寡斷和逃避,更加爲她自己每每動情,卻不過這種程度。
她本以爲自己並不世故,因爲,在這個時代,在這種身份和生存環境下,她幾乎沒有任何強烈的欲\望和夢想;可是,在考慮與朱說共度一生這件事時,她有些悚然的發現自己格外的自私和世故。
她有着太多的不安和惶恐,古代的官吏,忠臣良將,她能想到比干、屈原、魏徵、文天祥、岳飛、海瑞;奸臣邪佞,她能想到李斯、宇文化及、楊國忠、安祿山、秦檜、嚴嵩父子、和珅;當然,幾乎是傳奇的人物,她能想到藺相如、董仲舒、狄仁傑、范仲淹、張居正。
這些人中,宋朝的,文天祥,岳飛,秦檜,范仲淹,哪一位都沒有幸運跟到一個有魄力的明君聖主。
四年的相處觀察,李靜覺得,耿介的朱說會是文天祥、范仲淹之類的人,文天祥生長在動盪飄零的南宋末年,朱說,就憑着他與那位留下“劃粥而食”的傳說的範大人相似的清貧執着,加上如今似乎是北宋盛世,他可能建立範仲淹的功業。但是,即便是范仲淹,也不過是性情懦弱的宋朝皇帝與朋黨林立的北宋朝廷的犧牲者。
而且,誰能保證朱說就不能成爲秦檜呢?
二戰時期的三位名人,丘吉爾、羅斯福自幼都是問題兒童,反觀希特勒,卻是自幼克己復禮,品行端方;
秦檜,說白了,也不過投了當朝懦弱主降的皇帝所好,後世爲君者諱,把所有的罪責都放在了他身上。那位,在李靜眼裡,如他所創立的宋體字一般,必是一個敏銳謹慎,讓人看不到自我的人。
不管朱說會頂住誘惑,一直如現在這般耿介剛正,向着范仲淹的放下發展;還是會受不住壓力,學會審時度勢,根據朝廷和邊關的實況,向着秦檜發展,兩種方向,李靜都不喜歡。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朱說太過耿介,也有可能不是一生鬱郁不得志,就是得罪權貴被讒害下獄、充軍、甚至殺頭。
說到底,李靜喜歡朱說,喜歡的是在書院的朱說,喜歡的是四年如一日堅定執着的朱說,卻不喜歡朱說所向往、所爲之努力的那個世界。
她沒有朱說的抱負,也不喜官場的傾軋,她一則希望朱說堅持自我;二則又希望朱說仕途順暢。可是,她卻沒有準備好站在身爲官吏的朱說的身邊,甚至,身後。
不過,回到書院的當天,李靜發現,她的煩惱,明顯多餘了,因爲,李讓、摩西和萬麒、魏紀,甚至還有王炎,同時決定進京趕考,她再沒有了拒絕逃避的機會。
朋友們都要上京,她只得放下心中諸多的顧慮煩惱,一同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