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回到圭湳部的時候,天已大亮。
策馬狂奔了一夜,他早已疲憊不堪,但他卻一刻也不敢歇,翻身下馬後就直奔大汗的營帳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回過頭跑向那匹矮馬。
那支玄黑色的羽箭還紮在馬臀上,箭鏃下方的雪狼牙徽記發出瘮人的白光。
山青狠了狠心,一把將羽箭拔出,本來被這種帶着倒刺的三棱箭鏃射中後,應該更爲妥善處理,像這樣硬拔,難免撕裂一大塊血肉。
可山青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已經沒時間顧慮這些了。
可奇怪的是,原本以爲會帶着血肉拔出來的箭鏃卻光亮如新,那匹矮馬像什麼都沒感覺到一樣,悠哉地啃着草皮。
這歸元之術對馬竟然療傷效果這麼好?
山青也就訝然了一小會兒,便又握着那支箭向營帳跑去。
圭湳東耳的大帳中,河勒鴣,闊闊臺努布哈,十馬不脫,還有他的大兒子圭湳良普都在。
他們圍着一張羊皮輿圖,指指點點,爭論不休,甚至沒有發現突然闖進來的山青。
山青不得不大喊一聲:
“大汗!”
幾個人齊刷刷地看向山青,只見他頭髮散亂,滿身污泥,兩隻眼睛佈滿了鮮紅的血絲。
圭湳東耳問道:
“這不是新任的巫醫山青小先生嘛,你從哪兒跑來的,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山青顧不得禮數,直接說道:
“我……我剛從阿壩河北邊趕過來,大汗,那裡全是死人,全是死人啊!”
圭湳東耳不動聲色,接着問:
“你去那裡幹什麼?什麼死人?”
山青驚訝不已,他怎麼會不知道前線現在早已躺滿了屍體。
“是壩北的騎兵啊,到處都是,傷的,死的,他們每衝一次都會死幾百個人,老巫醫格薩爾讓我去能救一個是一個,這……這哪救的過來,他們……他們是在送命啊!”
旁邊幾個大汗臉色都微微一變,圭湳東耳卻仍舊面沉如鐵,說道:
“好了,我知道了,打仗,總會死人的,山青,你費心了。”
山青急得要跺腳,舉起手中的狼牙箭,喊道:
“他們不是黑騎的對手啊!大汗,不能再這樣衝了,不能再白白地死人了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支帶着雪狼牙徽記的玄黑色羽箭上。
只有黑騎的射手,才能配發這種狼牙箭!
圭湳東耳冷冷地問:
“這箭,你是在哪裡撿到的?”
山青幾乎又是喊了出來:
“撿到的?!這箭差點要了我的命啊!”
圭湳東耳的聲音也擡高了八度:
“我問的是在哪兒!”
山青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道:
“在哪兒?……天太黑,我沒注意,應該快到十馬部了吧……”
十馬不脫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強撐着拉住圭湳東耳的衣角,帶着哭腔喊道:
“東耳……不,哥哥啊!聽到了嘛,他們到了,黑騎到了,到了我十馬部了啊!”
圭湳東耳一把甩開他,冷眼看着他道:
“你慌什麼!如果不是你派那些不中用的奴隸上前線,他們能這麼快嗎?!”
十馬不脫癱坐在地上,心中想着:他怎麼會知道?
嘴上卻喊着:
“那些活着回來的奴隸我可是要給他們脫賤籍的!現在黑騎都快要踏平我十馬的帳篷了,我能不慌嗎?!”
圭湳東耳壓了壓怒火,他實在看不上這個十馬不脫,他連一點夷族漢子的血性都沒有,如果不是要他的部落作爲壩北真正的第一道防線,他早就把他趕出帳篷了!
圭湳東耳突然戲謔地問:
“踏平你的帳篷?你部裡的貴族們不早就拖家帶口遷到後方了嗎,你真的那麼在乎你的那些子民和奴隸?你怎麼不把他們一起遷到你的寨子裡去?!”
“你……你!!!”
十馬不脫一下子站起身,用手指着圭湳東耳,氣得雙脣顫抖,卻又說不出話。
河勒鴣攔住了十馬不脫,打圓場道:
“好了好了,都是壩北的自家兄弟,黑騎都到家門口了,就不要再爭執了,這不都是計劃好的事情嘛。”
圭湳東耳也不再理睬十馬不脫,抽出馬刀,刀尖扎在羊皮輿圖上的一點,朗聲說道:
“河勒鴣,努布哈,十馬把這兒空出來給我們埋伏,現在,該讓你們的人準備好了,要讓這裡成爲鐵勒黑騎的墓場!”
“好!”
河勒鴣與闊闊臺努布哈齊聲響應。
一旁的圭湳良普突然站到父親面前,單膝跪下,道:
“父汗,讓兒子跟大汗們一起去吧!兒子要親手宰了鐵勒谷陽!”
圭湳東耳看着眼前自己唯一的兒子,堅毅的眼神中閃出一絲猶豫。
圭湳良普見他不說話,繼續懇切地說:
“父汗要爲兒子良花報仇!良普也要爲弟弟報仇啊!”
圭湳東耳扶起兒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去吧,活着回來,阿爸只有你一個兒子了……”
……
大帳裡只剩下圭湳東耳和茫然失措的山青。
圭湳東耳慢慢坐了下來,山青發現這個壩北最強大部落的大汗,他那一直像獵鷹一樣凌厲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
此刻的圭湳東耳,更像草原上普普通通的一個蒼老的牧民。
圭湳東耳擡起眼睛,望向山青,緩緩說道:
“山青,你不是夷族人,也不信我們撻答教的羅頌大神,但你能答應留下來做我圭湳部的巫醫。我很高興,格薩爾老了,我也一樣,但他找到了傳人,而我,卻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
山青也不忍再刺激這個悲傷的老人,但還是說道:
“大汗,良花也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喝過酒,一起套過野馬,他死了,我也很難過,可是大汗,前線死的人太多了!他們也有父親和兒子啊!”
圭湳東耳不動聲色,目光移向手中那把亮晃晃的馬刀,沉聲又說了句:
“打仗,總是要死人的。”
山青哽咽站在原地,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再也開不了口。
圭湳東耳卻接着說道:
“你是柳州人,但和大多數逃到北陸的柳州人不同,他們要麼有人收留變成了普通的牧民,或是牧民的丈夫、妻子,再也不展現他們神奇的法術,要麼繼續往北邊逃,逃到秦州、芳青州,只想離南陸越遠越好。”
“可是還有些人,很少的一些人,我看到了他們眼中的仇恨!像火一樣的仇恨!”
說罷圭湳東耳停了下來,緊緊盯着山青的眼睛,直到山青扭開了頭,他才又開口道:
“山青,你不恨嗎?不恨在南陸屠戮你的族人,讓你變得無家可歸的那些人嗎?”
痛苦的回憶再次涌現,山青再也受不了了,抱着腦袋蹲下,小聲地呢喃着: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
圭湳東耳擡起頭,淚水順着蒼老的面頰留下。
“可是我恨啊!我的兒子死了!鐵勒的兒子也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