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勒榮列站在帳內一面雪狼旗前,愣愣地出神。
從遠處看,圖騰上雪狼那長長的獠牙似乎正要咬傷鐵勒榮列的脖子。
雪狼曾是寧州大地上食物鏈的頂端捕食者,那時候寧州還和芳青州一樣寒冷,白雪覆蓋着荒原。
就像荒原上孤獨的獵手,雪狼靠着厚厚的皮毛禦寒,靠着匕首一般鋒利的獠牙捕獵,那時候只有雪狼,纔是這片荒蕪之地真正的主人。
後來南陸的暖風越過逐雲大山吹到了北陸,冰雪漸漸融化,雪原變成了草原。
夷族的祖先們遷徙到了寧州,牛羊也越來越多,雪狼卻越來越少,爲了保護牛羊,夷族的祖先們提弓跨馬,佈設陷阱,到處圍獵雪狼,直到北陸再也看不到它們的身影。
然而在鐵勒部大薩滿代代相傳的摩雲梵書中,鐵勒部的第一任汗王是吃了雪狼的奶水才活了下來,也是因此,寧州十部中只有鐵勒才把雪狼旗作爲圖騰。
“鐵勒人的血管裡流着一半的狼血,貪婪是鐵勒的本性。”
寧州大部分部落都這樣評價鐵勒部。
可鐵勒榮列,這個鐵勒部大汗的二王子,鐵勒震海和一個奴隸女人生出的兒子。
認得他的人都說他不像貪婪的狼,從骨子裡透出狐狸的陰損狡詐,很多人都稱他是“草原狐”。
鐵勒榮列不是很在乎這些,狼吃肉,狐狸也吃肉,都一樣。
他甚至不是很在意眼前這面象徵着鐵勒貪婪之血的雪狼旗,他此刻正出神地盯着的,是一條墜着三縷紅穗子的舊馬鞭。
這是他那唯一的姐姐送給他的。
在鐵勒榮列還沒高過馬背的年紀,因爲那生下他後就被趕走的母親,他從小就被哥哥和叔叔的兒子們欺負。
但每次被打得在地上縮成一團時,他的姐姐就會揮舞着這支馬鞭把欺負他的孩子趕走。
姐姐比他大很多,具體大多少歲,鐵勒榮列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那時候,姐姐就被人稱讚爲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他還記得她出嫁前的名字,鐵勒寧顏。
後來姐姐遠嫁的地方,叫鄢都,她成了大昊的第一任皇后。
鐵勒榮列那時雖然難過,但想着自己應該還能有機會看到姐姐,等他長大了,就可以坐船去南陸了。
但他絕沒想到的是,大昊聖皇帝殯天,那奪位的東方信常,竟然讓所有的妃嬪陪葬,包括他的姐姐,曾經的草原之珠,寧顏公主!
更令他心寒的是,父汗,哥哥,叔叔他們竟然都接受了他們的公主被人活埋在南陸皇帝的墳墓裡。
從那時起,他變了,變得陰險,變得狡詐,變得心懷城府,變成了人們口中的“草原狐”。
他也在那時便發誓,要讓這些人,這些奪走姐姐生命的人,都付出代價!
然而,在他陰冷內心的最深處,卻始終爲這條紅穗馬鞭,留了一塊位置……
這時,甫正走進了帳子,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站在鐵勒榮列的身後。
而鐵勒榮列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頭也沒回地開口問道:
“東方長安走了?”
甫正答道:“是的,已經照二王子吩咐安排送去了寧州港,不日將回南陸。”
“平寧王府這個世子倒是不像他那喪兵王父親,反昊的決心似是很堅定啊,本來此間之事只需甫正、衛良兩位先生從中斡旋就行了,卻非要冒險跑這一趟,巧遇了昊朝的御史不說,好像還差點把命送在海上。”
甫正道:“世子此行也是爲表誠意。”
鐵勒榮列的臉上浮出一絲冷笑,道:
“誠意?哼……還是不信任我,想要我當面給出承諾吧。”
甫正不語。
鐵勒榮列接着道:“這我倒是不在意,只要他在鄢都的那位貴人朋友能按計劃行事就行。”
鐵勒榮列轉過身,狐狸般的眼睛盯着甫正繼續說道:
“想那位鄢都的貴人也真是本領通天啊,竟然能同時拉攏南陸平寧王府、夔州的陸家還有朔州的季家,甚至連甫正衛良兩位神仙樣的人物都能在他計劃的全局之中。”
甫正終於開口:“只是因爲老朽和這些人所圖的,都是同一件事。”
鐵勒榮列笑了起來,笑聲雖聽得豪爽,卻透出陰冷之氣,笑聲迴盪在空曠的帳內,連甫正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你們所圖之事,和我所圖之事,終究殊途同歸,所以,我們才能成爲盟友。”
甫正微微頷首,答道:“二王子說的是。”
兩人沉默了約摸半刻,甫正先開口問道:
“陸家的玄羽還一直滯留寧州港,二王子是否有所指示。”
鐵勒榮列擡眼望向甫正,緩緩說道:
“玄羽……真羨慕陸曉晨啊,手下竟然有這樣一隊殺人機器,既然他說到了北陸玄羽可盡爲我所用,那麼這支暗箭,我一定會讓它在最關鍵的時候射向目標,很快……很快就能用上了……”
甫正聽出鐵勒榮列並不想對他把計劃全盤托出,這隻草原狐永遠都是一副深不見底的模樣,於是繼續試探道:
“聽說圭湳部派了很多人去寧州港了。”
鐵勒榮列狐疑望向甫正,說道:
“沒想到先生來北陸時間不長,消息倒是靈通,我也得知此事不久,估計,我那哥哥也快知道了,不勞先生費心,自會有人處置。”
正說着,只聽帳外倉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人匆匆跑了進來,正是鐵勒阿顏骨。
鐵勒榮列卻不驚訝這麼晚了他這叔叔跑來自己的帳子做什麼,只是小聲朝甫正說:
“先生你看,送信的這不是來了。”
鐵勒阿顏骨進了帳子,看到帳中二人,瞥了一眼甫正,他一直不喜歡這兩個突然出現在北陸的兩個神秘人,特別是前些年去南陸“請”季家的後人那次,這兩人近乎如妖魅的身手,更讓他感到害怕,然而也正是這兩人,在那次海難中救了自己一命。
鐵勒榮列看鐵勒阿顏骨欲言又止,擺擺手道:
“叔叔不必顧慮,現在大家都在一條船上,有什麼就直說吧。”
鐵勒阿顏骨謹慎地朝帳外看了看,確定無人之後,壓低嗓門說道:
“南陸昊朝要借兵給鐵勒,助鐵勒統一十部。”
鐵勒榮列和甫正聞言都是一驚,這可是夷族最爲忌諱的事情,當年東方裘本心懷踏入寧州之意,但穎上之盟、和親鐵勒之後,東方裘至死都再未談及此事。
現在東方信常繼位大寶,竟然又要染指寧州,說是助鐵勒一統十部,可這真武帝的野心,昭然若揭!
鐵勒榮列卻在沉默後冷笑一聲,說道:
“好事,好事啊,壩南壩北本來就實力相當,雖然鐵勒有黑騎,但其他五部太弱了,如今大昊的皇帝肯派兵來,開戰之事,可以拿到桌面上談了。”
鐵勒阿顏骨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連一直面似枯木的甫正臉色都變了,鐵勒阿顏骨急道:
“可谷陽說,這是拿起別人遞的刀,去砍殺自己的兄弟啊!”
“自己的兄弟……哼,壩南的部落可沒把我們當兄弟,哥哥顧慮太多了。”
話音落下,帳子裡又變得鴉雀無聲。
半晌,阿顏骨又小聲說道:
“鐵勒在草原稱帝……榮列,你我能得到什麼?”
言下之意,三人都懂,鐵勒震海雖已老邁,但仍是鐵勒的大汗,縱然殯天之後,汗位也必然是他的大兒子的,他們倆一個是奴隸母親生下的庶子,一個不過是一母同胞的弟弟,能得到什麼呢?
鐵勒榮列卻似不以爲然道:
“叔叔放心,哥哥和我承諾給你的封地,一分也不會少,至於我嘛,我只是爲鐵勒盡心,不想得到什麼。”
連甫正都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但又都心照不宣。
鐵勒榮列接着問:“哥哥現在在幹嘛?”
鐵勒阿顏骨此時也回過神來,答道:
“探子來報,圭湳有一大隊人馬往寧州港方向,谷陽已經帶人去了。”
鐵勒榮列與甫正對視一眼,然後對他叔叔說道:“是嗎,看來圭湳已經按捺不住了啊。”
隨即話鋒一轉,又道:“叔叔和甫正先生這幾日都辛苦了,先行回去歇息吧。”
……
等到帳中只留鐵勒榮列一人,他又望向那條舊馬鞭,極力壓抑卻漸漸恣意外露的一抹笑意,在草原狐的臉上,漸漸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