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說得言簡意賅, 主題旨在表明她對柳永的偶像崇拜,以及柳詞的流傳千古的藝術成就。其他的,她的前世, 以及她前世的社會風俗之類, 都是一語帶過。
即使這樣, 也足夠劉禪震驚。而且, 震驚之餘的他, 顯然沒有抓住主旨。
劉禪待李靜說完後,低頭消化了半晌,方指着李靜道:“你•••你是說, 你的前生,生活在千年以後?可•••可是, 人轉生, 不是該轉生到更加往後的時間嗎?你•••你怎麼轉生到了現在呢。現在, 相對於你的前生來說,不就跟秦漢時代相對於現在來說一樣嗎?
要是人死了會轉生到過去, 那歷史不是要亂套了嗎?”
劉禪的這個疑問,李靜也不是沒有想過。不過,她最終把她的轉生,當作了地府高效率的現代化辦公中出現的一個意外的誤差。就像K的那張土地測量員的任命狀一樣的誤差。
拍了拍劉禪的肩膀,李靜笑着道:“你別激動, 我剛纔說不讓你說出去是嚇唬你的。其實, 就算你跟別人說了我也沒關係的。至於說什麼歷史會亂套, 你覺得我像是那種能夠攪亂歷史的神人嗎?我覺得, 我就是我前生那個時代, 地府全自動化辦公機器發生故障的一個誤差。不可能有那麼多意外發生的。”
劉禪盯着李靜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收起快掉下來的下巴道:“那你對現在的事, 以及以後將要發生的事,都知道得很清楚嗎?”
看着劉禪莫名希冀的眼神,李靜失笑道:“怎麼可能?我歷史學得並不是很好,而且,你也知道,史書上記載的,一般都是脫離了真實的。
加上史書又不可能事無鉅細,我從轉生到現在,就是度量衡和繁體字都還沒有完全習慣適應呢。更遑論其他。”
劉禪看着李靜,又拋出了一個問題道:“那我是你前生歷史書上記載的名人嗎?你知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去世?”
李靜看着劉禪極其認真的神色,大力拍上他的肩道:“跟你同名的三國時代的蜀漢後主我倒是知道,至於你,絕對是歷史長河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泥沙,你怎麼蹦躂,都不會影響歷史進程。你的生卒年,大概除了你家的家譜,不會有人爲你費心記載。
所以,安心的好好活吧。我們的人生,都是充滿未知的新鮮旅程。”
劉禪呆怔怔地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又開口問道:“那朱公子和你哥哥他們呢?”
對於劉禪這種莫名的好奇心,李靜微微覷眉,爲了一勞永逸,她還是道:“就現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只有晏大人和方纔那位柳公子的生卒年我知道。可是,因爲我前生的紀年是西曆紀年,我不知道換算標準,也不能確切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過世。
而我對於他們的認知,也只有爲數不多的幾首詞曲。他們的人生,家裡有多少兄弟,娶了多少妻子,生了幾個孩子。我完全不知道。
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普通人,沒有特殊能力。而且,因爲有着前生的記憶和思維習慣,我一直很難融入這個世界,有時候看這個世界時,又不免帶上先入爲主的偏見、誤解,活得總是糊里糊塗的,又怕說出了什麼怪異的話,招人非議,甚至招致橫禍,除了與你們這些親近的人相處,說話做事都是戰戰兢兢的。
而且,剛纔我跟你說得事,雖然我說了你可以說出去,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不跟別人說。
今天要不是見到柳永太激動,我也不會跟你說的。我是真的害怕,尤其是前些日子,僅僅因爲一個點穴,就被人傳作花妖之後。”
劉禪看到李靜神色中的無奈和苦澀,抓住她的手神色鄭重地道:“靜,你放心吧。今天你跟我說的話,我不會跟別人說一個字。”
劉禪沒有賭咒發誓,不過,李靜相信了他。
只是,那之後,劉禪與李靜相處時,總是彆彆扭扭、小心翼翼的。
中秋節晚上,李靜被召進皇宮時,除了李靜換衣服的時候,劉禪一直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皇后問李靜的一些問題,劉禪也會搶着替她作答。
弄得皇后看向李靜的神色,反而添了古怪。
李靜有心說劉禪不用這樣,她不是完全沒有常識的人。可是,看到劉禪的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她多少也感覺到,自己說出來的身世,果然是太過驚世駭俗了。
如果連一向少根筋的劉禪都這樣在意的話,李靜想了想,打消了對朱說訴說這件事的念頭。
到了與柳永約定的那天,李靜起了個大早,晨練過後,又特地沐浴一番,換了前幾天跟劉禪一起做得一件鶴氅。雖然照李靜自己的意思,她更喜歡穿貉袖,可是,即使說不上瘦腰豐臀,十八歲的李靜,也是一個經過了發育的青春期少女了,如果穿短小緊身的貉袖,她的身材,還是會一覽無餘的顯露出來。
儘管已經被冊封爲郡主,也就是說,聖旨已經提前恢復了她的女子身份,可是,日常中,李靜還是習慣穿男裝,一來是因爲習慣了,二來,她每日習慣出入的場所,穿女裝實在不適合。
穿了鶴氅,不方面戴儒生的那種帽子,李靜乾脆就如賈寶玉一樣,在額頭上繫了一條細細的錦帶,錦帶上鑲得紅寶石,正好遮住了額間的那朵蓮花。
李靜本來是想跟劉禪一起去的,雖然她對柳永除了偶像崇拜再沒有別的想法,但是,爲了避免瓜田李下的流言,她還是覺得兩人不要單獨見面比較好。
這些,之前,李靜自然不會想,不過,她跟朱說之間已經確定了戀愛關係的現在,儘管問心無愧,將心比心,她也不會喜歡朱說與其他的漂亮女子單獨相處的。
難得李靜腦子多轉了一個彎,當日卻是劉禪母親的壽辰,他要在家陪着他的母親。
李靜本來想帶上秦芳的,可是,想到柳永那風流飄零的一聲,李靜怕秦芳對柳永生情,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雖然李靜這幾個月在京城也認識了劉禪的一些朋友,但是,那些人多是玩蹴鞠的,跟劉禪一樣的不通句讀,儘管柳永後期的詞偏向通俗,甚至多用俚語,可是,早期的柳永,還是一個文雅的士子。那些人,顯然沒有一個能夠欣賞得了他的詞。
現在秋試已經結束了,李靜當然也可以去找摩西、萬麒他們一起去,可是,本能的,李靜覺得柳永不會喜歡他們,而她自己,也不想自己對柳永的偶像崇拜爲他們所疑。
本來,李靜都決定好了自己去了。
可是,她跨出劉府的大門時,卻看到了府外那顆梧桐樹下站着等待的朱說的身影。
當日分別之時,朱說負氣沒有理會李靜,徑自回了房間。
他本以爲李靜會向以前一樣跟他道歉,甚至用自己爲數不多的盤纏,難得奢侈一次,買了葡萄酒,想等着李靜一起過中秋節。
可是,第二天,他在驛館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李靜的身影,後來問了摩西,他才知道,李靜當晚,去參加皇宮的晚宴了。
李靜被冊封爲郡主的事,並沒有昭告天下,劉禪只是告訴了摩西、萬麒他們,幾人,包括與朱說交好的摩西,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朱說。
而李靜自己,也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
所以,朱說下意識的以爲,李靜去參加宮中的晚宴,是仗了劉禪的身份的。儘管他知道李靜不是那種眷戀榮華的人,可是,李靜絲毫不在意的跟劉禪一起同時參加皇宮的晚宴,儘管可能只是湊個熱鬧,朱說也不開心。
這種不開心,除了感情上的佔有慾,當然,還有微妙的尊嚴上的受挫。
若是跟在他身邊,李靜是沒有機會參加皇宮的夜宴的。即使他日他能夠金榜題名,沒有任何背景家室的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外放的小官,不知道要用多少年,纔有機會再次踏進汴京城。更別提讓他的家眷得蒙皇帝召見進宮參加夜宴。
可是,跟劉禪交好,李靜很簡單的就進了皇宮。
儘管朱說知道,即使進了皇宮,李靜也不會因爲宮中的聲色犬馬迷失,可是,他是真的怕,習慣了富貴奢華的李靜,就算是傾心於他,也沒有辦法適應顛沛流離的宦遊生活。
中秋節的夜,朱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拒絕了滕子京等人的邀請,拒絕了摩西的探問,第一次沒有碰書冊,喝得酩酊。
只是,宿醉過後,朱說並沒有懦夫般的選擇逃避。儘管心中害怕,可是,他已經對李靜做出了相守一生的承諾,不管兩人之間以後會遇到多少困難,作爲重諾之人,既然承諾已經給出,朱說便絕不會輕言毀諾,不會什麼努力都不做只等着李靜一個人委曲求全的爲他改變。
物質上的滿足,朱說或許給不了,但若單純論及琴藝,朱說自問,不輸於任何人。
當年他遠遊秦地時,曾經一度放縱,與名士王鎬一起,嘯傲於雩、杜之間,撫琴論《易》,甚至一度生出隱居深山、整日彈琴伴鶴的荒誕念頭。
不過,最終,他還是不能忍受不作爲的人生,遠遊過後,又回到了醴泉寺清心苦讀。
王鎬贈送的那把琴,朱說這幾年一直隨身攜帶着,即使生活最困窘之時,他也未曾想過變賣。但是,他本已經決定,絕不在彈起那把琴了。
所以,這些年,明知道李靜喜歡彈琴、聽琴,他卻從來沒有爲他彈奏過一次。
只是,那日見過李靜對那個柳姓書生的熱切之後,朱說心中的堅持,動搖了。
儘管一旦觸動琴絃,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王鎬的出塵離俗,想起那段閒雲野鶴、不問世事的自在生活,會消磨他志於天下蒼生的想望,可是,爲了讓李靜更加傾心於她,爲了兩人之間有更多的共同語言,變得更親暱,他還是決定,解開琴囊。
李靜見到朱說,先是一怔,隨即,莫名的心虛讓她臉上赧然,待看到朱說一如既往溫和包容的笑容時,李靜心下更加覺得歉疚,甚至生出了負了柳永邀約的念頭。
在李靜猶豫之時,朱說一步步走上前,站在馬車的另一側對她溫言笑道:“你與柳公子的約定,不介意我一起赴約吧?”
朱說的笑顏,雖然看上去仍是溫文爾雅,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李靜心虛,有一瞬間,她覺得那笑顏中還含了三分蠱惑,三分促狹,與朱說一貫周正守禮的形象,相去甚遠。
李靜眨了眨眼,又仔細看了看朱說,依舊是那樣溫和方正的笑着,掐了掐手心,李靜磕磕巴巴地道:“當•••當然。”
“當然什麼?當然介意嗎?”朱說說着,收了臉上的笑容,眉心微微隆起。
饒是李靜反應弧再長,也看出朱說生氣了。而且,雖然朱說以前從未對她的交遊發表過任何意見,這一次,李靜本能地感覺到,朱說的生氣中,包含了醋意。
又是惶惑,又是甜蜜,李靜漲紅着臉更加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不介意•••”
朱說本是試探李靜,心中並沒有生氣,可是,聽到李靜回答“不是不介意”,現在不止臉上,心裡也燃氣了怒火。
不過,他臉上卻擠出三分笑容道:“即使你介意,我也要去的。你是我的妻,我不放心你與陌生男子單獨約會。”
說罷,朱說也不待李靜邀約,撩起儒衫下襬,不顧站在一旁的車伕,徑自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