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小書蟲當愛情參謀,除了蘇暢這個被管歆帶傻外加病急亂投醫的單純孩子,怕不會有第二人了,甚至還許下了豐厚的謝禮。儘管,李靜的獅子大開口,對他,不過九牛一毛。
從這天起,船上的人,上至身爲主人的蘇長山,下至打掃甲板的臨退休船員,都知道了一件怪異的事——幾乎一直是水火不容並且互爲陌路的兩人——少東家和管事身邊的小子李之姝,最近莫名的親近了起來。不僅如此,以前一直對李之姝橫眉怒目的少東家,居然親自幫李之姝到廚房領餐,甚至還對着他低聲下氣。
雖說怪事年年有,但是,一向高傲不與人親近的少東家這般反常,還是讓十之七八的船員給嚇着了。以至於,不管是掌舵的、掛帆的,瞭望的,看守貨艙的,甚至廚房打下手的,最近都小心翼翼的,深怕少東家突然清醒過來找自己的麻煩。
不過,即使每天工作時小心翼翼,換班之後,到了休息的船艙,或者遠離少東家的甲板角落,大家還是懷着一顆緊張卻又激動的心情,來談論少東家近日的反常言行。那種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感覺,更讓這種議論變得刺激有意思起來。無聊的海上生活,能讓人把一件稍微有趣的樂事放大十倍、百倍。
蘇暢自己,一門心思在向管白告白這件事上,除了他份內的工作,對船員的監督就有些分心,讓他唯一覺得異樣的,是船員們近日對他格外恭謹的態度,不過,船員們的這種態度,並不讓他討厭,他就沒有在意。
那日兩人約定之後,已經過了十幾日,船已經穿過馬六甲海峽,進入細蘭海①,可是,李靜發揮自己的記憶力,腦中閃過自己看過的所有名著小說的戀愛場景,給蘇暢寫了一本長達近百頁的戀愛寶典。可是,寶典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內容,完全是不適合他們現在所處狀況的無用的廢話。
唯一一句有用的,“伺機而動”,讓蘇暢過了十幾日,連告白的話語都沒有說出來。
這一日,船在真臘②西南沿海的普吉登陸,蘇暢臨下船之前,又來問李靜想好了告白的時機沒有,李靜對他天真燦爛的笑了笑,快步跟上管歆,算是回答。
九月,在宋州已經需要穿上夾襖,可是,在真臘,天氣依然熱得讓人不動都是滿身汗漬,而且,因爲雨季還沒有過,這種熱,還是一種悶熱。
下船的時候,他們都穿上了當地人的服裝,頭上包着厚厚的頭巾,讓李靜更加覺得熱得眩暈。
跟在管歆身邊點查要運下船的貨物,李靜在記錄貨物之暇對管歆道:“這一次,好像比上次在吉蘭丹登陸的時候所卸的貨物多出許多啊。”
管歆一邊監督船員運送貨物,一邊對李靜道:“這裡有商行的一個駐點,銷往真臘的貨物,以及從真臘購買的貨物,會在這裡交換。在雨季結束之前,我們會在這裡住上一個月。”
李靜沒有想到,這個時代,居然已經有了分公司,她以前一直以爲,東南亞的華僑華人,都是從鄭和下西洋開始的。
“那我們爲什麼要換上當地人的衣服呢?即便換了衣服,從膚色上,還是能夠很清楚的看出我們與當地人不同呀。”
“你覺得現在的你,從膚色上,能看出不同嗎?”管歆說着,指了指李靜手中的本子,示意她手上別偷懶。
“不止膚色,長相、語言也有明顯的不同呀。”李靜說着,對着管歆的側面祭出眼刀。
“要在當地生活一個月,你一直穿着大宋的衣服,落單的時候,看看會不會被拐賣?其他還有很多緣由。別偷懶,等安頓下來,咱家再與你解釋。”
管歆到現在,還是沒能習慣李靜女子的身份,能夠這樣自如的與她說話,完全是因爲沒有看着她;自然,也沒有看到李靜的眼刀。不然,李靜一定又有小鞋穿了。
李靜本以爲,他們這次住的,還會是在吉蘭丹時居住的竹樓,可是,被大象馱着走過一片椰子林之後,入眼的,居然是跟與宋州城風格稍異,但絕對能看得出明顯的大宋風格的建築。
房間裡的陳設,除了一些象牙、椰果的雕刻之外,基本上,屏風、牀榻,都是大宋風格的。
放好自己的東西,李靜敲開管歆的房門道:“大叔師傅,這個明顯大宋風格的建築又怎麼•••”
李靜剩下的話,被管歆的尖叫聲吞沒。
看着管歆拿衣服迅速遮住他的豆包臉,李靜怔了片刻,關上門失笑出聲。
雖是在換衣服,可是,管歆的身體,除了臉和手腳,全部被裹在褻衣裡邊,而且,他的虛胖的身材,還真的沒有什麼值得人看的地方。可是,他卻做出瞭如被窺視了的少女一般的反應。
飯桌上,大家(除了李靜之外)都換上了大宋的衣服,算是接風宴,不僅蘇長山、蘇暢,管家兄弟,分公司的金管事,還有護院的老大刀疤臉,連秦勇和秦廣都一起入席了。其他人,也都聚在了院子裡宴飲。
飯桌上,除了一碗汴京特色的炸醬麪和花椒酒之外,不管是主菜,還是配菜,或者水果、飲品,都是真臘風情的。
這種不倫不類的混搭,讓李靜見識到了海上行人異樣的堅持——入鄉隨俗卻又建了一個富有大宋特色的宅邸;在路上穿當地人的服裝,一到府中就換上了家鄉的衣服;連這個接風宴都是這般有特色。
李靜這時,只是覺得無語,還不明白,這些人的堅持背後深層複雜的矛盾心理;越是遠離故鄉的人,反而越是渴念故鄉的特色。
被管歆禁了酒,李靜只能喝椰汁和不知道幾種當地蔬果混合壓榨的說出不酸甜辣苦的味道的飲品。
大口吃完自己的炸醬麪,李靜本能的大喊了一聲“再來一碗”,在座的人,都因爲她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吼聲,掉落箸盞。
席間,一陣尷尬的靜默。
最後,蘇長山端起自己的碗道:“我這一碗還沒動過,靜兒不嫌棄的話,就用我這一碗吧。”
李靜長長的反應弧,此時又發作了,“蘇叔叔的自己吃就好了,我再去廚房盛一碗就是。”
此刻,李靜還沒有注意到,在座的人,不管高矮胖瘦,面前擺着的炸醬麪,都是統一的中型偏小的碗。
而李靜此話一出,刀疤臉的護院老大,臉上居然留下了淚水。
蘇暢深深地瞪了李靜一眼道:“每人只有一碗的份額,廚房已經沒有了。”
這句話,讓席間的氛圍,又冷了許多。分明是依然炎熱的天氣。
李靜此時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她只是覺得好吃,想再要一碗而已,完全沒有想到,這樣潮熱的天氣下,要貯存小麥或者麪粉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而一年只有一次跟家鄉來的商船見面的他們,麪粉,是一種多麼珍貴的食物。
不過,李靜畢竟不是一個任性不懂事的孩子,聽到蘇暢說沒有了,她微笑着道:“啊,我差不多也吃飽了,蘇叔叔的,自己吃吧。”
因爲李靜的一句話,難得的一個接風宴,在分公司的管事和護院老大的思鄉情緒中並不歡快的結束了。
作爲罪魁禍首的李靜,完全不知所覺,問分公司的下人借了驅蚊的花露水和驅蛇的雄黃,美美地睡了一覺。
第二日,還是秦勇避過所有人提醒了李靜,她才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禁忌。不過,李靜卻是連道歉都不能,因爲,道歉,不過是再次戳人傷痛而已。
安全起見,在真臘的這段時間,李靜除了管歆吩咐的工作,都跟蘇暢在一起,除非必要,絕不說一句話,以至於,分公司的許多人,以爲那個跟着商船來的笑得扎眼的多禮(不說話,李靜見人只能笑着鞠躬點頭)的孩子是個可憐的啞巴。
只在初到真臘的幾天,李靜跟着出去參觀了一番,可是,象背上的顛簸,隨時會落下來的傾盆大雨,完全聽不懂的語言,邊陲半島髒亂的環境民風,讓李靜後來的近一個月,稱病躲在了宅邸內院。
她的航海旅行的夢想,進一步破碎了。
蘇暢每天早晨出門前,晚上回來後,都要敲開李靜的房門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告白,李靜每天對他的回答都是“伺機而動”,可是,卻一直沒有告訴他合適的時機。
蘇家商船,唯一讓李靜憑着第六感本能的有點發怵的人,就是管白。
長得那麼漂亮,笑得那麼溫柔,可是,船上沒有一個人對他起輕慢之心;也沒看見他神色中的算計,卻總讓人有一種這人能看透我,我最好別惹他的感覺。
航海地圖重要,摺扇、古琴重要,但是,什麼都比不過自己的生命重要。
那之後,李靜明裡暗裡也更加用心的觀察了管白,每知道管白多一點,她得出的結論就是——最好別去惹他。
愛情的告白,李靜以前覺得,應該是一件美好的事,即使被告白的人不喜歡對方,應該也不會厭惡對方。
可是,經過進一步的瞭解,雖然還是以李靜自己的方式非介入的瞭解,李靜覺得,其實,有的時候,善意的愛情告白,對被告白的當事人來說,也有可能是麻煩、是困擾;畢竟,在蘇暢和管白之間,蘇暢是晚輩,同時,又是商行的少主,同時,又是同性。
考慮到蘇暢的性格和立場,即使是管白,也不好乾脆的拒絕傷了他;可是,如果是婉言拒絕,對別人也許有用,對蘇暢,怕是沒有用。
處理得不好,傷了和氣事小,弄得事情激化,反目成仇說不定都有可能。
就如李靜不理解“炸醬麪事件”一樣,船上人很多的想法,她都難以理解;在她自己看來很簡單的事情,到了跟別人溝通時,就變成很複雜甚至不能互相理解的事情了。
因爲這個顧忌,李靜本來存的拿蘇暢的艱難追求事件娛樂自己的心思,甚至跟航海士學習,讓自己向地理學家邁近一步的夢想,都被滯後了。
到他們再次出海時,李靜還是沒有告訴蘇暢告白的合適時機。
注:①細蘭海,即孟加拉灣。
②真臘,柬埔寨的古稱,自秦漢始與中國就有交遊。802年,建立的吳哥王朝,在北宋時期,地域約跨今泰國、柬埔寨、老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