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港
港灣裡一艘巨船緩緩駛向泊位,船帆已然垂下,隨着船上的號子手一聲聲高昂的號子,幾十個艄手整齊地搖動着兩排長櫓,船穩穩地向岸邊靠去。
遠看這艘巨船通體金黃,顯然是不久前才上過新漆,高桅寬帆,船尾的兩層高的艙室也被裝飾成綵樓,樓頂一層魚鱗亮瓦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可靠近岸邊,人們卻看到,船體上斑駁一片,甲板和船舷更是四處狼藉,被雜亂的木板左一塊右一塊地胡亂修補,彷彿剛剛從海難中逃出生天一般。
早就候在碼頭上的一羣挑夫一擁而上,上船後才發現,這艘被裝飾的如此奢華的南陸巨船,竟然只載了這麼一點貨物。
隨着一箱箱貨物被搬上岸裝上車,船客們也依次下船,走在最前頭的是東方長安和他的一衆僕從,一臉蒼白的胡平跟在東方長安身後,背上還繫着一個長木匣,木匣中裝着的,正是那把妖刀烏丸。
胡平幾日前才能下地行走,但自從昏迷中轉醒後,世子就沒再和自己多說過幾句話,除了讓他將烏丸收好,只是關照了僕人每日照料。他自知此次還未到北陸就祭出刀靈實在是衝動,但那也是爲了護世子安全啊,誰知竟然在大海之上還能碰到那樣一個如神魔附體一般的柳州術士。
……
景元緊跟着東方長安的商隊下了船,他那陰翳的眼神卻一直盯着東方長安已經開拔的車隊。
“這個自稱長慶布商的蘇家大少爺,此行絕非只是販賣布匹這麼簡單。”景元心中想着,隨即拉過一個身邊的武衛,小聲吩咐道:
“半日之後,你喬裝跟上蘇家這羣人,莫要透露行跡,如有不對,即刻來報。”
那名武衛走後,景元拿出一個輿桶,裡面裝着他寫給武帝的奏報,交到身邊另外一個武衛手上,說道:
“尋斥候,行飛雁傳書,八百里加急,直報墕都,誤了一刻,我要你腦袋。”
……
隨後下船的是那個夷族奴隸販子,這廝自上船後就一直日日醉酒,又因語言不通,幾乎沒有人跟他說過幾句話,只見他一手拎着酒袋,一手牽着拴奴隸的鏈子,搖搖晃晃地走下了船。
那一排從南陸買來的奴隸,皆是蓬頭垢面,眼神呆滯,被鏈子牽扯着,如行屍走肉般跟着奴隸販子往前走。
而跟在最後的一個身材稍高的“奴隸”,卻悄悄撥開擋在眼前的油膩的長髮,回頭朝船上看了一眼,露出一絲略帶滿足的微笑。
這個“奴隸”不是別人,正是在船上行刺御史李文博和鐵商洛高格的玄羽刺客,木瞳!
原來那日行刺洛高格得手之後,他就一直躲在龍武天寶號底層貨艙的那羣奴隸堆裡,景元的手下搜尋了貨艙幾次,卻未曾留意那個陰暗角落裡的“人貨”中多出了一個人。那奴隸販子更是從未清點過他的這些“人貨”,每日隨意丟些饅頭進去,還看着他們競相搶食的樣子發出粗魯且噁心的大笑。
總之,木瞳覺得這幾次的任務都非常成功,在跟着這羣奴隸走到碼頭小鎮的一處巷口後,他輕鬆且悄無聲息地掙脫了鐵鏈,閃身竄進一排矮牆後面,又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現在,木瞳只要靜靜地等,等玄羽的“通達耳目”把寫着下一個目標的字條遞給他。
……
最後下船的是山青和懷抱將戈的紅袖,紅袖臉上的淚漬未乾,雙眸也似是失去了以往天真無邪的神色,只是茫然地跟着山青身後走着。
她還是不能接受他的“楚哥哥”和“鳳姑姑”真的回不來了,她一直期望在鳳緋喚她的那句“紅袖,你怎麼會在這兒?”之後發生的事情都不過是場夢,不同於蜃瘴之中的那場美夢,這是一個她極力想從中擺脫的夢魘。
可每日在悲痛之中沉沉睡去,再淚眼婆娑地醒來後,卻仍只有楚哥哥留下的這隻“小貓”還陪在她左右。
既然鳳姑姑都不在了,她還去寧州幹嘛呢,她又該去哪兒呢?
一直茫茫然地走到了城外山路,山青又喚了紅袖幾聲,她才慢慢擡起頭看向他,只聽山青說道:
“要不,你就跟着我走吧,走到哪兒算哪,應該餓不死。”
紅袖還沒來得及回答,懷中抱着的將戈卻突然跳了下來,只見它晃了晃腦袋,長嘶一聲,竟突然間搖身一變,眨眼成了一個尖牙利齒的猛獸。
紅袖被嚇得一聲尖叫,撲進山青的懷裡。
將戈卻似正仔細打量這兩人一般,鼻孔中噴出炙熱的熱氣,隨後擡起脖子朝着夜空發出長長的一聲悲吼,震得路邊的密林中飛出一片驚鳥。
不知過了多久,將戈踱着步子,慢慢走到紅袖身邊,探出舌頭,溫柔地舔舐掉紅袖掛在臉頰上的一顆淚珠。
紅袖似乎也不再懼怕突然變成猛獸的將戈,小心翼翼地擡起手摸着將戈剛剛還只有他拳頭大小的腦袋,喃喃說道:
“將戈,你也在想他們嗎?我也是呀。”
將戈好像聽懂了紅袖的話,發出一聲嗚咽,慢慢伏下了身子,紅袖回頭看着山青,山青朝着她和將戈輕輕點了點頭。
將戈馱着紅袖,山青跟在一旁走着,好像是爲了在僅有一絲星辰之光照耀的山路上行路壯膽,山青開始沒話找話說:
“那個,紅袖,告訴你吧,我其實也是個術士,現在反正也到了北陸了,也不用再怕昊朝的追殺,我其實不姓謝,我叫山青,你知道柳州無量城吧……”
紅袖沒好氣地打斷他:“得了吧,謝神醫,你是術士,我還是海賊呢。”
夜色闌珊,兩人一猙,漸行漸遠。
……
此時的龍武天寶號上,幾十個船工在連夜忙着趕修,倚靠在船頭的龍嗣端着煙桿,幽幽吐出一口煙,在昏暗的月色中嫋嫋畫出一道雲跡,他朝着一旁已經喝得微醺的丁八兩嘆道:
“老丁啊老丁,劫後餘生啊,真是劫後餘生啊……”
丁八兩打出一口酒嗝,回道:
“老大,這是上神顯靈,派出神之使徒拯救蒼生,要不然,我們早就都被大蜃給吞進肚子裡啦。”
龍嗣啐了一口濃痰,罵道:
“去他孃的神之使徒,這些人都是災星!是災星!還不是老子命大,你跟着老子,也撿回一條狗命。”
丁八兩也不與他爭辯,反正早在受困涯海之上時,他就已經拜服於那個柳州術士的神力,他拾起酒袋灌了一大口酒,默不作聲地看着遠處月光照耀下的海平面。
龍嗣又開口道:“孃的,把老子的寶船搞成這幅德行,這一趟船真是虧大了!寧州的鐵勒部不知道又做什麼妖,一個月後就要禁海,還說什麼薩滿觀天象,季風要遲兩個月纔來,要我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到什麼時候?!”
短暫的沉默後,龍嗣好像突然想到什麼,拉起已經醉醺醺的丁八兩說道:
“你他孃的別喝了!明早就去租馬車,跟老子去寧州,老子要把這趟虧的都給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