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 盛裝的李靜,在皇帝的文會上,選擇了演奏他的《浣溪沙》, 晏殊的震驚, 已不是瞠目結舌足以形容, 而是心潮澎湃、難以自制。
他的詞是寫給妻子的沒錯, 可是, 晏殊卻知道,他的溫柔婉約、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理念下成長起來的妻子,是不可能理解他的詞曲的意境的。她能欣賞的, 最多也就是晏殊爲她所繪的畫像而已。
所以,妻子的生辰, 晏殊送上的仍是畫像, 只是, 去掉了配合意境的題詞。
別人也許因爲這首詞過於出名,且是貼了標籤的成名, 而沒有靜心欣賞琴曲本身。可是,晏殊卻是集中了十二分的精力全神灌注的傾聽。
李靜的歌喉,沒有經過開發,稍顯得稚嫩、生澀,可是, 懂得用丹田呼吸的她, 也沒有顯得中氣不足。
比起並不完美的聲線, 真正吸引晏殊的, 是李靜聲音中所表達的情緒, 以及她琴曲中所流露出的意境。
聽着李靜的琴曲歌聲,晏殊閉上眼睛, 無視周圍竊竊私語的嘈雜,彷彿回到了那個黃昏,那種悵然若失的情緒,彷彿又從其他所有的煩擾俗事中抽離出來,被洗滌浸潤過後,再一次迴盪在了他的心間。
第一次,晏殊的心間,產生了知音共鳴的波動。
衆人皆讚歎他少年天才,走到哪裡,都有人對他高看一眼,可是,有誰真正理解了他的才情,有誰,願意寧心傾聽他的內心。
朝中傾軋,伴君如伴虎的壓力,與傷春感懷,知己難求的苦澀,有誰曾看到過,又有誰曾在乎過?
衆人皆知他晏同叔少年天才,衆人也只看見他晏同叔青雲直上,可是,他心中的苦澀,卻無一人願意看看。
他的這首《浣溪沙》,被傳唱得名動汴京、婦孺皆知,可是,誰提起時,不是打趣他“憐香惜玉”、“慧眼識珠”?最多贊他一句文采斐然。
尤其是被人傳唱得濫了,同僚友人提起時,那一抹與薛豔勾連在一起的促狹,更是讓他不悅。
可是,李靜的彈奏,卻盪滌了之前所有的不悅、煩擾,還原了晏殊當時的心緒,甚至於,他的想象的畫面中,那個獨自在□□徘徊的背影,已不是他的嬌妻,而是李靜。注意到他在樓閣上的注目,李靜還回眸,給了他一抹明豔醉人的微笑,與夕陽的日影,相映成輝。
李靜彈唱過後,良久,晏殊都沒有從那種因想象所帶來的太過美好的情緒中走出來,直到宴會結束,他都有些魂不守舍。
回去之後,晏殊把自己獨自關在書房,屏退了下人,自己動手,研磨作畫。末了,晏殊自然不忘在卷首附上題詞。
只是,這一次的畫作中,除了徘徊香徑的女子背影,還多了一個閣樓把酒凝望的男子身姿。
晏殊一幅畫做完,已到了快上朝的時辰,晏殊用鎮紙壓好紙張,鎖好書房的門,讓下人伺候着洗漱更衣之後,準備出門上朝。
可是,在馬車前,晏殊卻得到了宮中傳來的指示。
坐進馬車,打開那張寫滿娟秀俊逸的小楷的信紙,晏殊那因爲聽過琴曲之後,飄在雲端的心緒,纔在驚詫中平復下來。
不過是彈唱一首詞曲,竟能招來這樣的諸多是非?
打開燈罩,小心的把信紙點燃,晏殊絲毫不懷疑皇后的揣測。他入朝當年,劉皇后剛剛被冊封爲四品美人。後宮之中,郭皇后之下,地位最是尊貴。而朝中關於她的傳言,自也不再少數。其中,多半都是否定的聲音。
晏殊第一次見到劉皇后時,是在當年的中秋節皇帝在御花園舉行的宴會上。
只是遠遠的一瞥,晏殊卻沒有辦法對她產生惡感。穿着樸素的劉美人,神態嫺靜的坐在皇帝左側,年齡,看上去,竟是比晏殊的母親還年長些。容顏卻也姣好,卻完全不似傳言中的狐媚,而是帶着一種飽讀詩書的聰慧溫潤氣質。
她的那種氣質內蘊,竟是把皇帝右側比她年輕十歲、大家出身的盛裝的郭皇后比得生生遜色三分。
而之後,郭皇后過世,皇帝意欲立劉美人爲後,卻遭到了大半朝中大臣的反對。朝臣反對的言辭,不外乎出身、子嗣。
郭皇后去世第二年,禮部和朝中的閣老更是聯合,將沈相年僅十四歲的孫女送進了皇宮。
可是,後位懸空近六年之後,登上後位的,卻是時年已經四十四歲的劉娥。
之後,皇帝每每巡幸,劉皇后都會跟在身邊。他處理奏章時,劉皇后也每每隨侍在側。
而晏殊收到的很多皮膚的奏章,也漸漸填上了那娟秀俊逸的字跡。
私心裡,晏殊覺得,劉皇后的胸襟智慧,絕不亞於一個男子,甚至,更勝過御座上的帝王。
如果不是後宮干政是忌諱,他倒覺得,劉皇后輔政,也無不可。
當然,這些只是晏殊自己私下想想,這種想法,即便是同僚間彼此心知肚明,也絕對不會拿來議論的。
而劉皇后在早朝之前,派人給他送來這樣一封信,晏殊心中的緊張,也可想而知。
朝中糾結於禮儀正統,吃飽了撐得不幹實事的言官很多,比起那些自詡禮儀正統的言官,還有些鑽營之人,爲了利益,要麼彈劾風口浪尖上的劉皇后,要麼對她趨炎附勢、阿諛奉承,鬧得朝堂烏煙瘴氣。
如今,李靜的身份,又涉及了幾十年前先皇賜死吳王一事,可做得文章,也就更多。
而皇后預料到了那些各懷心思的臣工的言辭,指示他對李靜彈奏《浣溪沙》一事發表意見,把這件事只限定在詞作本身的意境討論上。
當然,公然的站在那些言官的對立面,晏殊以後的仕途,勢必會走得艱難。雖然他無意於位列三公,官至將相,但是,也不想在朝中樹敵過多。否則,不管他多麼謹言慎行,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輕則外放,重則革職。他的一世聲名,怕會毀於一旦。
但是,劉皇后暗示他,這件事,是她與皇上商量後兩個人共同的決定。雖然不是正式命令,卻也是兩個人想到的,最不犯衆怒,以最小的代價解決李靜不經大腦的彈奏詞曲的途徑。不僅能讓皇后不被波及,還能保住李靜郡主的身份。
當然,李靜的聲名,怕是就此徹底無救了。
晏殊年少入朝,在秘書省留秘閣讀書深造,因他自己謹慎持重,爲直館陳彭年器重,後累遷光祿寺卿,召學士院,任集賢校理,後又遷著作佐郎,今年初,晏殊雖皇帝祭祀亳州太清宮,被賜緋衣銀魚,詔修寶訓,同判太常禮院、太常寺丞。
十年仕途走下來,官位雖然步步高昇,不過,晏殊的職務,卻不涉及三省六部的實缺,又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加上他自己交友謹慎,在朝中的人緣,最起碼,表面上,很好。
可是,如今他如果公然站出來爲李靜辯白,即便他不想,也是把自己劃在了劉皇后身後這一派勢力上。
劉皇后得勢,晏殊雖會有步步晉升,卻會被言官打上“妖后爪牙”的烙印;劉皇后失寵,他作爲劉皇后一黨,被貶謫毫無疑問。
十年了,晏殊一直想不被朋黨之爭牽連,安安穩穩的做與政治漩渦中心無關的一個閒散官吏。
而如今,一曲《浣溪沙》,本是閒來有感而作,卻生生將他拖進了這傾軋爭端的朝堂。而且,今次,他還要做那被批駁的靶子。
果然,衆臣暢所欲言之後,御座上一直沉默的帝王,就拋出這樣一個問題:“既然這首詞是晏愛卿所作,朕想聽聽,晏愛卿對郡主昨夜文會彈奏詞曲一事,有何見解?”
饒是提前已經下定了決心,此刻,被皇帝點名,晏殊的手心,還是有些微的汗溼。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胸膛,執笏出列對皇帝施禮後言道:“衆所周知,郡主因爲‘佛祖本生’的身份,自出生起,便是做男子教養的。微臣不才,在郡主初進京時,曾在羣芳閣與當時仍作世子打扮的郡主有過一面之緣。
郡主酷愛琴曲,自幼時在應天府時,便拜了琴師解容子爲師,更是曾在解容子的冢前立誓,要彈出令他感動的琴音,多年來,郡主一直出入勾欄之地,也是爲了聆聽佳音。
微臣的那一曲《浣溪沙》,是在郡主進京數日前寫就的,曲目中的描寫的人物,本是微臣的內子。說來慚愧,微臣本想將那首詞曲配上畫作,作爲生辰禮物送給內子。可是,當日與不讓鬚眉的郡主談得投機,而郡主入羣芳閣,本就是慕薛姑娘琴藝而去,而微臣不才,似乎寫詞作曲的聲名早就傳到了應天府,爲郡主所青睞,郡主更是在進京之前從劉公子那裡知曉了微臣的那首詞作,便提議薛姑娘演奏來聽。
微臣感念郡主的青睞,便填了詞,讓薛姑娘演奏。本是知音之間的共同欣賞,並不曾想,微臣的拙作,經薛姑娘彈奏之後,竟然會名動整個汴京城。
但是,就微臣而言,那篇爲內子寫就的習作,還是郡主演奏出來,更能體現其意境,微臣昨日聽來,彷彿回到了當日在家中閣樓飲酒看夕陽的傷感之時,彷彿看到了內子徘徊□□的身姿。
微臣讓習作流傳在坊間,染了異色,有失持重,甘願受同僚詬病,皇上責罰。
但是,郡主一心專注琴藝,率性天真,不知事故,還望皇上和衆同僚看在她爲大家獻計了一曲精妙琴音的份上,對她的不諳世事,予以寬容。”
之前朝臣彈劾的“輕浮”、“辱沒皇家”、“缺乏教養”、“心懷異心”等等諸多貶謫之詞,在晏殊幾句話下來,變成了一句不輕不重的“不諳世事”,而李靜常年出入瓦肆勾欄的招人詬病的行爲,因爲她本是女子,不可能當真嫖\娼,也被晏殊說成了“一心專注琴藝,爲聆聽佳音”。
不長不短的一段話,晏殊略帶軟濡的聲線道來,卻是把李靜昨日的不敬、失儀,心懷叵測,撇的乾乾淨淨。
加上之前晏殊提到的李靜“佛祖本生”的身份往哪裡的一震,雖然各路言官依然滿含憤懣,卻也再說不出什麼新鮮刻毒的詞彙。
而之前本來就持觀望的態度的官員中,也有少數人站出來支持晏殊的立場,這件本來可以作爲幾場陰謀導火索的事,在李靜睡飽了美容覺在日上三竿醒來之時,已經以晏殊站出來把自己站在衆矢之的爲代價,暫時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不過,正如當日李靜被晏殊家兩個無知無識的丫鬟傳成花妖精怪沒有遷怒於他一樣,今日晏殊在朝堂之上不惜讓自己成爲衆矢之的的“正義慷慨”的陳詞,李靜後來知曉了,也覺得是理所當然。連聲謝詞都沒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