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陸胤州,龍喉關。
晨光初露,箭樓上的一聲鐘響劃破清晨的寧靜,十丈高的城牆下,騾馬聲、車伕的催趕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城關的兩扇側門被緩緩拉開,幾隊士兵魚貫而出,分列在幽深的門洞兩側,開始盤驗入關的貨商和旅客。
緩緩而入的隊伍中,有一錦衣公子高坐在白馬上,面龐素靜,眉宇清秀,細看下卻似乎帶着一絲邪氣,身側跟着一個僕從打扮的下人,頭頂一個寬大的斗笠,遮住了一半的面容。
城門吏將二人攔下,問他們要通關的文牒,又見二人身無長物,便開口問道:
“你們二人,何事入關?”
錦衣公子從懷中取出官牒,遞了過去,答道:
“拜會上司。”
城門吏掃了一眼文牒上蓋着的南宣州州司官印,又瞥了眼上面那句“南宣州衙署縣丞奉命牒行”,就擺了擺手讓他們進去。
走出門洞進入龍喉關的甕城,那名僕從打扮的人摘下斗笠,露出全貌,是一張刀砍斧削般方正的臉,只聽他朝馬上的公子小聲說道:
“家主,鄢都那位還真有本事啊,連平寧王府都沒辦法弄到的南宣州官牒,他不過修書一封,就能讓那州司屁顛顛給送來啊。”
說話者不是什麼僕從下人,他叫木江野,是赫赫有名的玄羽的宗主,而被他稱爲“家主”的錦衣公子,自然就是如今羽弓衛和玄羽的主事者,夔州陸家的陸曉晨。
陸曉晨笑着回道:
“他不見得有什麼通天的本事,不過是利益糾葛罷了,如今這昊朝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的官商,有幾個和鄢都的駙馬府扯不上一點關係。”
駙馬伏先,武帝嫡長女長樂長公主的夫君,這場橫跨南北兩陸,足以改變寧州十部和大昊命運的驚天之謀的幕後策劃者,一直被各方勢力諱莫如深地稱作“鄢都的那位貴人”,正是陸曉晨此行欲見的人。
木江野又問:
“家主,此行事關重大,牽連甚廣,爲何只有我陸家要涉險進入鄢都?”
陸曉晨嘆了口氣,答道:
“平寧王世子剛剛被放回南宣沒幾年,不方便貿然回鄢都,季康那副樣子……恐怕連城門都進不了,陸家在南陸銷聲匿跡這麼久,我又是個剛掌權不久的家主,自然最適合隱匿身份。”
“……家主放心,木江野和玄羽誓要助家主奪回陸家失去的一切!”
陸曉晨回過頭看着木江野,眼神中露出一絲蕭索之色,緩緩道:
“江野兄,失去了便是失去了,能奪回的東西也不會再是完璧,我所做的一切,是爲了復仇,也是爲了讓陸家能在南陸有一席之地……你不也是嗎?江野兄,你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在爲木步安贖罪,爲木堡之變贖罪?”
……
鄢都,駙馬府。
長公主東方璃坐在花園的一角,纖手拂過一片花叢,落英紛紛飄入池塘內,她趕緊又探出身子望去。
飄浮的花瓣隨着一點點漣漪,如一葉葉扁舟,起起沉沉,搖曳不定。
她突然看到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精緻的妝容,細心盤起的流雲髻,但在眼角,卻有幾絲掩蓋不住的細紋。
東方璃有些黯然,年華到底還是在她臉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
她緊咬住脣間的一抹殘紅,沁出一絲腥鹹,讓她蒼白的臉上平添了一點豔色,宛若池中夭夭落下的殘花,努力地綻放出最後一刻芳華。
“璃兒。”
一聲溫柔地呼喚,讓她欣喜地擡起頭望去,眼中的笑意如碧波般盪漾開來。
男子款款走來,欣長的身軀掛着青玉色的長衫,長衫上紋着淡淡的雲繡,清俊的面容同樣漾着淺淺的笑意。
“伏先兒。”
東方璃一直喜歡這麼喚他,在初見得知其名後便如此,在他還是個落魄書生便如此,在他金榜高中時也如此,在他成爲大昊駙馬後還是如此。
伏先把她纖弱的身子摟在懷中,嗅了嗅插着碧玉髮簪的流雲髻,笑道:
“比這滿園的木槿還要香。”
東方璃故作嬌嗔地輕錘了錘伏先的手臂,看着風中飄搖的木槿花,嘆道:
“經不住一場夜雨,敗了這許多。”
伏先愛憐地輕輕撫了撫東方璃的額頭,仍是溫潤如水地笑着說:
“花謝花開,春去春來,璃兒,只要不錯過此刻便足矣。”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春時……”一滴苦情的淚水劃過厚實粉黛的面頰,留下一道明顯的淚痕。
伏先卻仍是無比耐心地寬慰着長樂公主的傷春悲秋,他比東方璃小了七歲,深知這兩年年華和容顏的老去,對這個心境仍如少女的長公主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直到東方璃破涕爲笑,伏先才緩緩地張開雙臂,放開了她。
東方璃最爲享受這一刻的廝守,這也讓她相信,自己當年不顧父皇的反對,甚至以死相逼都要嫁的人,會守護她一生。
一個小宦官急匆匆地邁着碎步跑來,在離伏先和東方璃五步遠的一塊空地伏身跪下,小聲稟道:
“駙馬爺,長公主,門子來報,有客到。”
東方璃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撇了撇嘴道:
“又是有客到,有客到,伏先兒,你哪來那麼多客人。”
伏先臉上仍掛着萬千柔情,笑容中甚至有些女子般的嫵媚,他輕輕握着東方璃的手,柔聲說:
“哪有,還不是沾了璃兒的光。”
東方璃感到從骨子裡傳來一陣酥麻,方纔的那一點點不悅立刻煙消雲散,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略帶一絲嬌怯地說道:
“你就會亂說,我哪有光給你沾,這次來的什麼人,要我見一見嗎?”
“不用,都是些小人物,還不配得與大昊長樂公主見上一面……”
差遣小宦官把長公主送回內室,伏先駐在原地,又朝那個華服包裹着的纖瘦身影看了兩眼,眼中閃過一絲心疼。
這本是他的一枚棋子,和他佈下的棋盤中的其他棋子不同,長公主這枚棋在最開始就被放在了天元位,給他的諸多險棋提供了最堅實的保障。
在無數次險象環生後,東方璃這枚早已落定的棋子,卻漸漸地讓他越來越感到心安,感到歸屬。
而這種感情,不應該出現在自己身上!
伏先決絕地搖了搖頭,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