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嬌毫不諱言:“表姑姑難道沒聽清嗎?難道表姑姑不是打算嫁給我四叔做小嗎?”
“你……”
“表姑姑不用不好意思了,”金寶嬌笑得甜甜:“我們全家都知道了……”
什麼?都知道了?那麼表哥……
金寶嬌已經牽着妹妹走遠了。
鍾憶柳站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定是阮玉,平日孩子們都喜歡去清風小築,定是阮玉挑唆這兩個孩子給她難堪!
好啊,阮玉!
她眯起了眼,狠狠的扯斷了帕子。
既是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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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是不允許入宮的,於是衆人在太華門下了車。
一見了鉚着黃銅釘的硃紅門,頓令人氣息一滯,所有的緊張與激動都彷彿遇到無形的重擊,剎那消散,只餘寂靜無限蔓延,於是所有的動作不由自主的帶上了小心與莊重,竟是連四圍景物都不曾睇上一眼,更不敢去看執戟荷槍的軟甲侍衛,任人搜了身,然後目不斜視的隨着引領的褐衣小火者趨步入內。
金氏夫婦在前,阮玉跟金玦焱排在最後。
阮玉正要跟上秦道韞的腳步,卻發覺金玦焱立在原處不動,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
但見他盯着宮門,又瞧了瞧四周,臉上露出困惑,卻什麼也沒說,只快步上前。
這片刻的停頓不過一息,看起來並無異樣,所以也沒人出言呵斥,只阮玉收回視線,繼續向前。
漢玉雕磚的地面在腳下無聲蔓延,讓人覺得自己好像邁入了一個詭異的時空,不知下一刻要飄向何方。
四圍連呼吸聲都不聞,若不是一星雪悄悄飄過她的面前,又落在她的脣邊,她幾乎以爲自己墮入了一個靜止的夢。
旁邊有一雙目光投過來……
她撇了眸,那雙星辰樣的眸子便又瞟開了。
她轉回視線。
今天的金玦焱很奇怪。
“各位稍等,咱家進去通報。”
小火者的怪腔怪調響起,頓令人心神一定,阮玉彷彿聽到有吁氣聲次第響起,又齊齊一頓。
前方,金成舉的聲音低低傳來:“有勞公公了。”
緊接着,小火者的話音快樂響起:“不勞煩,不勞煩。各位稍後,咱家去去就來。”
阮玉估計,這語氣的瞬間轉換定是因爲金成舉趁機給小火者來了個價值不菲的“孝敬”。
她皺了皺眉,卻見金玦焱身形巋然不動,眼珠子則在四處打量,面色愈加古怪。
旁邊有太監宮女不斷往來,若是被人瞧見,便是不敬之罪。
阮玉有些急,覷前方兩個把門的太監正在低眉順眼,便伸了手,拉了下他的袖子。
金玦焱似是一驚,轉了頭,正見她飛快收回的手。
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他的手一翻,便扯住了她的袖子。
“你……”
阮玉驚呼出聲,又閉上嘴,緊張的朝前望了望,但見秦道韞飄在頸間的髮絲似是一定,而後繼續飄飛,方穩了神,惡狠狠的睇向金玦焱。
然而此刻,金玦焱也不東看西看了,而是目視前方,表情很是得意,而他的手,始終鉗着阮玉的袖子。
阮玉掙了掙,沒有睜開,於是繼續拿目光砍殺他,脣抿得緊緊的,卻咕嚕出兩個字:“放開!”
不過大約因爲發音含混,導致對方沒有聽清,袖子依然被拿捏着,還往那邊拽了拽。
阮玉大急,臉色已然變紅,鼻尖也滲出細密汗珠,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很不相宜。
這個混蛋,就是他不想活,難道還要把別人也捎帶上嗎?
可是人家絲毫不覺異樣,臉色倒顯鄭重,且嚴肅的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責怪她的不守規矩。
阮玉幾乎要爆炸了。
所幸衣袂寬大,這樣“粘連”到一塊,就好像被風吹起,無意的搭到了一處,而且一寶藍一水綠,一團繡雲紋,一百蝶穿花,這樣的飄飄擺擺,那蝴蝶便好像飛到了雲彩中一般,煞是相映成趣。
好在不多時,前方傳來高昂唱和:“宣‘金玉滿堂’金氏一家入殿覲見——”
金玦焱此刻方放開了她,一家人伏地叩謝。
再次搜了身,進殿,又行叩拜:“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萬歲。”
聲音齊整,在金磚漫地的大殿中久久盤旋。
良久,前方傳來一個似乎帶着未醒的倦意但不無威嚴的聲音:“平身。”
“謝皇上!”
衆人起身,依舊低着頭,阮玉開始數金磚上的水草有多少條葉子。
卻聽前方傳來一聲笑語,是個年輕女子:“哪位是阮相的千金?我只聽說阮千金容貌出衆,竟是連我們這些千挑萬選的佳麗都比不上呢。如今可是來了?快快上前讓本宮瞧瞧……”
“愛妃……”
“榮貴妃!”
一男一女齊齊出口。
男的是當今聖上,女的……阮玉估計,應是皇后。
果真,皇后出言,語帶訓斥,但又顧及皇上的面子,不好過分,只道:“阮姑娘是個女兒家,怎好拋頭露面?”
榮貴妃立即反駁。想來此人十分得寵,於是語氣利落,聲音清脆:“都已經站到這了,還說什麼不‘拋頭露面’?再說,皇后娘娘可是出了錯兒。這阮氏千金如今已嫁入金家,成了金家的四奶奶,又怎能叫人家‘姑娘’?”
前方傳來幾聲嬌笑,想來“參觀”他們的有不少妃嬪。
皇后不再作聲,當是憤怒已極。
想想也是,啓帝今年五十歲,皇后是他的結髮妻子,當已人老珠黃,她唯一擁有的,不過是佔了先機,得了皇后這個名分,又怎能同正當妙齡的妃嬪們爭風斗俏?最適合她的,是保持威嚴,而若一旦開了口,便已落了下風。
嬉笑聲中,阮玉聽到榮貴妃跟皇上撒嬌:“皇上……”
那語氣,那腔調,真正是山路十八彎。
於是曾經的鐵馬金戈瞬間化成了繞指柔情。
皇上低笑兩聲,有些無奈的開了口:“阮氏,既然榮貴妃說了,你就上前給她見上一見吧……”
阮玉不知是否聽到一陣骨節的輕響,就在她瞥眸睇向身邊人的同時已然端端的福了身子,輕輕道:“是。”
在這一剎,她好像看到金玦焱寶藍色的敞袖一動,似是要拉住她……
不過後來她想,大概是殿中的風恰好吹過吧。
盈盈上前,盈盈一拜:“阮玉參見皇上,參見皇后娘娘,貴妃娘娘……”
“阮玉,擡起頭來……”
上方的聲音似是有些急切,有些氣急敗壞,更有些傲慢。
阮玉便緩緩的擡了頭……
這一瞬,她算是把這個大殿看清楚了。
雕樑畫棟,極盡奢華,彩繪描金,窮盡天工。
尤其是面前闊達數丈的高臺,飛龍翔鳳,金碧輝煌。
不論是端坐着的皇上皇后,還是陪侍在一旁的榮貴妃等人,皆金玉加身,珠翠環繞,呼吸間光芒四射,仿若騰雲駕霧,乘霞御煙,又有香氣陣陣,環佩叮叮,真好像“霓爲衣兮風爲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阮玉不得不眯了眼,仍覺彩光熠熠,刺得眼角生痛。
前方卻爲之一靜。
衆女不再嬉笑,亦不再言語,目光穿越橫橫豎豎的四散金芒,無一例外的落在玉階下的人身上。
鏤金百蝶穿花雲錦襖,本是富貴喜慶的樣式,偏偏是水綠色的,帶着幾分清冷,又透着幾分明麗,彷彿有春色穿過了殿外的寒風白雪,悄然綻放在繁麗之中。
牙色滾雲紋邊的湘裙,同樣的素淡,卻搖曳出別樣的風姿,僅是緩緩而來,端端一拜,便真似那行雲流水,細雨飛花,是一種說不出的曼妙。
祥雲髻,翡翠簪,丁香墜,赤金圈……無一奢華,但無一不寫意高雅,俊俏風流,只這麼靜靜的立在那,卻已奪了滿殿風華,彷彿她們的珠寶璀璨倒成了她的陪襯,她們的錦繡成堆,細心描畫的嫵媚精緻反成了世間最可笑的俗物。
她半低着頭,這是覲見貴人的規矩。可是那彷彿可以讓人囊括掌心的小臉,兩腮精緻的弧度,雨燕雙飛的纖眉,如同羽扇的長睫,尖尖的鼻尖,無不令人心動。尤其是小巧的下巴,說不出的我見猶憐,就好像吸引人去觸摸,去擡起,然後對上一雙微波盪漾的眼。
一時之間,殿裡靜得可怕,也不知是誰哼了一聲,打破了沉寂。
殿中忽然鬆泛起來,唯金玦焱攥緊了拳……一個請安的動作,阮玉在前面已經保持了半天,卻無一人出言免禮。她表面上看起來神色如常,然而搭在耳邊的流蘇卻在簌簌碎閃,額角也微有汗溼。
這一瞬,不知爲什麼,他的心裡像有一團火在燃燒,燒得他必須咬緊牙關方能制止一不小心就會脫口而出的怒吼。
終於,皇上微帶沙啞的聲音響起:“愛妃,叫了人過來,也不說讓人平身,如此怎麼看得清楚呢?”
此言這般輕佻,頓令金玦焱挑起了劍眉。
又過了會兒,榮貴妃方不情不願的甩了一句:“起來吧。”
阮玉佯作不覺,只再福一禮:“謝聖上,謝貴妃娘娘。”
又是一陣沉寂,榮貴妃起身拜別:“既是陛下請了人來,臣妾就不留在這掃興了,還望陛下盡興,臣妾告退。”
榮貴妃這一走,衆妃嬪都悉數告辭,殿中頓時少了大半的光彩,連香氣都淡了許多,阮玉終於可以痛快呼吸了。
然而她剛喘了口氣,就感到一雙目光落在她身上,自上而下,帶着威壓。
她不覺斂了神色,微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