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揹着阮玉走出林子時, 只見遠處聚着一羣人,看起來正在激烈的爭論。
他感到自己在一步步的接近人間,然後發現, 他們在討論如何尋找並拯救他跟阮玉。
他們列了若干個計劃, 用這個反對那個, 再用那個駁倒這個, 其中還包括如何能保存實力不至於重蹈悲劇。
這一天一夜的時間, 他們就在忙這個?
金玦焱覺得自己陷入了夢境。
不知是誰發現了他,然後爆出一聲女人的尖叫,緊接着所有人都看向他, 怔住,歡呼並驚叫, 然後轟的圍上來。
聲浪霎時將他跟阮玉淹沒, 他根本就聽不清每個人在說什麼, 只覺這些混亂讓人無比煩亂。
“讓開!”他怒吼。
人羣一靜,繼續興奮。
他幾乎要發瘋了, 若不是現在精疲力盡,真想將他們一腿掃開。
“季明當是累了,大家還是別圍着他了,讓他回去歇歇,待日後再去探望。”
說話的是尹金, 他是唯一沒有過來湊熱鬧的人, 可是金玦焱發現, 話雖是對自己說的, 那雙鳳眼卻瞧着阮玉, 目中隱現憂色。
心裡開始不痛快。
身子一轉,擋去尹金的視線, 卻對上賈經的陰陽怪氣。
“我就說嘛,金四沒事,就是跟媳婦去林子裡耍了耍,嘿嘿……”
小圓很不滿他的油腔滑調,上前一步:“還不是你,咱們說什麼你都要瞎攪合,還不讓尹三公子插手,也不知安的什麼心?”
“我安的自然是好心……”賈經轉了轉泥金摺扇,小眼一閃,忽的湊到小圓面前:“咱們若是貿然闖進去,可就打擾了金四爺的‘好事’了……”
借了人羣的擁擠,賈經好像絆了一下,往前一搶,油乎乎的嘴就要戳到小圓臉上。
小圓驚叫,龐維德往前一擋,一把推開賈經:“賈經,你少放肆!”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我說的有錯嗎?”
賈經搖頭晃腦,絲毫不認爲自己方纔的輕薄有何不妥,倒覺得龐維德攪了自己的好事很沒有眼力,全不顧那是小圓的相公,只上上下下來回掃量金玦焱跟阮玉的狼狽:“這不明擺着嗎?龐七,你是過來人,可不要跟我說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女人嘛,只要不是頭上長角,男人還不是……呵呵,更何況金四奶奶這臉蛋,這身段,這股子媚勁……唉,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金玦焱見他肆無忌憚的打量阮玉,言語表情還這麼齷齪,頓要衝過去揍人。
衆人急忙攔住。
這麼撕來扯去,金玦焱懷裡的一樣東西掉了出來。
衆人知道金玦焱的脾氣,都只擋着他勸着。
賈經倒被隔離在外,趁人不注意,把那被踩得灰突突的物件撿了起來,藏進懷裡。
在勸架、詢問他如何尋到阮玉、在林中有何奇遇、又如何脫險、倆人怎麼弄得如此狼狽的混亂中,金玦焱發現,阮玉不知何時沒了動靜,頭軟軟的垂在他肩上,即便隔着衣物,亦是熱得燙人。
他大吼一聲,成功將衆人鎮住,然後突出重圍,也不顧他們在後面狂呼亂叫,揹着阮玉,大步奔向一輛馬車。
也不管是哪家的車駕,只將阮玉往車裡一放,就親自執鞭,急急往山下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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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桐每走幾步,就回一次頭。
身後跟着一隻小黑狗。
自打昨天,它就跟着他了。
當時他正在林中彈琴。
端木秀等人成立了青蓮社,因爲自己與佟昕寶相識,硬被他拉來充門面,要與春日社對抗。
他對這些社啊團的都不感興趣,他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待着,尤其是……春日社有金家四公子金玦焱,是他曾經的弟子亦是唯一的弟子的相公。
關於阮玉……
事情既然過去了,他便不願去想。想又有什麼用?他早就知,一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他只需看着,從沒有奢望過擁有。
因爲她是天上仙,是要匹配神人的,而他……空有才名,家徒四壁。
不是沒有想過參加科舉改變命運,進而飛黃騰達,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是就跟中了魔咒似的,他的文章分明是極好的,是衆所公認的,可是主考官就是看不上,連同進士都沒有中過。要麼就是臨考前大病一場,只能躺在牀上,默默的聽外面的人談論這場科舉。
久了,心思便淡了。
或許他就是這個命吧。
只是家中本無營生,父親又早喪,母親靠給人洗衣維持家計,他作爲名揚京城的琴師,雖然經常會被邀請參加各種宴會,於人前演奏,可那些人都是他不喜歡的。
庸俗,市儈,勢利,低劣。
仗着有幾個臭錢或在朝堂上當個一官半職,對被譽爲京城四美的他很是挑剔嘲笑併爲難。
他能怎麼辦?
他有數次拂袖而去,轉瞬人家就打上門來。索性拒絕赴宴,可是銀子從何而來?難不成讓他二十幾歲的人還要老母養活?
這都是小事,他慢慢就學會忍了,可是令他作嘔的是,那些達官貴人中竟有極其卑劣者,居然把他當作……
肥胖的手去摸他的臉,油膩膩的嘴就要湊上來……
爲了擺脫這些屈辱,他投靠了阮洵。
其實他是很不恥阮洵的,一個二臣,但凡有些骨氣的人都要鄙棄。
只是有時,骨氣不能當飯吃,只有放下,才能活得像個人。
阮洵待他不錯,拋除不堪的名聲,那是個和藹的人,月例也很豐厚。似是知他家境困難,逢年過節,不僅給紅包,還使人往家裡送菜,就好像非要大家知道,他是他阮洵的人。
當然,名頭都是很好聽的,無非是他教習用心,天下難得。
有人便笑他,亦有探聽之意:“阮洵只一個女兒,該不會要招你做了上門女婿吧?”
他也這麼懷疑過,可是,誰要做那二臣的女婿?縱然不是入贅,僅憑那個名聲,就不可能!
阮洵雖誇他教得好,可是開始時,他並不用心,原因無非在此,但漸漸的,他的女弟子讓他無法再硬起心腸了。
她總是那麼溫順,總是那麼聽話,還很膽小。
初時,他常因爲她一個指法的不正確而大發雷霆。
她想哭,可是淚就懸在眼角,然後低了頭,手指顫抖的,卻是拼命的練習。
當時,他只是關注於自己的心情,嘆英雄氣短,好漢折腰,從未想過她的感受,直到有一天,她的丫鬟哭着對他說,小姐練了一夜的琴,手指都彈破了。
可笑的是,他還以爲她嬌氣,直到他看到她破損的指尖。
她叫阮玉,名字很好記,軟玉溫香……
她的人也的確如一塊阮玉,潤澤而清透,而隨着年齡的增長,愈發光豔起來。
其實她在學琴方面沒有什麼天賦,全憑了苦練,竟也在京中小有名氣。
而她爲何這般刻苦,他知道,可是從未挑明。
因爲,她是相府千金,是天上月。
因爲,她是阮洵的女兒。
他慢慢開始糾結,這種糾結隨着時間的推移愈發嚴重,在聽說她跟金家定親的那一刻,他彈斷了一根琴絃。
斷絃不吉。
不過,一切該結束了。
一想到結束,先是感到解脫,而後是惶恐,是空茫。
但是他不敢表露,因爲他是季桐,是人們心中認定的飄然於世的謫仙。
只是她的目光屢屢讓他幾乎撐不住這種僞裝。
那些日子,他竟暗自祈禱,讓她出嫁的日子快快到來吧。
可是就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她忽然來到琴室。
他正在撫弦,確切的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手指習慣的放在弦上移動。
然後一個折成方勝的紙條落在了琴絃上,隨着琴絃的撥動,一跳。
他下意識的接住,再擡頭時,只看到她消失在門口的一角粉藍裙裾。
收回目光,展開紙條,頓時一驚。
那夜,月光如水,將柳枝盡染。
眼前,是通往院門的小徑。
身後,是母親的輕咳,還有映在窗上的剪影。
現在日子好過了,可母親還是忘不了過去的習慣,正翻找了衣裳縫補。
即便不回頭,亦知母親眯着眼,動作緩慢的穿針引線。
他對着院門望了好久,想象她是不是一時衝動。
女孩子在這樣的年齡是很容易產生幻想的,他已經習慣了。
又想她是不是被禁足家中,爲明日備嫁。
還曾想,她或許真的去了碼頭,但見他不在,失望折轉。
攥緊了拳。
他是不想讓她失望的,但是他怕自己趕往碼頭的時候,會失望。
是啊,她是他的水中月,又怎會……
更何況,他怎能爲個二臣之女折了氣節?
還有,若他們當真出逃,她能忍受同他在一起的貧困嗎?她能像他的母親一樣爲他含辛茹苦,漿洗針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