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承德微微側身, 將左臉對着葉乾元,道:“細想來,朕也有好幾個月沒見到了你罷?往日不來上朝也都罷了, 可朕召見你幾次也不進宮, 你日子倒是過的瀟灑。怎麼, 又要往龐山去做什麼?”他向來知道自個的模樣, 因此每每要發怒, 總是拿左臉示人。
葉乾元皺着眉沒有回答,葉承德的一臉嫌惡道:“你別告訴朕又是爲了孟青。”
“與青弟無關。”葉乾元快速答道。
葉承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那手是怎麼了?”
“沒什麼, 皮外傷而已。”葉乾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神情有些落寞。
“你先坐下吧。”葉承德指了指旁坐, 道:“禮部尚書的位置空下來了, 朕想着讓誰頂上去比較好。既然這劉佔是你拉下來的, 不如由你推舉一人。”
“劉佔已經免職了麼?”葉乾元有些恍惚。想起來,上次在蘭澤樓遇見劉佔那傻兒子, 也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的事。
“嗯。就在十日前,抄家也抄了。聽說你前些天在窯子裡將劉佔的兒子給打傷了,朕想着是不是他惹着你了,那日不是還派人去府上問過你,要不要自個去抄劉家。你不是該知道了嗎?”
葉乾元想起來這事了。其實他早就知道葉承德想要將劉佔拿下來, 奈何劉佔在朝堂的勢力盤根錯節, 相當難對付。葉乾元蒐集了許久關於劉佔的罪證, 可也是顧及着朝堂動盪, 便一直隱而不發。若不是劉佔那傻兒子欺負了白阿小, 葉乾元怕是還會再等一段時間,纔會將那些文卷交給葉承德。
就算這般, 又有什麼用,他人都走了。葉乾元即便將劉佔父子千刀萬剮,也換不回白阿小。
葉承德等了半響,又道:“劉佔已經死了,這事便沒什麼要緊的了。眼下最緊迫的,便是玉爾覺的叛亂。朕思來想去,覺着由你領兵去征戰較爲妥當。”
葉乾元詫異道:“那小叔叔……”
“你不必管他,此次叛亂與他脫不了干係。”葉承德聲音一冷,這屋裡的溫度都低了下來:“先下朕已將他關押起來,他的的兵符朕也收了。朕急召你回來,便是想讓你去平定玉爾覺之亂。除了你,朕信不過其他人。朕已經安排妥當,明日早朝將會宣佈此事。也算過了,三日後就是吉時,禮部已開始準備祭祀大典,屆時朕會在宗廟親自爲你加封靖遠將軍。你回府準備一下,三日後便出發平亂。”
聽完葉承德一席話,葉乾元不由沉思起來,朝堂大事容不得他耽擱。可這一去,便不知歸期,那初陽……
“其他具體的事由,議定以後再知會你。你先回去吧。”葉承德皺着眉有些不耐煩:“你看看你那模樣,整日爲了個孟青要死不活的。你最好給朕打起精神,平亂之事可不是兒戲。”
“知道了。”葉乾元起身行了禮,猶豫着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葉承德專注地翻着文卷,不時在上面做些批准。
葉乾元神色痛苦地看了他許久,最後卻只是搖搖頭,沉默地離開了。
回到嫺王府以後葉乾元將自個關在安順院三天,沒人知道那三天他在裡面做了些什麼。
在第四日的清晨,葉乾元披甲戴胄,準時出現在了宗廟,接受來自大昇天子的加封。這不是葉乾元第一次出征,卻是他第一次獨自領兵。出征儀式浩大而隆重,代表的不僅僅還是葉承德,還有整個大昇對他的期待。
五十日後葉乾元終於站在蓼田的城樓上,遠眺是蒼茫無邊的草原。
葉乾元目光堅定地望着天地交接遠方滾滾而來黑壓壓的玉爾覺軍隊,從懷裡掏出一副狐狸面具,深情地輕吻一下,而後輕柔地將它覆在臉上,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征程。
一年後。
夏日午間,驕陽下的蟬鳴不絕於耳。
白阿小就是在這樣的鳴叫聲中醒來了。他慢慢睜開眼,漸漸適應了這光亮。他知道自個睡了很久,做了一個非常長的夢。在夢境裡又將關於葉乾元的過往重演了一遍,而這次他卻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個遇到他,愛上他,最後離開他。
再經歷一遍,他已經不似當時那般傷心欲絕痛徹心扉,卻反倒在這場夢裡成長了起來,明白了許多事。
還是愛他,想他,恨他,怨他。可愛恨相聚,恩怨別離,不過都是生命常態,憂愁嘆息也無法挽回。
往後,絕不再爲他流淚。
白阿小靜靜地躺了許久,露出一個淺笑來,纔開口喚道:“舅舅……”他嗓子裡癢癢的,發聲有些難受,身子也行爲經久爲動而有些僵硬。
許久都沒有迴音。白阿小試着挪動身體,終於找回了四肢的感覺。他慢慢起身,像屋外走去。
這是白爺親手搭小竹屋,一共只有兩間廂房和一間膳房。屋子的樣式極簡,用色一律淡雅,屋外隨風飄蕩着素白的紗帳,隱沒在蒼山峻嶺中,美的不真實。
白阿小光着腳板踩在竹質的地板上,感覺異常熟悉和舒適。他走出門,便飄來一陣濃郁的酒香,白爺正背對着自己坐在小石桌前。
“舅舅。”白阿小一聲輕喚。
白爺回頭看了他一眼,道:“過來坐。”
白阿小乖順地走過來坐下。
“睡了這般久,也該醒來了。”白爺正在仔細地擦着一個酒罈,酒罈上沾着泥,像是剛從地下挖起來的:“剛釀出來的,要喝嗎?”
白阿小深吸一口氣,一臉期待道:“好香啊,舅舅,這是什麼酒?”
“醉生夢死。”
白阿小眨眨眼,等着他繼續說。
“這酒喝下去,便會把對葉乾元的感情全忘了,要喝嗎?”
白阿小雙手捂着嘴,有一瞬,眼裡的震驚和背上都要流出來。
“會……會忘了他嗎?”白阿小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可是你會不再愛他,不再想他。”
這樣,是不是心就不會在難受了?想起他,不會再有痛苦。可是那樣,連過去的歡樂也會不再了……
“舅舅,我不會再哭了。”白阿小將臉側向另一方,眼眶慢慢紅了,可卻乾澀的沒有一滴眼淚。他低聲道:“我不想喝。”
愛雖然痛,可白阿小不想失去愛,不想忘記曾經愛過。
“死心眼。”白爺輕輕點了下他的額頭,道:“無妨,我給你留着,什麼時候想喝了,找我便是。”
白阿小沉默地點點頭,白爺又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你且仔細聽着。”
“嗯。”白阿小聞言便端坐,認真地看着白爺。
“以前是怕你受不住,便一直沒將你娘妖靈裡的修爲渡給你。可在你睡着的時候,我慢慢地渡了一些給你,雖說只是了一半,可這一半,便足夠你成仙了。你沒有殺過人,犯過殺孽,也一直潛心向善。不過你前塵未了,一是葉承德的恩還沒有報,二是你還未做到真正的斷情絕愛。只要了卻這兩件事,你便可真正羽化。”
“這麼……這麼快……”白阿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往常總覺得修行苦,每日都想着快些修成正果,不必再受着苦,可是這天真正要到來了,卻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白爺看着那張臉,覺得心痛不捨都漫了出來。便起身走到他身後,一邊理着他的長髮,一邊道:“你運氣好,若不是你娘留下的妖靈,就你那麼懶的,修煉一千年也沒希望。”
“那……舅舅你呢?會跟我一起嗎?”
白爺道:“我殺過人,是不能登仙的。”
白阿小撅嘴,有些失望和氣惱:“憑什麼?好不公平。人就可以隨意殺害妖精,妖精殺了人卻要受罰……”
“這世間是人在掌控,規矩和公平便由人強定了。”白爺輕笑道:“其實着天地間原本就有自個的規矩,所有的草木鳥獸都是自在的生存着。可是人很聰明,漸漸佔領了這世間,便要這世間都遵循他們的規矩。”
白阿小語塞,這樣困難的問題,他想不出答案。沉默了一會,又哀傷道:“可……若是我走了,舅舅你一個人怎麼辦?”
白爺的手僵了一下,片刻後又開始動作,平靜道:“傻。往常沒有你,我也一個人過了幾百年。你能修成正果最好,便可庇佑着這龐山,往後再沒人敢隨意欺凌龐山的妖精。”
“如果是舅舅的希望,我會努力的。”白阿小側過頭,輕輕在白爺身上蹭了下,道:“舅舅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
白爺將他的頭髮攏好,挽上去綁在腦後,仔細看了許久,才走到他身前坐下,肅然道:“去京城找到葉承德,將他的恩義還了。最重要的是,你要將對葉乾元的感情放下,徹底放下,愛恨仇怨,一樣都不可以再有。只有這般,你纔可以真正登仙。能做到嗎?”