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除夕至。
一大清早,金成舉便將新的竈神像安置於竈臺神龕上,敬以酒果點心,開始接竈。
用了早飯後,衆人能夠睡一覺的就趕緊休息,因爲忙碌的事都在後面,還要守歲。
因爲是在一起吃飯,所以阮玉又被盧氏叫去立規矩,伺候一桌子人用飯。
而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但凡姨娘都不得摻合主子的團聚,自己在小院裡擺酒樂呵去,於是裡外裡的就使喚她一個人。
鍾憶柳作爲客人,又是盧氏的外甥女,就坐在盧氏身邊,心安理得的品嚐阮玉夾給盧氏又被盧氏放到她碗裡的菜,時不時還說笑兩句,彷彿已經成了金家的一份子。
結果雖是喜慶的日子,但屋子裡的人有一大半的臉色難看。
金玦焱偶爾偷瞟阮玉,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穿了湖色的錦緞小襖的緣故,面色顯得很蒼白,嘴脣也沒有什麼血色。
他垂了眸,眉心漸漸皺緊。
好容易折騰完,他有心囑咐春分兩句,卻見春分扶了阮玉上外間用飯,那句話便嚥了回去。
春分再次氣得不行,阮玉卻無所謂,她可不想讓人挑她個不事舅姑的理兒,結果便宜了金玦焱。
於是三口兩口的用完飯,便趕回清風小築休息。
怎奈外面一直吵吵嚷嚷,孩子們也時不時的放個鞭炮,歡笑兩聲,而她忽然燃起過年的熱情,這覺就始終沒睡成。
到了下午,就開始忙碌,主要還是吃飯。
不過此番先拜了祖宗的畫像,供上香燭果品茶點,聽金成舉痛說革命家史,教導子孫們勵精圖治,然後在泰安院擺了席面,一家人團團而坐。
從掌燈時分起,阮玉就立在一旁伺候着。
但是她並不覺得憋悶,她的心思全放在她從未經歷過的繁瑣與熱鬧的風俗上,興奮而又好奇。
紅木如意大圓桌上拿釉下五彩茶花和山鳥大碗盛着煮熟的豬頭豬尾,寓意是做事有頭有尾;朱漆菊瓣式盤上則是公雞和魚,只是這魚是不能動的,因爲代表着“富裕”和“年年有餘”,所以當阮玉的筷子伸向那條糖醋大鯉魚時,盧氏狠狠的咳了一聲。
鍾憶柳則奇怪的瞧她一眼……出身名門,怎麼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是要同姨母作對?也便怪不得姨母討厭她。
不過這點不快很快被孩子們打散了,他們正在搶着吃蔥,因爲吃蔥聰明,金寶銳一口氣吃了三根。
金玦淼則意味深長的給秦道韞夾了瓣蒜,結果被姜氏盯住,直接點出:“三弟妹,三弟是嫌你不會算計呢。”
衆人大笑。
秦道韞面色不變,將蒜剔了出去。
金玦淼也不以爲意,舉了酒盅,要跟金玦焱拼酒。
熱鬧間,又上了盤大雜菜,在金成舉“團結和睦”的祝福裡,一人象徵性的夾了一筷子,再彼此碰杯,吃得熱熱鬧鬧。
而這邊廂,阮玉被盧氏支使得忙前忙後,專門給鍾憶柳挑她愛吃的菜。
金玦焱的眉心越蹙越緊,忽然將象牙筷子拍在桌上:“阮玉!”
衆人一陣心驚,想着金四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不痛快要發作?可今兒是除夕,就算要鬧也該換個時辰吧?
金成舉也瞪起了眼,打算兒子一犯渾,就一腳把他踢出去。
豈料金玦焱怒吼:“相公在這用飯,你不聞不問,這叫什麼三從四德?”
衆人一怔,連最愛挑理的姜氏都在心裡抱不平,想着阮玉被盧氏折騰得夠嗆,他還趕着來湊熱鬧,這一家子都是什麼人吶?
盧氏跟鍾憶柳則心中暗喜,尤其是鍾憶柳,早就聽說金玦焱有休妻之意,而今看來,並非作假,若是阮玉被休……
她的脣角已經露出甜笑,給盧氏夾了一筷子美人肝,聲音溫柔又恭順:“姨母,這是您最愛吃的……”
“好孩子,就你最懂姨母的心……”
秦道韞垂了眸,暗自冷笑。
金玦鑫跟金玦淼自是不好說什麼,只繼續拼酒,故意喊得大聲。
金成舉瞧了瞧滿面怒色的兒子,再看看不明所以的阮玉,眼神一閃,急忙開腔掩住笑意:“老四媳婦,既是老四叫你,你就過去伺候着,你婆婆這邊……太太,你沒什麼事吧?”
盧氏巴不得兒子跟阮玉幹一仗,聞言豈能不說好?卻偏偏要給阮玉添點堵:“嗯,有憶柳在就夠了,你趕緊伺候老四用飯去吧。”
阮玉走到金玦焱身邊,倆人大眼瞪大眼的看了一會,皆是臉色難看。
盧氏在旁邊乾咳一聲,金玦焱就一拍桌子:“還不佈菜?”
阮玉忍氣,故意給他夾了一根蔥,姜氏便笑起來了。
金玦焱也不說話,撿起來就大口的嚼了。
又上了瓣蒜。
也豪邁的嗑了,辣得眼圈通紅,只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硬是把眼淚倒回去。
姜氏忍笑:“弟妹倒也真是向着四弟,不過這聰明的算計的都有了,是不是也得來點葷的?”
阮玉瞧了瞧,選了個雞頭。
姜氏急忙添彩:“這是想着四弟百事爭先呢。”
金玦焱卻盯着眯眼仿若詭笑的雞頭皺眉。
在別人那低眉順眼,到我這就把牙跟爪子都亮出來了,給我弄了這麼個沒兩口肉的玩意,你是當真跟我有仇呢。
於是彷彿泄憤般大嚼雞頭,嘴裡咔吧作響,竟連骨頭都吞了下去。
阮玉等着看他卡住,但是那碗很快就空了,金玦焱抱着臂,挑釁的睇着她。
她不動聲色,筷子一閃,一截豬尾巴便現身於黃地琺琅彩蘭石紋碗中,還是最接近豬玉臀也就是最粗的一段,不僅寓意美好,骨頭還很壯碩。
來吧,小四,練練牙口!
姜氏噗嗤一聲笑出來,衆人也都忍俊不禁,就連盧氏,縱然板着臉,可是嘴角也一個勁抽搐。
阮玉只當是他們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卻見姜氏已笑得趴在了桌上:“弟妹,你今兒就把桌子都夾給了四弟,他怕是也能沾沾醬油吃了,唯有這個……”
她笑得上不來氣:“我剛過門那年,可是發生了件大事。四弟因爲吃了豬尾巴,總覺得有人在後面跟着他,結果躲來躲去,掉進了池塘……”
“大嫂……”金玦焱難得的紅了臉。
這一段,每年除夕都要講一番的,大家笑,他也跟着笑,本來也沒什麼。可是現在,他特別不願意別人提起他的糗事,尤其是在阮玉面前。
幾個小的笑得尤其大聲,還有人卡住,嗆咳起來,結果惹得衆人笑聲更響。
金玦焱看看碗,又瞧瞧阮玉,神色漸漸變得懊惱,忽然一拍桌子:“布個菜也能惹出這麼大的事,簡直什麼也幹不好,還不下去待着!”
阮玉瞪大眼睛,我怎麼知道你還有那麼“純真可愛萌”的一面?嫌我幹得不好,我還懶得伺候呢。
索性丟下筷子,往外間去了。
金寶銳拍桌尖叫:“四嬸,上這來,上這來。四叔還有許多好玩的事呢……”
衆人見氣走了阮玉,都以爲是金玦焱因爲被在媳婦面前揭了短,臉上掛不住,不覺笑得更熱鬧了,還紛紛回憶起金玦焱當年落水的慘狀。
“大家都在這吃飯,偏偏他不見了,還想着,人哪去了呢?”
“可不是,後來在池子裡找到了。寒冬臘月,撈出來跟個小冰葫蘆似的……”
“這以後有相當一段日子都不敢碰水,就是現在,看到比缸大的一灘水都想繞着走呢,哈哈……”
鍾憶柳笑得最爲柔順嫵媚,這段她也知道,還是她發現表哥不見了呢。
於是斜了眸子,水波盈盈,含情脈脈的睇向金玦焱……
金成舉亦笑了兩聲,喝盡杯中酒,然後把酒盅往桌上一頓,指揮金玦鑫給他滿上。
然後眸子一斜,往金玦焱那邊望去。
整張桌子,就屬他最嚴肅,看上去是在沒好氣的自斟自飲,然而金成舉瞧出來,兒子吃上兩口菜,就有意無意的往孩子們那堆瞅瞅,而阮玉當真坐在金寶銳身邊看他比劃,金寶姍則仰着小臉,貼在她耳邊說悄悄話……
老頭一樂,再次端了酒盅,一飲而盡。
心道,臭小子,終於覺得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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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供了拿大米和小米混合起來煮的“金銀飯”,方撤了桌上的酒菜,換上茶點瓜果。
每樣果品都有特殊意義,比如吃棗意味着春來早,柿餅則代表事事如意。
金寶嬌抓了杏仁,要“幸福”,金寶銳給金成舉和盧氏各餵了顆長生果:“祖父祖母長生不老!”
金寶娥手慢了點,爲姜氏撿了塊年糕:“娘,一年更比一年高。”
姜氏攬過女兒,重重的親了一口。
金寶嬌轉轉眼珠,搶在金寶姝前面撈了塊柿餅,笑眯眯的送到阮玉嘴邊:“四嬸……”
姜氏便暗地裡掐女兒,讓女兒也跟阮玉獻獻殷勤,可是金寶娥瞧瞧阮玉,紅了臉,任是姜氏這麼推都不動。
金寶鋒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撿了只蘋果遞到阮玉面前,目光有些閃爍,臉蛋漲得通紅:“四嬸,平平安安……”
金玦淼大笑:“弟妹,你纔來蘭若院坐了一回,我這幾個兒女就好像都歸了你了……”
金寶鈞也咿咿呀呀的要往阮玉懷裡撲,金玦焱就臉色難看,也不知想起了什麼,拉起金寶嬌到旁邊耳語兩句。
金寶嬌彷彿受到驚嚇,拼命搖頭。
金玦焱便眯了眸,陰森森的看她。
金寶嬌望了阮玉一眼,無奈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