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又結束得太突然,以至於船上大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或者說自胡平出手之後發生的事情,已經完全超乎了所有人想象的極限。
空曠的甲板上到處是傾倒的雜物,鐵木做的主帆桅杆上整齊的切口如同銅鏡鏡面一樣光滑,被桅杆倒下後砸穿的一塊甲板,像是被敲碎獠牙的巨獸張開的嘴,正朝着天空發出無聲的嘶吼。
最先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是東方長安,他拉過一名隨從,耳語幾聲,那名隨從隨即又喊上幾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擡起了渾身浴血昏死過去的胡平。東方長安跟在後面,拾起甲板上的烏丸,慢慢將其收回刀鞘。
那幾名隨從擡着胡平退回進了船艙,東方長安卻立在原地,緊緊盯着船頭的楚回和鳳緋。
第二個反應過來的是景元,衛嚴八勇僅存的四人也迅速朝他圍攏過來,景元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局勢,自己這邊衛嚴八勇折損一半,與方纔的一衆上船的海賊算是互有死傷,那海賊的女首領本應被那蘇舜玉的手下擊敗,卻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在這艘船上毫無存在感的,一個客商模樣打扮的人所救.
這人幾乎是僅憑一招一式就將如同妖魔般的刀客擊潰,他那紫光護體御風而立,仿若天神臨凡的姿態,讓景元想到了那個曾經在南陸被人視爲神之使徒的族類:柳州術士!
甲板上依舊是一片寂靜,只聽得海風呼嘯,幾面副帆被激烈的海風吹得搖搖欲墜,發出刺耳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好像隨時也會像那面繡滿龍紋的主帆一樣斷裂後墜入涯海。
然而這一切,楚回和鳳緋都沒看在眼中,他們仍注視着彼此,好像天地萬物皆化爲虛無,涯海之上只有相依的兩人,連這艘可乘千人的龍武天寶號,也不過只是腳下隨波逐流的一葉浮萍,託載着兩個孤獨的靈魂,沉沉浮浮。
那一瞬間,她不明白,眼前這個男子不過只在醉懷居,在她短短几十載的生命中,流連了短短數月,自己怎麼會把他的影子深深鐫刻心底,以致多年後在如此場景再相見,仍讓她感到胸腔中那顆冰封的心一點點融化。
自己對於他來說,應該不過只是個過客,是場夢而已。
那一瞬間,他不明白,在他漫長而無味的維序任務中,自己本不應該如此留戀這些虛無縹緲,註定會無疾而終的感情,眼前的女子不過是萬千文明參與者中與自己產生些許交集的其中之一,可自己就在數日前再踏入十方街時,就再沒有法子把那個緋衣飄飄的身影從腦海中抹去。
自己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應該不過只是個過客,是個本註定要見證一切毀滅的過客而已。
星河流轉,萬物更替,唯有這一眼萬年。
她想就在這一刻,忘了自己不堪的往事,忘了自己曾是“嶺上豹公”季隱的女兒,忘了自己曾被同父異母的弟弟季康逐出家門,忘了自己曾親手埋葬自己的母親,忘了捨身救了自己還在彌留之際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的宋今何,忘了跟自己呼嘯海上的那一衆海賊。
此刻的她,只想做一個自私的,想把一切都託付給這個曾在月下施展夜鳶秘術的柳州人的小小女子。
他也想就在這一刻,忘了自己身處的不過是在架構師構建的一個渺小的實驗宇宙,忘了自己維序者的身份,忘了作爲自己存在在這個世界唯一意義的維序任務,忘了什麼隔世環,忘了什麼覺醒者蕭不害,忘了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他那無限的生命最終會讓自己眼睜睜看着她死去。
此刻的他,只想帶着眼前這一襲緋衣的女人,遠遠離開這一切紛爭,回到那片碧桃樹林,聽她再彈一曲癡男怨女的《鳳求凰》……
然而一聲嬌俏的驚呼,打破了本該屬於這兩人的靜默無聲。
“鳳姑姑,快看,快看,船又開回去了,開回去了,我看到咱們的醉懷居了!”
衆人聽得這聲驚呼,方纔從或驚懼、或茫然、或警覺、或思緒紛紛的情緒中驚醒,都發覺不知何時,風停浪歇,整艘船都籠在一片濃濃的霧氣中,向外望去,又都在霧氣縈繞的不遠處看到了些許模糊但又足以能辨別的景象。
但衆人不知道的是,每個人看到的景象,都大不相同。
最先發現霧中景象的紅袖看到的是,十方街上掛着紅燈籠的醉懷居,她的秋姑姑還站在門外,笑意盈盈地揮舞着她那張最喜歡的青色繡帕,招呼着進進出出的客人,醉懷居里,花娘姑姑和明月姑姑在爲爭一個肥頭胖耳的客人叉着腰吵架,空了許久的鳳姑姑的閨閣房門敞開着,窗戶也被支開,窗前的瓷瓶裡一支碧桃花嬌豔欲滴,好像也在歡迎她們歸來,回到這個在紛紛亂世中,能爲這一羣無所依靠的女人們遮風擋雨的地方……
紅袖身邊的山青看到的是,還沒廢棄於戰火中的無量城,高牆樓宇間,身着長袍的落辰術士們來來往往,他們或手結術印,用斑斕的光束將周遭點綴得如夢似幻,或隨意找塊空地就席地而坐,擡頭望向星海,進入深深的冥思,或就是如同普通人一樣,逛着晚市,爲心上人買上一枚傾注暗香清幽之術的小小香囊。他看到九重星樓之上,祖父山無量和祖母符氏正慈目微笑看着他這邊,甚至看到符氏朝他揮了揮手,好像還在說些什麼,畫面中的符氏雍容高雅,完全不似山青印象中那個帶着他流亡時滿面枯槁的蒼蒼老嫗。他還看到,無量城外,五里湖上碧波漣漣,百里皮梔花開得正豔……
東方長安看到,南宣平寧王府門外,青梅雙手託着淡青色的酒壺,笑靨如花地看着他,王府的大門緩緩打開,蒼老的父親,那個曾隨先帝征伐天下的平寧王爺,被管家攙扶着走了出來。青梅小跑着走到王爺身旁,把酒壺遞給管家,攙着王爺向東方長安走來,越走越近,青梅張了張嘴,好像又說了當年分別時說的那句:“願世子長安……”
龍嗣看到的是一個裝飾極盡奢華的房間,要比自己船艙的那個房間大出幾倍,裡面的陳設也都是稀世奇珍,自己屋內的東山之木傢俬本已算是極品,但這房間裡面,連踏腳的矮凳都是用整棵東山之木完整的木芯打造,無需漆飾就泛着紅亮光澤,更不用說用上百顆鮫珠連成的不夜燈,滿地隨意鋪開的都是付連海、酒緒昭、黃若遇這些當世名家的字畫,琳琅滿目,數不勝數,龍嗣甚至願意用整艘龍武天寶號來換這樣一間屋子……
景元看到,陽闕宮正殿上,武帝危坐於朝堂,受萬臣山呼萬歲,捧撤祗敬,擊拊和鳴,受百國競相納貢,四海臣服,八方來朝。而他正立於武帝身側,身着九錦緙絲蟒袍,俯瞰着這一切……
看到奇景的衆人都不自覺地朝船頭走去,甚至不再關注那些還在船上的海賊,不再關注楚回和鳳緋,彷彿都想着前面不遠船就會靠岸,就會把他們載到各自心中的那片溫柔鄉。
就在此時,一聲嘶吼如同炸雷般響起:
“都他孃的別看啦!這不是霧!這不是真的!這是蜃瘴!!”
發出這聲嘶吼的是那個鬍子拉碴的老海客,就是龍武天寶號的大副,只見他雙目圓睜,寬大的腦門上滿是冷汗,滿身的酒氣也隨着豆大的汗珠散去大半,他先是疾跑過去拖住船主龍嗣。
那龍嗣還穿着那身內袍,先是拄着那根金拐快步向前,走到一半竟把那根從不離手的金拐隨手扔了,拖着殘腿拼命地往前趕,目光中滿是興奮和貪婪,直到大副一把把他抱住的時候,龍嗣已跟上了前面幾人,離船頭僅僅只有十幾步的距離。
老海客叫丁八兩,半輩子都漂泊在了海上,三年前上了龍武天寶號當大副,但十多年前的一次經歷卻讓他差點再也不敢出海。
那時他不過是個普通的水手,在一艘貨船上負責打雜,那艘貨船比起龍武天寶號要小上許多,船上只有十幾人,船也是從古瀾江下涯海。
過了望山角後,船艙內不知道哪來的一箱火夏酒傾翻倒出,那一衆海客漂泊多日正是百無聊賴之際,都喝得酩酊大醉,等到他酒醒之後,看到身邊只躺着另外兩個還沒睡醒的兩個水手,等到他再搖搖晃晃地走上甲板時,卻看到了他這輩子見過的最詭異、最恐怖的一幕。
只見貨船被一片濃霧籠罩,船頭甲板上站着船主和十幾個水手,每個人目光呆滯,朝向船頭直指的一個方向,如行屍走肉一般,一個一個地,翻過船頭的圍欄,直直地跳進了海里。
任他怎麼大喊大叫,卻沒有一個人理睬,等他再衝向前去,那羣人都已經沒了蹤影,那些平日裡水性極好的水手們,竟然一個都沒從海面上冒出頭來。
丁八兩一時手足無措,向前望去,濃霧之中影影綽綽有什麼東西,雖然離他不遠,但無奈他少年時就開始酗酒,眼神不濟,實在看不清霧裡有些什麼,再回頭望去,不歸山竟然就在不遠之處聳立。
他心叫完了,這次要把命送在海上了。
可老天在這個時候救了他,海面上突然颳起一陣狂風,吹散了船身周圍籠罩的霧氣,丁八兩定了定神,這海風來得正是時候,風向也正好,此時調轉船帆,轉舵回航,或許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丁八兩衝進船艙,叫醒還在酣睡的兩個水手,也沒多做解釋,只告訴他們船過不歸山,整艘船就他們三個活人了,三人用盡力氣,終於扯動了帆索,這艘船就乘着這沒由來的一陣救命的海風,逃離了這片海之禁域。
僥倖逃生後,丁八兩個寧州港遇到一個瞎子老海客,從他口中才得知,他們那次航行到的海域就是所有海客最避之不及的死亡禁區,遇到了只在傳聞中出現的蜃瘴,傳說這蜃瘴是涯海中的神獸大蜃吐息而出,能攝人心魂,讓人看到自己心中最夢寐以求的景象,然後心甘情願地以身祭海。
丁八兩能活下來也或許是因爲眼力不濟,也或許是因爲蜃瘴出現時他不在甲板上,更或許是那陣海風來得實在是太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