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一路疾行到秦家內宅客廳, 並沒有預料中的歡快激動的熱烈氛圍,倒是一陣靜謐地尷尬。
原來,雲娘自秦勇和秦漢單獨回來那日起, 雖沒有穿上孝衣, 卻在頭上戴了一朵白色的珠花。
而秦漢自知對秦廣歉疚, 除了打理鏢局之外, 剩下所有的時間和精力, 幾乎都用在了補償雲娘母女這件事上。
以前分明是半大小子的秦漢,照顧起秦海來,卻比雲娘那個懷着心事的母親更上心。秦海也喜歡黏着他, 打在襁褓裡,就跟秦漢親近。
秦漢回到宋州的隔年, 醉酒的他, 失言告訴了雲娘秦廣爲救他落水的事。自秦廣出事起從來沒有哭過的秦漢, 哭得像個孩子一般,跪在雲娘面前向她道歉。
本來還抱有幻想的雲娘, 聽秦漢說了以後,幻想破滅,歇斯底里的對他又打又罵。打罵過後,搶過秦漢手中的酒罈仰頭大口灌下去。
然後,酒醉的兩人就那樣不清不楚的睡在了一張牀上。
隔日醒來的雲娘看到躺在身邊的秦漢, 羞憤絕望地掛起了三尺白綾。卻被秦海的哭聲救了一命。
之後的事, 說是俗套也好, 怎麼也好, 同樣傷心的兩個人, 互相間尋求着溫暖安慰,走在了一起。
秦勇夫婦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過了秦廣的三年“忌日”,還爲兩人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
那場婚禮,李靜自己也是參加了的。
當時穿着喜服的雲娘,蓋頭之下,頭上仍然戴着一朵白色珠花。
只是,兩人去年還生了一個兒子。
這樣,連一直不滿的朱氏,似乎也走出了秦廣的傷痛,整日地含飴弄孫,臉上也有了笑容。
雲娘除了偶爾的發呆,面上也有了淺淺的微笑。雖然,那朵珠花,從未從她頭上撤下。雖然,比起親生兒子來,秦漢依然更加疼愛秦海。
可是,他們一家,已經默認了秦廣的辭世,邁入了新的生活。
如今,秦廣的歸來,李靜並不懷疑他們發自心底的開心,可是,更多的卻是尷尬。
在秦家衆人心神恍惚之際,李靜下廚爲秦廣做了些飯菜。在李靜的自作主張下,不尷不尬的接風宴在秦家展開。飯桌上窒息般的靜謐被襁褓中的嬰兒打破之後,秦廣終於忍不住放筷子起身。
李靜在秦家人的欲言又止下,吐出口中食不知味的菜餚,起身追了出去。
李靜快步追上秦廣,想要扯住他的胳膊,卻只扯下了一截空蕩蕩的衣袖。沒來得及發怔,她只得再次提起追上馬上就要消失在街角的秦廣。
兩人一疾行,一緊追,出了城門十幾裡,到了被山泉擋住了去路,才停歇下來。
李靜與秦廣對打了一番,讓他發泄地精疲力竭之後,跟他一起躺在草地上,在秦廣的呼吸穩下來之後,李靜才啞着嗓子道:“表哥今後有何打算?”
秦廣眼中閃過苦澀,隨即,側身捏了捏李靜的故作鎮定的臉頰,朗聲笑開來道:“還能有什麼打算?既然家裡認定我死了,我就繼續做一個‘死人’就是了。”
李靜皺了皺眉,忍着沒打掉秦廣的手,被秦廣捏出了淚珠,在他放開手之後強撐了一張笑臉道:“那麼,借屍還魂又活過來的表哥,拋開秦家,還有想做的事嗎?”
秦廣怔了片刻,隨即平躺在草地上,單手放在腦後,看着天道:“我不知道,當日被救起來之後,我發了三天高熱,如果不是被一個遊方的□□陰差陽錯的退熱,可能直接就死在南國了。
我在那個漁村休養了半年,才勉強恢復了體力。爲了報答那個漁夫一家,又爲他們家免費做了一年的苦力。
後來輾轉到了黑衣大食,找到了蘇家的分號,幾次被當做騙子扔出來之後,終於遇到了管子魚,本來他們想繞道綠衣大食去歐羅巴西海岸的,卻被我半是要挾着放棄了規劃了幾年的事業,帶着我回國。
我一心就想見到雲娘,在聽蘇老闆說雲娘爲我生了一個女兒之後,一路上,只要船上岸,我就下船買下當地小孩子的玩具,漂亮衣服。我還總是幻想小海在雲娘懷裡叫我爹爹的樣子,總是晚上一個人在潮溼的船艙裡忍着斷臂的疼痛咧着嘴傻笑。
可是,我悄聲回來,本想給雲娘一個驚喜,卻嚇哭了在門外玩耍的小海,她抓着子房的衣襬哭着對他說‘爹爹,爹爹,快出來,門口有個壞人。你幫小海打跑他。’
而我進到家門,卻見到雲娘懷裡還抱着一個孩子。
她看到我的神情,就像見到鬼一樣。如果不是秦漢撐着她,她甚至要在我面前暈倒。
我跟雲娘曾經發過誓,要生死相許的。可是,沒看到我的屍體,她就跟別人在一起了。
之姝,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李靜沉默了半晌,坐起身來,直直地看着秦廣的眼睛道:“如果表哥想要子房和雲姐姐以死謝罪,我想,他們不會有絲毫猶豫的。可是,表哥九死一生,歷經千辛萬苦輾轉回到家,就是想要看到自己的愛人親人跪在你的面前爲他們背叛了你的事謝罪嗎?
你有沒有注意到雲姐姐頭上的那朵白色珠花,那是自打舅舅和子房回來,她就悄悄戴在頭上的。即使跟子房成親那天,她也沒有摘下。
雲姐姐和子房,尤其是子房,肯定比任何人都愛着表哥,都爲失去表哥的事傷心。
可是,在表哥失蹤的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他們要活下去。
雲姐姐曾經自殺過,是小海的哭聲救了她。子房對小海的疼寵,更勝念廣的十倍。念廣,是他們爲他們的兒子取得名字。
他們沒有一刻忘了你,可是,被留下來的人,生活是要繼續的。他們需要互相支撐。
表哥,我知道這樣勸你對你不公平,可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成全了雲姐姐和子房,即使雲姐姐不再是你的妻,他仍然是你心中美好的愛人;子房,表哥應該比我更瞭解纔是,他對雲姐姐的體貼,恐怕更是懷着替你照顧補償她的心思。
表哥,成全了他們,讓他們這麼多年,爲你傷痛的心獲得治癒與寬慰,你雖則痛苦,可是,你還活着,前方也許會有新的愛人等着你。”
秦廣起身,揉了揉李靜凌亂地髮絲道:“幾年不見,不止雲娘和子房變了,你也長大了。就算你不勸我,我也不捨得讓雲娘受傷,況且,子房那個臭小子,如果不是我一時氣極,當時就該想出他這些年揹負的壓力。
只是,秦家,我是不可能在住下去了。
我也不想再出海,之姝有沒有興致陪表哥這個失意人闖蕩江湖,四處遊歷一番?”
冷靜下來的秦廣,又恢復了當年的那種舉重若輕,只是,眼神深處,還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憂傷。
這樣的要求,李靜又哪裡能夠拒絕?
“我如今在爲母親守孝,闖蕩江湖、打打殺殺,還是免了。不過,我跟喬大哥說好了,去過江寧府爲一位夫人診治之後,就要去南方山川之間採藥行醫,不知道表哥有沒有意願偕行?”
秦廣現在只想離開這個傷心地就好,去哪裡,做什麼,他卻是不在乎的。
當晚,秦廣跟李靜一起,宿在了她在山中的別院。
第二天,本來想要正式向李寂辭行的李靜,怕秦廣有什麼想不開的,只留了書信讓錢裕交給李寂,順便,她也給秦漢留了一封書信,大致意思是,秦廣成全了他們,讓他們別辜負了他的一番苦心。
李靜本來覺得秦廣獨臂不便,想要僱一輛馬車,可是,秦廣卻到馬市買了馬,執意策馬前行。
幾人餐風露宿,日夜兼程,五日便到了江寧。
先到客棧沐浴更衣,衣服換好之後,坐在客棧大廳的餐桌上,李靜輕咳了一聲,面色微赧,吞吞吐吐地跟秦廣說了,他們這次要診治的夫人,是她的心上人的母親。
秦廣本來覺得診病沒意思,自己要到江寧城中轉轉呢。聽了李靜的話,執意要去見見朱說。
李靜怕朱說不同意,加上來得匆忙,之前也沒有寫信通知他。
到了這個時候,她纔想到,她不知道朱說在哪兒工作,更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好在,李靜問過了客棧的掌櫃,知道了廣德軍的治所所在,就去買了禮物,打算到治所門外等着朱說下班。
喬戎謔笑着慫恿李靜直接到門裡找人,李靜卻是紅着臉,把兩人帶到了對面的酒樓。
治所門前都掌燈了,李靜纔看到穿着官服的朱說,從裡面姍姍走出來。
也顧不得旁邊還有喬戎和秦廣,等到心焦的李靜,直接從酒樓二樓的窗戶飛下,衝到朱說面前,引得治所門前的衛兵,對她拔刀相向。
好在,即使昏暗,工作了一天眼睛酸澀的朱說,還是認出了李靜。向身旁同行的官吏尷尬微笑過後,對衛兵示意李靜不是刺客,是他的友人,已經快一步點了衛兵的穴道,奪下對方手中兵器的李靜,解開衛兵的穴道,雙手把刀遞給對方,訕訕地有些不敢看朱說。
尤其是,接收到朱說身側兩人探究的視線之後,一向在人前挺胸擡頭的李靜,竟是如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微微低下了頭。
朱說拉起李靜的胳膊往門前的獅子身側跨了兩步,聲音低沉地問道:“怎麼想起來江寧了?什麼時候到的?提前怎麼也沒有來信說一聲,那樣我也好接你。”
李靜握住朱說抓着她胳膊的手,看着他聲音發虛地道歉道:“對不起,我看了你的信,聽說伯母身體又不好了,便想帶着喬大哥過來看看。怕你不讓我來,所以•••所以就先斬後奏了。
可是,我剛纔真的不是故意突然衝過來的。
只是,只是,我本來以爲你會在天黑之前下班,從申時開始就一直盯着大門,連廁所都忍着沒去,然後,然後,看到你出來,我就一時沒忍住。
我真的不是有意讓你在同僚面前丟人的。”
李靜說着,眼淚忍不住滾落了下來。
一年多不見,她是真的很想念朱說,想念到忍不住的程度了,要不然,也不會拐了喬戎來給朱說的母親治病,也不會明知秦廣傷心,還要在陪他散心之前,先讓陪着她見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