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李靜的那句帶了調侃意味的笑言,兩人後來的交談,有一搭沒一搭的,就變得輕鬆了許多。
等橋上的人流漸漸稀疏,朱說扶起李靜起身回去的時候,兩人間的稱呼已經變成了“希文兄”,“之姝”。
李靜的那一聲“希文兄”,多多少少還是含了調侃意味的,她本來以爲,朱說會回她一個“之姝賢弟”,就像書院裡那些比較交好,但又不是非常親近,有着所謂君子風範的學子之間。
可是,朱說那略帶磁性的青年男子的嗓音,卻只喊了她的字。
李靜的意識裡,這樣的稱呼,是隻有相對親近的人之間才用的。一直以來,這樣稱呼她的人,也不過秦夫人朱氏、秦廣、管白、喬戎。連身爲她師傅的管歆,都不會這樣稱呼她。蘇暢因爲不好意思,多半隻會稱呼她“丫頭”。
當然,更親近的,蘇長山、秦廣,還有她的父親李寂,會稱呼她“靜兒”,李讓和摩西,只稱呼她的名“靜”。
不得不說,乍聽到朱說頓了片刻只叫出了她的字時,李靜其實感覺是有些微妙的。但是,自己的字在朱說口中轉過三遍之後,李靜也就釋然了。
雖然她沒有從政的意圖,也不覺得一個未來的宰相侯爺與她會有什麼瓜葛,不過,如果這人真的如他自己表現的這般能夠封侯拜相,那麼,這樣一個將來的高位者,把她當做朋友親切的稱呼,她的虛榮心,還是小小的膨脹了一下下。
回去的馬車上,聒噪的仍然是王炎和萬麒,不過,偶爾,在兩人高聲交談的縫隙裡,還能夾雜幾句李靜、摩西、朱說三人的低聲互動。只有魏紀一人,幾乎從未開口,時不時的瞥向右手撫在小腹上有一下沒一下幾乎是下意識不經意的輕揉的李靜,一張清秀的面容,苦作一團。
第二日,早餐過後,朱說和其他四人一起,去了書院。不過,萬麒、魏紀、王炎三人坐了萬家的馬車,而摩西,答應了李靜,騎了她的巴庫斯,與朱說那匹跟主人一樣瘦肖的黃馬同行。
跟李靜、摩西入學的程序不同,朱說入學,是經過入門考試的。朱說具體的才學李靜不知,只知道他應試的那篇以“仁”爲題做得文賦,不論是文采還是立意,都讓審評的三位夫子連聲稱道。連一向不太把別人看在眼中的李讓,也對朱說另眼相看、自愧弗如。
等到李靜生理期過了入學的時候,看到李讓主動跟朱說交流,驚得差點兒掉了下巴,不僅如此,因爲朱說住到了摩西的隔壁,摩西跟他,也走得近,看向他的眼神,都閃着小星星。
雖然說李靜已經放棄進學之心了,在書院待着,多半也是因爲自己一人在家無聊,偶爾去藏書樓可以借幾本史書、詩集來看,偶爾會看看四書或者小說、話本。
可是,不得不說,看到李讓和摩西與朱說親近,她還是有些吃味的。那種獨自一人被排除在外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如此半個月之後,雖然知道朱說很忙,忙着挑燈夜讀,忙着上書院所有夫子的課,忙着跟其他學子討論學習,她還是在晚飯過後,趁朱說一個人在屋時敲響了他的房門。
朱說當時正在吃飯,只是應了一聲“門沒檻着”,也沒有起身開門。
李靜推門進去時,就看到他坐在炕上一個缺了角的木質矮桌前,一手抱着書冊,一手拿着筷子,面前有一個陶製的塗了黑漆的大腕,比李靜平時用得最大的湯碗還要大出三倍。
朱說見李靜進門,微微詫異,然後,微笑着讓她坐。房間裡雖然有一把木質的掉了漆的椅子,可是,李靜還是選擇了坐在朱說對面的炕上。自動自發的拿了他被褥頂上的一個薄薄的墊子。
初始,李靜是腳落在炕下,衝着門的方向坐着的。可是,那樣看向朱說,就不得不側着身子。片刻之後,李靜覺得彆扭,就脫掉鞋子,如朱說一般,盤坐在炕上,與他面對面。
這樣,李靜不可避免的看到了朱說碗中的食物,立不住筷子的黍米粥,其中飄着幾個發黃的野菜葉。
李靜“咦”了一聲道:“書院食堂什麼時候晚間還提供這種粥了?”
朱說嚥下口中的菜葉,從書本離開看向李靜道:“不是書院食堂的,是我自己做的。”
這時,李靜纔開始打量朱說的房間,不足她的房間大小的三分之一,其中單就炕就佔了整個房間的一半,炕上除了放了簡單的被褥和兩個包袱之外,就是堆了一些書冊。靠近門的角落有一個盆架,架子上有兩個烏盆,上面掛着一塊白色布巾,下面的烏盆底下的十字交叉的支架上放着一塊深藍色的布巾。盆架旁邊放着一個齊腰的水缸,水缸旁邊放了一個木桶。
然後,另一個角落,有一個簡易的,泥土看上去還很新的竈臺,竈臺上放着一口鐵鍋。竈臺的旁邊,堆着些柴火。一塊石板隔開,墊了幾塊青磚的木板上放着兩個小小的布袋,其中一個已經下去了一小半,另一個還是滿滿的。在布袋上一層,大概是碗櫥和食料櫥,擺放着幾個蓋了蓋子的小陶罐。
簡易搭建的小櫥旁邊,是一個腿的一角下墊了塊灰磚的缺了漆的四方桌,桌上一角放了文房四寶,一盞油燈。而在桌子的裡側,擺放了一個長長的,用藍布包裹着的物品,看形狀,李靜大致猜出來,那可能是一把琴,當然,也可能是箏或者其他絃樂器。不過,李靜私心裡,希望它是一把琴。
李靜打量朱說房間的時間,朱說已經吃完了碗裡的菜葉粥。
看着他放下書冊拿葫蘆瓢舀水刷碗,然後出門把水倒了又回來用一小塊方布把碗筷擦乾放好,李靜找回聲音道:“你,自己做飯嗎?”
朱說重新坐回炕上道:“以前在寺廟借居的時候,習慣了自己做飯。而且,我身上沒有多少銀錢。爲了能夠專心學習,我也不想再抄寫佛經換取銅錢,所以,只能自己做飯。”
對於自己的窘境,朱說說得很坦然。
李靜即使有心說“不如你到我家吃飯吧”,可是,卻說不出來。她下意識覺得,對於朱說,自尊恐怕是比肚子更重要的東西。
李靜輕咳了一聲道:“這樣啊,我本來還想說聽你的話,讓你幫我找些佛經來看呢。如果你沒有時間的話,我還是繼續不學無術下去好了。”
李靜說着,訕訕的準備起身。
朱說手手上動作先於大腦按住了李靜的肩膀,看到李靜訝異的神色,又放開她收回身子坐下道:“你身後的那個包袱裡,有我當日離開醴泉寺時,住持贈送的幾本佛經,是我自己抄寫的。你有興趣的話,可以拿去看。”
李靜轉身,解開靛藍色的棉布包袱,果然看到了裡面擺放整齊的經書,出乎李靜的預料,經書裝訂地很好,而且,每十冊還有一個硬質的書殼。
李靜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冊放在矮几上攤開翻了翻,清瘦的小楷,跟本人一樣,卻又有着執拗和倔強。不過,比起這個,豎排繁體,完全沒有句讀。
李靜重新把書合上道:“果然,我還是不看好了。”
朱說已經在埋頭繼續看自己手上的書冊,聽了李靜的話,訝異擡頭道:“怎麼了?我的字難以入目嗎?”
李靜搖頭道:“不是字的問題,我也跟你說了,我勉強識得句讀,佛經的斷句規律,跟《論語》應該不同吧。而且,其中涉及的偈語、還有異域人名、地名,以及佛家用語,我也不知道。
不瞞你說,我只能背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除此之外,只知道慧能大師的那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再者,就是從坊間說經的藝人那裡聽過一些佛本生故事。要是讓我自己看的話,我肯定看不懂的。”
朱說有些詫異地道:“你不是四歲的時候就入學了嗎?我還聽說劉夫子把你引作忘年之交。難道,你當真只識得句讀嗎?”
李靜聽出朱說言語間的不苟同,撅了撅嘴,有些惱羞成怒地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比起學文,我自小更喜習武。舅舅家沒人管得了我,所以,我在勉強能夠認字之後,就開始經常逃課。而且,爲了學琴,我從十歲開始就混跡在坊間了。
至於劉夫子把我當做忘年之交,那只是因爲我們兩個脾性相投而已。以前,還在李家的時候,我曾經聽過他給讓上課,多半時間,我會因爲聽不懂睡過去的。”
好歹也是智商一百四十六的大腦,現在說來,李靜覺得,自己在朱說面前,就跟那只有八十九十的笨蛋弱智似的。
朱說擡起手,本想捏捏李靜鼓鼓的臉頰,但終究,改在她眉間一點道:“人貴自知。如果你真的有心向學,就挑一本自己想要看得佛經,回去整本抄錄下來,字體寫得稍微大些,行間距也留出來,等你抄完,我給你斷句,然後,在你不懂的地方給你作註解。”
李靜在自己被點的額間胡亂揉了幾下,消除朱說指尖帶來的那種異樣感之後開口道:“那你這裡有《楞嚴經》嗎?我聽人說那是世間第一大智慧的經書,我想看看。”
朱說看了自己的指尖一樣,握緊右手,對李靜道:“一般居士,會選擇從《金剛經》開始看,況且,你自己也是背過《心經》的人。怎麼開口居然想讀《楞嚴經》呢?”
李靜白了朱說一眼道:“其他人是其他人,我是我,我本來就是沒有信仰的人,也沒想着通過讀佛經獲得佛陀的保佑,或者驅魔辟邪,所以,還是多長些智慧好些。”
“左邊第二套就是,你拿回去抄吧。如果覺得太晦澀,可以過來換。”
李靜又給了朱說一個白眼道:“不理解文意的單純摘抄,雖然做得不舒服,但是,這種事,本少爺早八百年就做得很自然了。”
不是早八百年,而是晚一千年。
文科出身的人,做這些事情,都是家常便飯。
當然,老師其實更提倡理解之上的背誦。不過,對於高中時代的政治,還有大學時代的文藝理論,蘇婕從來就沒有理解的天賦。
對於李靜身上偶爾表現出來的這種紈絝,朱說微微扶額,終究沒說什麼。
以李靜自己口中所言的她的出身和生長環境,她沒有徹底淪落,已經是李家祖上積德了。
從這天起,李靜當真是開始認真抄書了。從早到晚,甚至挑燈夜讀,筆耕不輟。
可是,等她奮戰三天把抄好的一大摞四開的紙拿到朱說面前時,朱說只看了一眼,絲毫沒有顧及李靜的黑眼圈和因爲熬夜,鼻尖那顆新冒頭兒的粉嫩嫩的又癢又疼的痘痘,聲音中帶着一絲嚴厲道:“我是讓你把字寫得略微大些,可也沒有讓你寫這般大。你當自己是在練字嗎?還有,你這字,連稚齡的孩童都不如,你不是總言自己是習武出身嗎?怎麼一個個的字,軟趴趴的,完全沒有根骨,站都站不起來?”
從來沒有人,這麼嚴厲的說過李靜。她的字寫得是不太好,因爲她終究沒有辦法習慣軟筆。可是,她覺得,比起前世大學時看到的書法社展出的參賽作品,她還是略勝一籌的。怎麼到了朱說這裡,就變成軟趴趴沒有根骨了。
她寫不出蠅頭小楷,可是,即使用了四開的紙張,她的字,也比練字時縮小了五倍之多,怎麼就變成大得不成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