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 天朗氣清,秋高氣爽,各地進京趕考的學子, 伴着朝陽晨露, 等候在貢院門口。
貢院門口的一顆銀杏樹下, 夾雜在數千人中, 一羣穿着應天書院儒衫的學子聚在一起。
同樣穿着儒衫的李靜, 拿着幾日前跟劉禪兄妹和秦芳一起,在相國寺求得的保佑考試成功的護身符,從王炎開始, 一一送給衆人,末了, 附上一句“加油”, 或拍拍肩膀, 或給一個擁抱。
手上剩下最後一個護身符時,李靜深吸了口氣, 站在朱說面前,未語先笑,雙手遞上深藍色的小小護身符道:“我前幾天跟劉禪去的時候,求籤的人很多,估計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但是, 文曲星不會保佑每一個考生, 最終, 考試還是憑實力和運氣的。不過, 這個, 還是想給你。
希望你應考的時候保持一個平常心,冷靜自如的發揮。”
朱說道了聲“多謝”, 接下李靜遞過來的護身符。
四目相對,李靜既沒有拍他的肩,爲了避嫌,也沒有給朱說一個擁抱。儘管同行的人都識趣的不看向他們。
鐘聲響起,貢院的大門緩慢開啓,在考生涌向大門之際,李靜終究是飛快而用力地握了下朱說的手,然後,輕咳了一聲,放開聲音道:“大家加油,祝你們好運。三日後,我跟劉禪在門口等你們,定下汴京城最好的酒樓爲你們接風。”
末了,李靜又走到摩西身前,用力抱了抱它道:“加油。”
目送幾人夾雜在幾千人中走入貢院,直到貢院大門重新闔上,李靜才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呼了口氣對劉禪道:“餓死我了,我們去吃早餐吧。你家街口的豆漿怎麼樣?”
劉禪看了李靜一眼,又看了看朱門緊閉的貢院,一邊轉身,一邊道:“寅時就起牀,辛辛苦苦做了那麼多飯菜。結果,卻是自己一口都沒嘗嗎?”
走在前面的李靜,聽了劉禪調侃的話,停下來抓住劉禪的衣袖道:“我裝湯的竹筒不會漏吧?還有,那些菜,我已經儘量吵得沒有湯了,他們吃得時候,不會沾到試卷上吧?還有還有,雖然我前段時間醃醬牛肉的時候,放了足夠的鹽,這種天氣,放到第三天,不會壞了吧?啊,放在水囊的水是晾涼了的白開水,但是,這種天,水不會發酵生菌吧?對了,還有,我給他們買的藿香正氣藥丸,不會過期了,吃了反而把身體吃壞了吧?”
劉禪拍了拍李靜的手道:“你準備的那些,不都反覆檢查過了嗎?就算你信不過自己,還信不過伊人和秦姑娘嗎?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你不也跟他們說了嗎?真的怕吃壞身體,只吃饅頭和風乾牛肉就好。肯定不會有事的。”
李靜回身看了貢院的大門一眼,另一隻手抓住劉禪附在她手上的手道:“你確定?”
劉禪失笑看着李靜道:“我確定,真的不會有事的。別杞人憂天了。我們去吃早餐吧。吃完早餐,還得去定酒樓,你不還說,喝酒之後,要去羣芳閣聽琴嗎?那裡,也要提前預訂纔好。
做完這些,我們還得給一人和秦姑娘買謝禮。兩個小姑娘大半夜就被你抓去廚房,幫你幹活還不行,還被你嘮叨折磨了那麼長時間,你總得補償補償她們吧?”
李靜又看了眼貢院緊閉的朱門,才放開抓着劉禪的手,揉着後腦勺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考試從來沒有緊張過。可是,送人進去考試,心裡就撲通撲通、七上八下的。”
接下來的三天,在李靜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中度過。
八月十四日,下午申時,李靜站在銀杏樹下,看着貢院的大門緩緩打開。
然後,看着考生拎着食盒、文房四寶還有簡單的寢具從貢院出來。不同於進去時的擁擠,出來時,倒是三三兩兩、稀稀拉拉的。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繃得緊緊的,即使是眼中充滿自信的人,神色間,卻也不露分毫。
接下來,將是漫長的等待發榜的時間。
沒有什麼比等待更難熬了,即使是自信十足的人,也不敢保證其中不出任何意外。
就像蘇軾當年,因爲文章寫得太好,被誤會爲歐陽修的學生曾鞏,考官們爲了避嫌,生生把他的名次放在了後面。
終於看到熟悉的面孔,李靜站在樹下大聲地喊着魏紀的名字,用力的揮着胳膊,魏紀在同出來的考生的側目中,快步走到樹下。
李靜接過魏紀手中的食盒、寢具,隨手遞給劉禪示意他放上馬車,遞給他一杯冰鎮酸梅湯道:“等下他們都出來了,我們去鴻昇閣,我點了你最喜歡吃的清蒸鱸魚。”
魏紀接過李靜遞過來的酸梅湯,仰頭一飲而盡,把杯子放回石臺上,拍了拍李靜的肩道:“別太緊張,朱公子和大家,考得應該都不錯。”
等人的反被考試的人安慰,李靜臉上瞬時染了紅暈,幸好,此時,摩西和王炎出來了,李靜對魏紀笑了笑,就去接他們手中的物品,劉禪讓車伕搶先一步接下兩人手中的東西道:“你給他們倒茶就是了。表現得太殷勤了,反而會讓他們格外束手束腳。”
李靜也沒有心思理會劉禪,之抓着摩西的手道:“怎麼樣?身體沒有不舒服吧?我做得菜有沒有味太重?沒吃壞肚子吧?”
摩西用自由的那隻手臂輕輕抱了抱李靜,又墊腳揉了揉她的後腦勺道:“你做得菜很好吃,我吃了身體沒有任何不適。萬麒和其他人也沒有,朱兄也很好。”
李靜抽了抽鼻子,尷尬地笑笑,鬆開摩西的手,一邊倒酸梅湯,一邊道:“那就好,我真怕把你們肚子吃壞了。”
王炎接過李靜的酸梅湯時,小小咕噥了一句道:“就是做得太好吃了,答題的時候,肚子裡饞蟲不安分,都沒有心思作答了。”
說完,王炎彈了彈李靜的額頭,對着她促狹地一笑,引得摩西一頓瞪視。
後來,萬麒、李讓也先後出來,看兩人神色都還好,加上功名本身,對兩人可有可無,李靜也就沒有多問他們,只一人遞給他們一碗酸梅湯。
等到人都出來得差不多了,貢院快關門的時候,朱說才拎着食盒、寢具姍姍走出來。李靜一顆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不過,看着與他同行的滕宗諒、沈嚴,還有一位李靜之前沒有見過的人,李靜也沒有貿然迎上去。
待朱說發現李靜他們,與三人分別之後,李靜才走上前,遞上酸梅湯道:“剛纔,滕公子身邊那位,是新認識的朋友嗎?”
朱說把寢具和食盒放在地上,接過李靜手中的酸梅湯,未及飲下去,先開口道:“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那位是萊州蔡子思,抽籤的時候,位置與我的相臨。
交卷之後,隨意交談了兩句,談得投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李靜拎起地上的食盒和寢具,遞給劉禪家的小廝道:“還有心情跟同科交談,應該也有心情跟我們一起去放鬆一下吧?快點兒把酸梅湯喝了,大家在車中應該等得着急了。”
先前,因爲朱說久久不出來,李靜就讓其他人先上車等着。本來,她的意思,怕朱說因爲考得不好,心情不好,想讓他們先走的。可是,衆人堅持等到朱說一起走。
朱說看了眼劉家那輛招搖奢華的馬車,微微覷眉,但看到李靜眼中的殷切,還是點頭道:“好。”
當天的酒宴,除了李靜,幾人喝得都很盡興,就連一向穩重自持的朱說,也喝得有些微醺。
在華燈初上之際,一行人互相攙扶着,出了酒樓。
李靜看着映滿垂柳倒影的河面道:“酒足飯飽,滿足了口腹之慾,接下來,就該享受精神生活了。走,我們去羣芳閣,聽薛姑娘彈琴。”
萬麒和王炎聽了李靜的話,跟着起鬨。互相推搡着上了馬車,只是,摩西卻神色間夾雜了一絲厭惡和退拒。
李靜攬上它的肩道:“沒關係,我們這次去的是官家的妓館。只是去聽琴聽曲而已。而且,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如果你真的很討厭,等他們玩開了,我們再出來就是。你馬上就要踏入仕途了,有些壁壘,必須要超越的。”
李靜這廂只顧着安撫有心理陰影的摩西,以至於忽略了,朱說滿臉的黑雲密佈。
衆人去到羣芳閣,這次,沒有發生預約被人無視的事件。
一行人一路到了薛豔的房間,與五個月前相比,薛豔的房間,更多了份雅緻。
應了李靜的要求,他們沒有再點其他的□□,妓院小廝端上來的,也只是茶水、果品,而不是酒類。
摩西起先還有些緊張,待到坐定之後,聽着薛豔的琴音,也漸漸的放鬆下來。
感受到摩西的放鬆,李靜纔拿開一直放在他肩上的手,看向坐在角落裡的椅子上,繃着一張臉,與衆人格格不入的朱說。
拿了一盤切好的西瓜,李靜隨手拎了張凳子走到朱說面前,把果盤遞倒他面前小聲說道:“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李靜說着,看向琴臺上嫵媚依舊,並且平添了幾分神韻的薛豔道:“薛姑娘彈得不好聽?”
朱說嘆了口氣,移開目光,沉吟半晌,帶着粗重的呼吸開口道:“她彈得確實沒有你彈得好聽。”
說着,朱說閉了閉眼,又睜開,一臉沉痛的看向李靜道:“不是這個問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你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嗎?撇開禮教,有哪一個妻子主動帶着自己的丈夫到瓦肆勾欄這種地方的?”
聽了朱說的質問,李靜怔了片刻,失笑道:“我當是什麼事?我不是說你這些年繃得太緊了,剛剛考完,想要你放鬆一下嗎?什麼叫‘這種地方’?今夜的薛姑娘,被我和劉禪包下來了,賣藝不賣身的。就算你想,我也不許的。
而且,‘這種地方’,以後你踏入官場之後,同僚之間應酬,難免要涉足的吧?
提前讓你適應一下,也免得你到時候被聲色所迷惑,把持不住,犯下悔恨終身的錯誤。”
李靜說着,隨手拿了片西瓜,一邊吃着,一邊若有所指的看向朱說的下\體。
朱說深吸了兩口氣,嘴脣抖動着開口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你這樣,哪裡有半點女子的矜持?”
李靜嚼着西瓜的動作頓了下,嚥下手中的西瓜,把盤子放到一旁放花瓶的小桌的一角,同樣深吸了口氣,起身對朱說道:“跟我出來,今天你提到這件事了,我們就談一談。”
帶着朱說走到薛豔閣樓外面的迴廊上,對着妓院後院的假山,吹着夜風,背靠在欄杆上,李靜看向朱說道:“我是作爲男子被教養長大的。就算以後換回了女裝,也不可能如在閨閣中養大的女子一般對丈夫惟命是從,不可能把自己一生的時間困在深宅內院。
我就彈琴聽曲這樣一個愛好,即使我們成親之後,我也不能保證不涉足這種地方。
不過,我從十一歲開始,就混跡在瓦肆勾欄,如何潔身自好,我很清楚。
我既然選擇了跟你在一起,不管是感情上,還是身體上,都會忠誠於你。
但是,你跟我說到女子的矜持,也許,那種東西,在我身上真的沒有。
你現在要是後悔選擇跟這樣的我在一起的話,這封承諾,還給你。趁着現在還不晚,你可以去找一個懂得矜持的閨中小姐成親。最好還是知書達禮的宰相千金,不僅說出去體面,仕途上,於你也會有所助益。”
朱說握了握雙拳,平復了下起伏的心臟,伸手幫李靜擦拭着眼淚道:“對不起,剛纔是我自己心理作祟,我向你道歉。”
說着,朱說另一隻手把那信封推回李靜身前,握住她的手道:“這種東西,你能隨時帶在身上,我很高興。只是,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麼爭執,別再輕易地說還給我。我們要一起走下去,以後向這樣發生矛盾的時候還會很多。
如果每次爭執時,你都把這份承諾拿出來還我,那這份承諾的分量,我們之間要攜手一生的感情的分量,也太輕薄了。”
李靜抽了抽鼻子,揚起下巴道:“我只是怕你後悔,現在不過是個開端。以後,你可能會發現更多我不符合你理想中女性的標準。過去這四年,爲了不讓你對我產生不好的印象,我在你面前,一直努力扮演着一個想象中的大家閨秀的角色。
現在想想,突然覺得很滑稽。我不是在閨閣中長大的,即使可以扮演四年,也不可能扮演一輩子。
你會覺得假不說,我自己也會覺得太累。
趁着現在你對我還有些好印象,我們還是分手好了。”
這下換朱說指腹輕輕揉搓着李靜的臉頰失笑道:“我又不是瞎子,你是什麼樣的人,四年下來,我即使不是完全瞭解,也不是隻看了你扮演的那個刻板僵硬的哪裡都存在的‘大家閨秀’。
確實,你與我想象中以及以前見過的女子都不相同。
可是,你就是你。吸引我的,本就是你的坦率和勇敢。
剛纔的事,確實是我的錯,不僅僅是禮教的問題。更主要的,其實,我本來想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過的,努力了這麼多年,三天就結束了。
雖然結果還沒有出來,還不能完全放下心來。可是,心裡壓了很多話,很多心情夾雜在一起。想找個靜靜的地方,跟你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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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這些年的辛苦,還有,假如我考中了,我理想中的官員的形象,我這麼多年留下母親一人在繼父去世的家裡,堅持求學應考的理由,都想跟你說說。
可是,你先是聚集了一羣人歡飲,飲酒過後,又趁着酒勁兒來到這種地方。
雖然知道他們是你重要的朋友或家人,可是,在今天,我想你只陪在我一個人身邊。
因爲不好意思說出來,剛剛就遷怒於你,說了那樣過分的話,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李靜抽了抽鼻子,淚眼朦朧的看向朱說道:“該道歉的是我纔是,完全沒有戀人的自覺,一點兒都沒有爲你着想,是我對不起你。”
朱說攬住李靜的腰肢,把她輕輕帶進懷裡,看向中天的明月道:“你已經足夠爲我着想了,是我太自私了。什麼都不能爲你做,還不能體諒你的苦心。該我向你道歉纔是。”
李靜晃着頭,用朱說的衣服抹了抹眼淚,微微掙開他的胳膊,雙手掛在朱說的脖子上道:“如此良辰美景,我們就不要道歉來道歉去的煞風景了。一般在話本中,這種氣氛下,男女主人公總要做些什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