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好了八月十六啓程, 中秋這一天白天,李靜終究是買了些水果點心去了李家。陪李寄坐了一會兒,拒絕了共進午餐, 李靜去了山上。
王炎正在廚房忙碌, 摩西迎着李靜進門, 臉上有久別的欣喜, 也有欲言又止的擔心。
李靜說明了此次回宋州的目的之後, 摩西才鬆了口氣。但是,神色之間的擔憂,卻沒有全然隱去。
李靜隨手撥弄了兩下琴絃, 看着滿院的繁花道:“別說我了,你怎麼樣?王炎辭了京城的工作來到宋州, 他家裡有爲難你們嗎?”
“他跟家裡斷絕關係了, 現在在書院教書。我跟他說好了, 下次調令,如果讓我離開宋州, 我就辭官去做狀師。”摩西說着這些話,已經沒有了初始的痛苦惘然。
“等你辭官之後,可能的話,陪着他去京城看看吧。別怕人笑話,王炎的父親如何不提, 他母親, 要是遇到身爲爲難, 你還要跟他一起盡孝的。”
摩西沉默了半晌, 纔開口道:“靜, 你真的變了。朱希文,就那麼好嗎?讓你爲他受這麼多委屈?”
面對摩西質問的語氣, 李靜怔了片刻,方失笑道:“誰就多好多不好了,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互相體諒,心甘情願嗎?有我這樣不肖的兒媳婦,我婆婆也受了很多委屈呀。
我們兩個,在這裡,都是沒有根的。所以,防心都很重,想法也過分直接狹隘了。
王炎跟你一起,也是受了委屈的。他雖然胸無大志,卻不見得不喜做官。可是,爲了你放棄前程,現在又爲你洗手作羹湯。
就算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你們要過一輩子,你不也要尋些讓他安心舒服的事做嗎?
他的母親,只是他父親的一房妾室,如果僥倖走在他父親身前倒也罷了。他父親先行之後,你覺得王炎不會爲他母親擔心嗎?”
“他母親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他姐姐嫁給了大名府知府,他哥哥在京中任職,他弟弟雖然外放了,但也是一個優差。他母親說了,再沒有他這個不肖的兒子。這樣,他也要湊過去盡孝嗎?”摩西的眼中,有傷痛,也有不解的憤怒。
摩西從來沒有跟李靜細說過他們走到一起的過程,不過,想來,摩西肯定也在王家受了不少非難。
“人生路長着呢,也許他母親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子,即便他父親去了,也不需要任何一個子女養活。
可是,不管她母親有多少子女,他只有一個母親。如果王炎他日想要盡孝,你即使要受些難堪,也要讓他安心。
別讓他懷着對生母的歉疚跟你過完一生。”
“這些,是朱希文跟你說的嗎?”摩西的語氣,仍是困惑不解,卻比初始,緩和了一些。
“不是,他不會跟我說這些的。只是,將心比心而已。”
“我知道了,我會勸他跟京城家裡聯繫的。”這樣說着,摩西的眼中,卻仍是傷痕和不甘。
“記得把話說清楚,別造成不必要的誤會。我知道你自尊比常人高,但是,有時候,在愛人面前,坦率一些,露出自己脆弱和柔和的一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過去,已經過去了。
即使帶着那些疤痕,我們的日子,總是要往前走的。別讓過去的痛成爲現在和未來的桎梏。”李靜這樣說,是說給摩西,也是說給她自己。
畢竟,在這裡,她也曾經有過關於李家和李夫人的不快記憶。
中秋節的晚上,李靜不想當電燈泡而下了山,本來和喬戎說好了一起去瓦肆聽琴,可是,卻被秦家派的人請了過去。
酒瀾席散之際,秦漢牽着雲孃的手對李靜道謝,李靜看了逗弄着弟弟的秦海一眼,還禮離開。
李靜帶着喬戎回到西溪之時,謝氏仍然住在山上,已經嚴重到不能行走。
喬戎爲謝氏開了震痛疏通經脈的藥,建議讓謝氏移居到相對乾燥的北方靜養。
可是,謝氏卻執拗地說,她寧可少活兩年,也不願意到沒有親人的地方。
即使李靜說要跟她一起同去北方,她也拒絕了。
她眼裡的親人,如今,只剩下她的兒子了。
對李靜和朱婷,謝氏雖然沒有故意拿着長輩的身份爲難她們,卻完全把她們當做了外人、惡人。
這兩年,謝氏的脾氣,有些像壓抑自己卻又任性鬧彆扭的孩子。
范仲淹不是不孝,可是,在讓母親靜養,和守在母親膝下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順從謝氏。
十月初八,良辰吉日,在大潮之後新建成的範家宅院,到處張貼了大紅的喜字,鑼鼓喧天,嗩吶齊響,在謝氏這個高堂的見證之下,秦廣和朱婷的婚禮在喜慶氣氛中舉行了。
隔年八月初二,朱婷誕下一男一女一對龍鳳胎兒。
謝氏把男嬰抱在懷裡,雖是逗着笑着,看向李靜的目光,卻像針刀。
李靜抱着皮膚皺巴巴的小女嬰,只能苦笑着當做沒有看見。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跟月經影響相似,亦或者李靜這一年堅持吃藥有了成果,九月初七,隨着范仲淹一起到鹽竈探訪百姓重建狀況的范仲淹,在並不是特別炙烈的午後陽光下,中暑暈倒了。
做完月子沒幾天的朱婷,被下人們拉着跑到李靜和范仲淹的房間爲李靜診脈,摸出李靜已經有了三個月的喜脈。
由於李靜並沒有孕吐,也沒有喜食酸食的跡象,朱婷也不大確信自己的診斷。沒敢說出來,怕給坐在牀畔爲李靜身子擔憂的范仲淹一個空驚喜。便說她自己主攻的是婦科,不擅長醫治中暑,讓下人們去請了西溪鎮上最好的大夫來。
留着山羊鬍子的大夫診斷過後,先是罵了范仲淹在這麼熱的天氣裡還讓夫人外出,然後才恭喜他他家夫人有喜了。
大筆一揮,讓他趕緊去買安胎的良藥去。
范仲淹今年虛歲三十有五,人生七十,他已經過了一半。雖然當初喬戎跟他說過李靜的身子可以治癒,雖然李靜過去這一年,不管是吃藥、鍼灸還是藥浴都無言的承受了下來,可是,中間有過一年的停頓,三年之期早就過了,李靜的身子也不見起色。
雖然嘴上不說,范仲淹心裡,卻對有孩子不存什麼希望了。
尤其是,現在,他滿腹心思,都用在了修築海堰上。
可是,哪個男人會不渴望成爲父親呢?
只是,突來的驚喜,讓范仲淹一時反應不過來。
朱婷代替怔在那裡的范仲淹指揮下人送走了大夫,然後,回到內室告訴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李靜。
李靜的反應,比范仲淹好不到哪兒去。
先是以爲自己聽錯了,朱婷重複了三遍之後,她又以爲自己在做夢,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之後,李靜整個人神遊出竅一般,咧着嘴在那傻樂。
樂夠了之後,李靜纔想到范仲淹,鞋都不穿,就跑到外室緊緊的抱住范仲淹,窩在他懷裡大哭。
知道的,以爲她是喜極而泣;不知道的,聽了李靜的哭聲,着實聽得出幾分悲痛欲絕來。
一向對李靜漠不關心的謝氏,聽到這能傳出一里外的哭聲,也讓人推着輪椅把她送了過來。
聽朱婷說李靜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之後,老太太激動地直接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指揮下人把李靜扶上牀,顫巍巍的在她肚子上摸了兩把,就去廚房給李靜燉雞湯去了。
是走着去的,而不是坐輪椅去的。
明明,她的腿,該疼得不能沾地的。
自打這天起,謝氏充分開始發揮婆婆的威嚴。
李靜想出門,不許;李靜不喜歡喝雞湯,不行;李靜只是在旁邊看着秦海練武,不讓;李靜要洗范仲淹的衣服,交給下人;李靜要陪着范仲淹在書房整理資料,謝氏讓范仲淹把所有的工作都帶到官署,在他回到家,根本不讓他進書房。
懷孕了,李靜自己,當然也高興,也緊張;可是,謝氏什麼都不讓她做,如養豬一般養着她,不出十天,李靜就有些受不住了。
晚上,躺在牀上,李靜忍不住對范仲淹抱怨道:“朱婷懷孕的時候,還給我熬藥鍼灸呢,還上街買菜,去廟裡上香,怎麼我一懷孕,就哪都不讓動,什麼都不讓做了呢?
你能跟你母親說說,讓我緩口氣嗎?”
范仲淹一手攬着李靜的肩,一手輕撫在她的小腹上道:“孃親高興,你就讓她忙活吧。而且,你的身子不比嫋嫋,你自己又總是不在意,連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整日跟我在外面奔波,累得暈倒了才被診出來。她肯定是嚇着了,纔要這樣着緊看着你。
過段時間,等她適應了你懷孕這件事,或許就放鬆些了。”
“我不是沒有經驗嗎?而且,而且,我也想不到真的會有呀。我是把自己當成實驗的小白鼠吃藥鍼灸的,可是,卻對實驗成功沒敢存過奢望。”李靜說着,聲音越來越低。
范仲淹本想說他是從喬大夫那裡確認了李靜會治癒才讓她接受治療的,話到嘴邊,終究頓了下,改口道:“辛苦你了。”
李靜本來想隨口擠兌范仲淹一句,終究,只是笑了笑,沒把那讓人尷尬的話說出口。
畢竟,孩子,不僅是范仲淹想要,她也想要,儘管至今她都還是對成爲一個母親感到不安和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