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長階,大昊千機營統領。
在擁有這個身份之前,我是名劍客,更確切的說,是個劍癡。
我出生於長慶,南陸盛產絲料布匹的地方,父親承襲祖業,開了一個布莊,一個染坊。
我是家中幼子,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父親罹患腿疾後,哥哥繼承了布莊,姐姐與姐夫繼承了染坊。
而我,這個父親年過不惑後才生下的幼子,卻從來不過問家中的生意,只唯獨對習武鬥勇之事,甘之若飴。
父親和哥哥姐姐都溺愛我,從不阻撓我習武,也不逼我參與家中的營生,甚至遍訪名師,教我學藝。
不知爲何,一個祖傳三代賣布的小門小戶,竟出了我這樣的習武奇才。
請來的師傅,不出一個月就已傾囊相授,無可再教,我也無可再學。
不到三個月,他們都已成我手下敗將。
那時候還是聖皇帝在位,尚武之風還未在南陸興起,但在長慶、南宣一帶,我已難逢敵手。
然而,我對至高劍術的渴求卻越來越強烈。
就在我苦悶至極,無處抒懷時,我遇到了凌觀魚。
他初來長慶時,是一副破落道士的打扮,但手上握着的卻不是拂塵,而是一把長劍。
那日我剛剛在比武中擊敗長慶鏢行的總鏢頭,正受着圍觀衆人的高聲喝彩,人羣最外圍的一個牛鼻子老道卻嗤笑一聲:
“這也叫劍?”
我不知道他說的劍,是我手中產自齊州的精鋼劍,還是我剛剛擊敗對手使的長雲劍術,但心中莫名覺得他或許有些本事,便問道:
“前輩何意?未曾請教……”
那牛鼻子老道舉起手中長劍,一臉戲謔地笑:
“貧道凌觀魚,來,後生,與我比一比。”
圍觀的人羣讓開了一條路,凌觀魚身如游龍,幾個箭步就到了擂臺之上。
我細細打量了他一番,一身髒兮兮的道袍,個子不高,瘦削至極,臉上鬍子拉碴,但一雙眼睛卻極爲有神,手中那把長劍比我的精鋼劍長出不少。
我那時打擂多年,雖然贏多輸少,但還是明白一個道理:
不要輕視任何一個在你面前拿着劍的人。
精鋼劍出鞘,我擺好架勢,準備先接招。
可凌觀魚卻捋了捋鬍子,不急不忙道:
“等等,等等,這場比試可有彩頭?”
我不解道:
“前輩突然來此,臨時開擂,自然沒有準備彩頭。”
凌觀魚嘿嘿一笑:
“不如先定下一個如何。”
“前輩但說無妨。”
凌觀魚伸出黑黝黝的手,摸了摸腦袋,說道:
“怪不好意思的,那我就開口了啊,如果貧道贏了,後生,你拜我爲師如何?”
我那時就是個武癡,劍癡,只要能夠贏了我手中的劍,他不說我也會求他傳授,當即答應道:
“有何不可!”
那場比試,真的是我此生輸得最慘的一場之一。
凌觀魚的長劍根本沒有出鞘,而他使的,也根本算不上劍法,一招一式,隨心所欲,那把陳舊的長劍彷彿就是他身軀的一部分。
攻時,如天風捲月
守時,如龍鱗蔽日
我的精鋼劍,根本就沒能近身分毫,每刺出一劍,都會被那把沒出鞘的長劍從各個方向格擋開。
十招之後,我便放棄了,丟下手中劍,不顧臺下人羣的指點,跪拜道:
“我輸了,求前輩授我劍法。”
凌觀魚告訴我他是個未入道門的道士。
不修道經,修道法。
不修人道,修天道。
連道號觀魚都是自己給自己起的。
傳我的劍法名字也很奇怪,叫觀魚三十六劍,說是他在古瀾江觀魚時悟出的劍法。
這些我都不在乎,反正他也沒讓我隨他出家修行,只要能學到他的劍法,我纔不去管他姓什麼叫什麼,或是劍術的名稱爲何。
一年後,觀魚三十六劍我已悉數掌握,與再與凌觀魚對劍時,已漸不落下風。
後來,他就帶我去了齊州,找到了當時還未名動天下的鑄劍師武廣城。
凌觀魚似乎與他很熟絡,見面後寒暄幾句,就指着我說:
“廣城子,我的劍術已經傳給了他,你爲我準備的那把劍,現在可以拿出來了。”
武廣城從他那簡陋的鐵鋪中翻出來一把烏黑的長劍,遞到我手中,對我說:
“此劍名爲落楓,劍長六尺,北極寒鐵所鑄,只有它,才能配得上觀魚的劍法。”
凌觀魚卻沒有看那把名劍,似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問武廣城:
“廣城子,常萬里帶他的傳人來過了嗎?”
武廣城搖頭,道:
“沒有,依我三人所約,他的刀我也早已經準備好了,不過,還是被你搶先一步。”
……
受劍當日,凌觀魚與我在齊州辭別,告訴我他將繼續自己的修道之路。
我沒有挽留,卻還是道出了心中一直藏住不說的疑問:
“師傅,爲何要傳劍法於我?”
凌觀魚卻只是搖了搖頭,嘆道:
“我此生未得劍道之極致,奈何既然決定要尋天道,也就無力再去探尋劍道,好在在最後的時間找到了最合適的人,你我雖緣盡於此,但還是希望你能替我找到答案。”
……
此後,再沒有人能教我劍法,觀魚三十六劍我也無法再有所突破。
爲了探尋劍道極致,我不停地去挑戰天下各路高手,即使對方要賭上身家,要立下生死狀,只要能與我一戰,我都在所不惜。
高手對決,生死瞬間,點到即止已經無法滿足我,不知不覺中,我所追求的變成了,對手要盡力,而我,要盡興。
在一次決鬥中,玄羽的一個堂主被我誤殺。
其實那場比試我還算盡興,畢竟是曾經在整個南陸都赫赫有名的玄羽,在夔州木堡之變後幾乎絕跡,現在能被我找到已經讓我十分興奮,更何況還能和其中的佼佼者來一場比試。
那場決鬥中,那名玄羽竟然在一個眨眼就能連射出五支箭,可惜還是不能破我的觀魚三十六劍,落楓刺穿他的喉嚨時,我看到了他絕望的眼神。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但
生死狀已立,生死便由天。
……
等到我回到長慶家中,卻發現父親、哥哥、姐夫還有懷有身孕在身的姐姐,全都橫屍在堂屋,每具屍體上都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
我知道是誰幹的,那場決鬥後,那名玄羽的弟弟就曾瞪着血紅的雙眼對我說,要讓我血債血償。
好!那就讓血債血償!
收斂好家人的屍首,我沒有爲他們辦喪禮,連夜趕回鹿耳州,在那個玄羽避世而居的小漁村,乘着夜色,殺了他全家一十七口。
我手中玄黑色的落楓劍被鮮血染紅、染透,夜風吹過,泛起的寒意讓我不停地發抖。
我發了瘋地逃走,卻在天亮時又折返回去。
玄羽是天下第一的刺客,我能逃到哪去?!
倒不如回去拼了!
可晨曦中的漁村卻已空無一人,彷彿已然荒廢了一般。
我站在原地,悵然無措。
一聲馬蹄,打斷了我的思緒。
來者隻身一人,騎在一匹高駿的白馬上,饒有興致地看着我,又環顧整個村落,漫不經心地說:
“可惜啊,可惜啊,你來晚一步,我比你早來一步,可還是晚了。”
我問他:
“你是何人?”
那人不答,卻翻身下馬,繼續說道:
“這玄羽避世多年,要不是聲名遠播的夏長階來此找人決鬥,我還真找不到這個地方,可惜可惜,你昨晚鬧出的動靜讓他們一夜之間又消失了,這鹿耳州有成千上萬像這樣的村子,你說,叫我再怎麼找?”
我拔出落楓,指着他吼道:
“你究竟是誰?!爲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看着我手中長劍,絲毫不懼,反倒笑着說:
“劍癡夏長階,誰人不知,人家滅你滿門,你便殺他全家十七口,這可算不得一命抵一命啊。”
在他看似隨意的話語中,我卻聽到了漸漸凝結的殺意,不知爲何,這是我第一次還未交手就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這樣吧,你既然是劍癡,我也用劍,不如我與你一戰,若我輸了,我的命,我的劍你都可以拿走,如果你輸了,此後你的劍,你的人,便爲我所用,如何?”
我揮起長劍朝他衝了過去,大吼着:
“打便打,哪那麼多廢話!”
……
那是我習得觀魚三十六劍後第一次輸,一敗塗地,幾無還手之力。
與觀魚三十六劍的行雲流水,暢意天下不同,他的劍法狂沛絕倫,彷彿有開山斷嶽之勢,有裂土分海之威,每一劍劈下都使天地變色,使日月無光。
他手中的那把劍形制古拙,通體雲紋,泛着耀目的華彩,落楓與那把劍相互交錯之間,玄黑之色幾乎隱匿不現。
那是把,王者之劍!
……
多年後,我親眼看到那把名爲“不塵”的名劍,斬下了靖南王東方言的頭顱。
那把劍的主人,便是當今的真武帝,東方信常。
而我,信守失敗者的賭約,成了爲他所用的另一把劍。
一把能在暗處,替他解決王權之路上任何障礙的殺人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