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說完後面色恢復如常,淡淡笑了一下,問道:
“阿沁,你還願意和我們一起去見南陸的皇帝嗎?”
阿沁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其實此刻她心裡已經明白,即使南陸沒有派兵去寧州鐵勒部,寧州壩南壩北的戰爭也無法避免,縱然是南陸的軍隊沒有從闊闊臺部的圍剿中救下鐵勒谷陽,那被稱爲草原狐的鐵勒榮列也不會對他們圭湳部手下留情。
勝者爲王,敗者爲寇,草原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和平,百年間裡慢慢積蓄的矛盾早就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以前她還小,不懂這些打打殺殺,你爭我奪的事情,直到看到了良花的死,看到了雪狼旗上阿爸的頭顱,她才明白,世上很多人或許能安然平靜地度過一生,但自己不會是其中一個。
阿沁久久不語,原本明媚天真的臉上,佈滿了陰霾,邢傲在一旁看着莫名感到一陣心疼,他習慣了和阿沁插科打諢,甚至習慣了阿沁偶爾的蠻不講理,刁蠻任性,如今看到她這副樣子,只感覺心裡的一片純白的光,正被黑暗一點點吞噬。
他忍不住小聲對阿沁說:
“阿沁,你若是不願意去,我可以送你回去……”
“回去哪兒?”阿沁突然一臉決絕地擡起頭來,他看着邢傲,眼神變得堅定。“唯一能讓我不像喪家之犬一般苟且回去的方法,就是他說的,藉助南陸的力量,去顛覆寧州那個剛剛建立的所謂王朝。”
“我跟你去見南陸皇帝!”阿沁向前邁出一步,這一步代表了她終於從一個懵懂的草原姑娘,蛻變成了身負滅族之仇的亡國公主。
邢傲在她身後默默嘆了口氣,他開始有些怨楚回,怨他爲何要給阿沁帶來這樣的蛻變。這世間單純的人沒有幾個,爲何要讓這白紙一般的姑娘,染上這些骯髒不堪的仇恨和憤怒?
這輩子,他是第一次突然有好好保護一個人的衝動。
可他極力想去保護的那個人,卻往前跨出了離他更遠的一步,重複了那一句:
“我跟你去見南陸皇帝!”
這兩步,咫尺天涯。
這兩句重複的話,字字決絕……
然而,楚回臉上的笑容依舊,彷彿是在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但那種溫潤,那種柔情,卻那麼的不真實,看似近在眼前,又彷彿遠在天邊。
他伸出手,高高舉起,紫色的光芒隱現,化作一道光環,環繞在他的手臂。
而與此同時,阿沁的右手手腕上突然也出現一個同樣的紫色的光環,紫芒在光環上不住躍動,而每一次躍動卻都是和楚回手臂上的光環同時同步。
“這是我第二次施這不可違背誓約之術,只要你相信我,方纔我說的所有一切,我都會盡力做到。”
阿沁看着手腕上的光環漸漸隱去,然而心口間卻彷彿被注入了一股暖流,久久縈繞不散,她呆呆地說了一句:
“好,我信你……”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船艙,留下一臉茫然的邢傲,和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楚回。
楚回這時纔對邢傲說了今日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應該沒事了,但你還是去看着她吧。”
邢傲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隻嘆了一聲:
“唉,你……你跟她說那麼多幹嘛?!”
說完,大步追進了船艙裡。
甲板上又只留下了楚回一人,寒風汩汩,把那一桅風帆吹得獵獵作響,楚回走到船舷邊上,雙手緊緊地握着船舷上的扶手,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終於把胸中憋悶的一口濁氣吐了出來。
就在邢傲和阿沁到甲板上之前,他的腦海裡突然響起了觀察者的聲音:
“683號實驗宇宙第92號維序者,以下是你維序主線任務的下一個進程分支。”
“盡你所能,以最短時間,促成南北兩方最大勢力的戰爭。”
“此次對話爲單線傳達,等你完成成爲大昊國師的主線任務後,會有觀察者與你展開雙向對話。”
……
南北之戰,竟要由他來竭力促成。
其實南陸北陸已勢同水火,他要做的,不過是在隱隱燃起的那堆火苗中,再添一把乾柴。
而他幾乎是在第一時刻想到了,那把“乾柴”就是他親自從寧州帶來的圭湳部公主,圭湳阿沁。
沒錯,他利用了阿沁,甚至不惜用牢不可破的誓約之術與之捆綁,只是爲了完成他在這個世界的唯一的意義,維序任務。
與這個世界能在架構師規劃好的文明進程線上有序發展相比,一個北陸小部落流亡的公主,實在太過渺小。
可爲何此刻他的心中,會涌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愧疚,甚至是……後悔?
……
而此時,與他隔了足足三丈開外的船尾那間舵樓雅室內,蘇平玉坐在一把紅木扶手椅上,雙目微閉,陽光透過窗格,將斑駁的光線投射在他那張白皙的臉上。
他手邊的案臺上,香爐裡的青煙嫋嫋升起,沉檀龍麝悠然馥郁的香氣縈繞整間雅室,置身其中,讓人感覺如在雲頂仙宮,似真似幻,飄飄如夢。
蘇平玉不遠處的案臺上,那名叫蝶衣的婢女提筆疾書,三尺見方的紙箋上已寫滿了娟秀的蠅頭小楷。
最後一筆寫完,蘇平玉睜開了眼睛,看着緊閉的朱窗,淡淡問了一句:
“都記下來了嗎?”
蝶衣緩緩起身,托起墨跡未乾的紙箋,緊走了兩步,把它遞到了蘇平玉的手中。
蘇平玉草草看了兩眼,將紙箋展開靠近腳邊的一爐炭火,藉着升騰起的暖氣微微烘了一會兒,待墨跡乾透,仔細地將它疊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手邊的一個暗金色的信封裡,嘴上卻說道:
“記得很詳盡,玄羽這明目達聰的本事,你還是一點沒荒廢啊。”
蝶衣仍是一貫的面若寒霜,目沉如水,輕聲回道:
“二公子取笑蝶衣了,蝶衣離開玄羽很久了,本就學藝不精,也就談不上荒廢,不過是些微末伎倆,不堪大用。”
蘇平玉依舊滿眼含笑,從懷中取出一根火漆棒,截下一段放入銅勺內,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了一小會兒,待火漆融化後將剛纔的信封封好,又取出一枚銅章,蓋在了火漆之上,只見一個“蘇”字被牢牢印下。
隨後他又把火漆封好的信封放進了一個錦盒內,錦盒上掛着一把精緻的小鎖,蘇平玉將它鎖好,又把蟬翼般大小的鑰匙遞到了蝶衣面前,說道:
“我知道,玄羽名震天下的是暗殺的本事,大哥當年應該看中的也是這個吧?”
蝶衣的眼神閃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初,接過鑰匙收入懷中,答道:
“是的,不過蝶衣讓大公子失望了,蝶衣不會殺人。”
蘇平玉的臉上露出一抹疼惜,他把手輕輕搭在蝶衣的肩上,說:
“放心,我不是大哥,不會逼你做你不願做的事。”
蝶衣吃驚地擡了起頭,她習慣了在蘇家兩個公子身旁低眉垂首,此時突然直視蘇平玉如水的目光,讓她覺得幾乎有些暈眩。
“不願做的事”……她已經很久沒有去想她做的那些事,哪些是她願意做的,哪些是她不願做的……
蝶衣努力穩了穩心神,退後一步,躲開蘇平玉溫暖的手掌,說道:
“蝶衣如今侍奉二公子左右,只有做不到的事,沒有什麼不願做的事。還有……二公子,剛纔蝶衣所記下的那三人說的那些話,你不再仔細看看嗎?裡面……裡面的事情好像並不簡單。”
蘇平玉收回手,輕輕撫了撫陳着那封信的錦盒,淡淡道:
“我只是受人所託,忠人之事,並不想介入過多,有些事情,畢竟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