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籬一身縞素立在李姨娘的新墳瑩前。墳瑩光禿禿的,只有那棵她堅持從李姨娘院中移來的廣玉蘭孤伶伶的立着。白幡在風中亂舞,紙錢遍地,紙灰抱着團兒在地上打着滾兒。除了方纔響過的鞭炮聲,周圍一片靜寂,冷冷清清,這就是一個爲妾女人的最終歸宿。
紅姨三人與閤兒四人站在她身後,滿臉的悲悽與擔憂。小姐自己李姨娘小殮之日起,便沒有再說過幾句話,就這麼沉默着,早晚要憋出病來的。
站了不知多久,青籬只覺得身上微涼,醒過神來,太陽已經偏西。從那黃土新墳上收回目光,走到這幾人跟前兒問:“閤兒可願跟着我?”
二小姐這三四日裡都沒開口說幾句話,現下一開口便是爲她安排去處,閤兒雙眼含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裡直叫謝謝二小姐,奴婢願意誓死跟着二小姐。
青籬淡笑着點點頭:“要謝便謝你的忠心罷。若非你一直真心善待姨娘,我也不會收你。”
閤兒又連連磕頭。柳兒杏兒兩人扶起她:“小姐最不喜這般模樣。以後用心當差。凡事多爲小姐着想就是了。”閤兒又是連連點頭。
青籬看看如血的夕陽,長出一口氣,道:“走罷,回府!姨娘頭七之時,我可是要好好送姨娘一份大禮祭拜她呢。”
靜心院上房內。王嬤嬤誠惶誠恐的立在一旁,心裡不斷思量着太太方纔那番話。那話極好懂,她在太太跟前兒這麼久,太太的心思還是能猜到幾分的。可是猜到是一回事兒,真正去做又是一回事兒。
王夫人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的垂首喝茶,其實也在偷偷的觀察着她。
良久,王嬤嬤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撲通”一聲跪倒地上:“奴婢爲太太做任何事兒都是甘願,只求到時太太憐奴婢年邁,爲奴婢說個情,好叫奴婢少受些罪。”
王夫人連忙放下茶杯,站起身子,雙手扶起她,一臉的感動與笑意:
“你放心,現在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事情也說不準一定能到那種地步呢,昨兒已叫蘇總管在京郊買了五十畝的良田,一會子他就把田契送來。到時在那田上蓋個宅子,一家人和和樂樂的住在一起,可不是不用如現在這般吃苦受罪,還要各分東西好上許多麼?”
說着又拿起桌上放着的錦匣子,塞到她手中:“這是我的一些體已你且收着罷。”看了看天色,又道:“早些回去做準備,約莫着二丫頭快回來了。這幾日她安生的不同尋常,怕是就等着‘幽蘭院’那位入土呢。”
王嬤嬤見太太這般的正重,再加上二小姐一向不喜自己,這回又累得那李姨娘自尋了短見,心知這回定然是凶多吉少。罷了,自己一條老命就是再活二十年,也掙不來這些物件兒,這麼想着,將懷裡的錦匣子抱得緊緊的出了院子。
青籬回府換了衣衫,跪在李姨娘的牌位前,規規整整的磕了幾個頭。這纔去了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聽到下人來報,便已猜到二丫頭的來意。李姨娘去的那晚,二丫頭的所作所爲還歷歷在目,再加上這幾天裡她出乎尋常的沉默與平靜,便知道李姨娘之事不查個徹底二丫頭定然不會善罷干休。
一面招了二丫頭進來,一面使人去請王夫人與蘇老爺。
蘇老太太如往常一般端端坐在上首,除了略顯疲憊之外,絲毫看不出剛剛經歷了喪孫之痛。
青籬一身寡素青衫,環釵盡褪,頭上只是戴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緩緩走進慈寧堂。福身行禮道了一句老太太安,便立在那裡一言發。
老太太目光一凜,自那晚開始,二丫頭就口口聲聲的老太太太太老爺的,只當她心中有氣在心使小性子,沒與她一般見識,如今事情了了,抓着李姨娘的死不放也就罷了,反正這件事就是二丫頭不提,她老婆子也定然要查個明白的。可這拒人與千里之外的稱呼……莫說她當時只是一時震怒沒查清楚誤會了李姨娘,便是當場打死了,二丫頭還敢不認她這個祖母麼?
想到這裡冷哼一聲,也不理會她,青籬淡淡的立着,似乎未聽見老太太的冷哼一般,不詫異,不驚慌。
一時間,祖孫倆人就這麼無聲的對峙着。屋裡的一衆婆子丫頭嚇得大氣兒不敢出,生怕弄出一點響動來惹了老太太大發脾氣。
蘇老爺與王夫人到了慈寧堂,看到這般情景,前者眉頭微皺,後者則臉色微變。
老太太見兒子兒媳都到了,這才擡起眼皮,掃視三人,盯着青籬道:“二丫頭此來所爲何事?你父親母親都來了,你說說罷。”
青籬跪倒在地磕了一個頭,才道:
“我姨娘被那起小人累得爲了彰顯自身清白,不惜自盡而亡,求老太太查清親此事。青籬要以那一干人的鮮血以祭我姨娘的在天之靈。”
蘇老爺被她的話驚了一跳,重重一拍桌子,斥道:“你哪裡學來的這等狠辣心腸?此事自有我與你祖母母親處置,哪裡有你一個女孩家家插手的份兒?”
青籬擡頭淡然一笑,道:“老爺難道不知有句話叫作: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麼?青籬此舉不過有樣學樣罷了。”
蘇老爺被她這風輕雲淡的神情氣得怒目圓睜:“爲父念你姨娘新喪,今日不與你計較,往後若再聽你說半句這等話,定然不輕饒你。”
老太太將桌子重重一拍,猛喝一聲:“好了!”
“……去將那許嬤嬤、張姨娘與王天保帶來。”門外有人應聲去了。老太太直直的盯着青籬半響,才幽幽道:“你今日這般情形,我只當你悲傷過度,口不擇言。若是再有下次,你可別怪我這個做祖母的不講情面!”
青籬規規整整的磕了一個頭:“謝老太太成全!”
許嬤嬤、張姨娘和王天保被五花大綁的帶了進來,三人的神情各不相同,許嬤嬤面帶懼色,張姨娘一臉的木然,王天保嘴裡被塞着破布,這些日子被那“肝腸寸斷”折磨得已然脫了形。
青籬坐在一旁,有一下沒一下的劃拉着杯中的茶沫,自這三人進來頭都沒擡一下。
老太太掃了這三人一眼,道:“媳婦兒,你來問。”
王夫人略微一思量,點頭應了。把臉一拉,沉聲喝道:“張姨娘,王天保,你二人如何串通一氣,陷害李姨娘,還不快說來。”
張姨娘木然着一張臉兒,聽了王夫的話,眼皮都不擡一下。一個婆子上前將王天保口中的破布取出,他啞着嗓子道:“反正就是一個死,老子已經疼了這麼幾天,現在說了。老子不是白疼了?”
王夫人重重的拍了下桌子,剛要喝斥,青籬淡淡的插了話,“太太不必動怒。這二人即是不怕死,我自會成全了他們。還是先問問那梅花香餅之中麝香之事罷。”
青籬的話剛落地,那王天保體內的毒便又發作起來,疼得他滿地打滾兒,被綁着的手腕處,已然是磨得血肉模糊,深可見骨,淒厲的叫聲驚得滿屋子的丫頭婆子齊齊變色。青籬招了方纔那個婆子,“去,將他的嘴堵上。”
王夫人見二丫頭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中氣惱,卻又不敢發作,只得將頭轉向許嬤嬤,沉聲喝道:“你在府裡當差十幾年,想必是知道府裡頭的規矩的,還不快快說了實話,也好少受些罪,否則……。”
許嬤嬤神色悽然,猛的伏下身子連連磕頭:“太太饒命,太太饒命啊……奴婢一時財迷心竅,才受王嬤嬤的蠱惑,王嬤嬤只說裡面加了點巴豆……。王嬤嬤因二小姐叫她在府裡衆奴才面前丟了面子,她懷恨在心,連帶李姨娘也恨上了,在奴婢面前唸叨過許多次呢。總說要找機會捉了二小姐與李姨娘的錯處,給二小姐添添堵……。”
“……她不知哪裡打聽來,說李姨娘每隔兩天都要買一回梅花香餅給二小姐吃,小姐生辰那日正好是該買的日子,偏巧聽見春草到二門到處託人買梅花香餅,便叫奴婢想個法子截住李姨娘向她要些來……。”
“後來,李姨娘不肯給,奴婢也無法,便只好先回去了……回到幽香院,見春草沒找着人買那梅花香餅。奴婢便想起本家兄弟在二門處當差,若是能多給些賞錢與他添些進項也是好的。便跟春草說了……。”
“拿了錢剛進了小竹林的小道,王嬤嬤便從小竹林裡鑽出來,手裡拿着一盒梅花香餅,並塞給奴婢十兩銀子,要奴婢把這盒梅花香餅拿給趙姨娘,並說是李姨娘送的……那王嬤嬤說這裡只是加了點巴豆,不會害了小公子的,她不過是出口氣。奴婢哪裡知道她那般歹毒的心腸,裡面竟然放的是麝香……”說着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把頭磕得砰砰作響。
蘇老爺“砰”的一聲,重重擊在桌面上,高聲怒喝:“給我拿了那王婆子來!”
蘇老爺話音剛落地,王夫人猛的站起身子,滿臉震驚,眼中含淚,自責中含着委屈道:
“請老太太老爺責罰!都是妾身的錯,妾身治下不嚴,那王嬤嬤平日裡看着倒也是個好的,沒成想竟是這般歹毒的心腸……。”
老太太淡淡撇了王夫人一眼,沉默了片刻,道:
“你身爲當家主母,僅趙姨娘被人陷害早產一事,你便難辭其咎,何況那王婆子是你跟前兒的奴才?更是當罰。至於如何罰,且先審問清楚再說。”
不多時,王嬤嬤被帶來了,一進正房便跪倒在地,口稱有罪,承認梅花香餅中的麝香是她所爲,並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倒是與許嬤嬤的敘述一模一樣。青籬冷笑:三日已過,口供不串通好也難。
蘇老爺氣得當場要拿了她送官,太太叫着要拉出去亂棍打死,倒是被老太太攔了下來,老太太陰沉臉問仍端坐着不慌不忙喝茶的青籬:
“二丫頭,你即是爲你姨娘討個公道,你說此事該如何?”
青籬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子走到王嬤嬤跟前兒,淡淡的問道:“你可知李姨娘是我什麼人?”
王嬤嬤微愣,顧不得多想,一邊“砰砰”的磕頭,一邊哭求:
“二小姐饒命。二小姐饒命啊,奴才一時鬼迷心竅,罪該萬死……。”
青籬聽到“死”字,目光一緊,擡頭嗤笑一聲:
“死是自然的,但也不忙。你回答我,李姨娘是我什麼人?”——死不過是最輕的懲罰而已。
這話說得風輕雲淡,話裡的意思卻叫王嬤嬤心頭打顫。
磕到一半兒的頭登時停了下來,顫着聲音答道:“李姨娘是二小姐的……的生母……”
青籬突然輕笑出聲,兀自搖搖頭,圍着這四人一邊轉圈兒一邊道:“不錯!”
“但,李姨娘不僅僅只是我的生母,更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在意的人。你可知,你拿去了我最在意的東西,我會怎樣麼?”
“……那我便要拿去你們最在意的東西。王嬤嬤最看重的東西不是你的命罷?……若我猜得沒錯兒,你看中的是你家人的命,可對?”
王嬤嬤驚恐的看向二小姐,滿眼不可置信。老太太老爺太太更是吃了一驚,看怪物一樣看向她。
蘇老爺氣得臉色發青,一連聲的嚷着叫人把二小姐拉走。幾個婆子架起她就往外拉,她也不掙扎,就要被拉出慈寧堂的門時,突然扭頭衝着地上的四人凜然一笑:
“我姨娘頭七之時,你們二人到我姨娘的牌位前自行了斷。如此,我便發發善心,不再找你們家人的麻煩……至於張鳳竹與王天保麼,呵呵……本小姐最敬這不怕死之人,就用最尊貴的方式送你們上西天享福罷……”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將作思量一番才道:“我曾看到過一句詩:‘烈火焚燒若等閒’,似正是爲你們二人寫的……”
她這話一出,讓在場的人登時想起那晚她曾說過點天燈的話來,王天保怒目圓睜,口中嗚嗚的直搖頭。
青籬淡笑一聲:“現在知道怕了?晚了!”
仰起頭,似是有眼淚需讓它倒流回去一般,喃喃自語道:
“你們該慶幸,哦,不,是我們都該慶幸,我姨娘是自尋了短見,而不是被活活打死的……。”說完朝着老太太老爺太太三人悽然一笑:
“這四人以命祭我姨娘頭七——便是我要的。老太太若能成全了我,此事便到此爲止……。”
話音落地時,她的身影已被隔在門簾之外。老太太陰沉着臉在王夫人及跪在地上的四人身上掃來掃去。她雖然脾氣暴了一些,但並不糊塗,單憑王嬤嬤與二丫頭那點小小的不對付,如何會使出把自己的命壓上的法子嫁禍人?
她——不過是替死鬼罷了,想到這裡滿目寒光射向王夫人。片刻她又將目光撤回。二丫頭方纔的話是對的,只有至此爲止,蘇府才能避免丟更大的臉兒,成爲更大的笑柄。
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三人,朝着立着的婆子們揮揮手:“把這四人送到二丫頭院裡,由她處置。”
老爺驚的站起了身子。老太太怎的這樣糊塗,竟然順着二丫頭的意胡鬧。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單單方纔說出的那些話若是被人張揚了出去,這名聲便壞了。更何況老太太還由着她親手去做這等狠辣的事兒?以後可還怎麼嫁人?
而青籬的一句“老太太若能成全了我,此事便到此爲止……”讓王夫人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微低着頭,雙手袖在一起,將手中的帕子擰來擰去,雙眼不時的偷瞄着老太太。若不是她極力剋制着,身子早已如風中的蘆葦一般搖擺了,饒是如此,細細看去,也還是能看出她的身子在不停的顫抖。——老太太同意二丫頭的話,她生!老太太若是不同意,她便是死!
“……箏兒她娘,這些日子你操勞太過,就叫雪姨娘先代你管管雜事罷,錦書,你與侍書協助雪姨娘,叫你們太太好好歇息一段日子。……你們都回去罷,我累了。”王夫人還沒有來得及體會劫後餘生的慶幸,老太太說出這樣一番話,驚得猛然擡了頭,想插句話上去,老太太已出口趕人了。
蘇老爺還欲再說,卻見老太太的身影已沒入門簾之後。老太太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前幾日蘇府那樣接二連三的變故都沒讓她露出這樣的疲態來。
蘇老爺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見王夫人還呆呆的立着,重重的哼了一聲,“即是累了,便聽從母親的話,好好在院子裡呆着罷”說完,拂袖而去——他怎會看不明白,想不明白,聽不明白二丫頭最後那話裡的意思?
罷了,爲自己自己的一雙女兒,爲了蘇府的臉面,此事就到此爲止吧。
……………………………………………………………………
放過王夫人,沒有一窩端到底,女主這樣的做法是否正確呢?某寶想聽聽大家的看法。歡迎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